熠凉点了点头,"你也去。先回去换朝服吧,我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龙青石应诺出了皇宫回去穿朝服,约莫一刻工夫之后他就在圣昭殿再次见到熠凉--他的身体还未康复,但临朝已经不成问题了,接受百官朝拜,熠凉要宣布的是他要在全国已经解除禁令的土地上大兴水利,鼓励农耕。龙青石听到这事的惊讶不低于殿下议论纷纷的文武百官,熠凉把这些事情记得这么牢靠,他一直都把利民的决策放在心上!
"可是皇上,请看看自己周围的国家还有自己的国库,我们的国家一天不安定,百姓又怎么能安心务农、从商?国家又怎么会富强?拨款支持农民固然是好,可是我们现在既然还有钱,为什么不用这些钱去征服飒洲以求得日后更长远的安定和繁荣呢?难道我们种好了田等他们来践踏吗?我们应该打到裴罗去,报一箭之仇!"
龙青石不敢相信,唱出这番反调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穆彦不敢相信,他偶尔奉召上朝听到的会是这个人的反对。熠凉更加不敢相信,他这个决定的发起人竟然第一个反对自己。
龙青石,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朝秦暮楚的话?若是别个大臣,或者、哪怕是穆彦这么说,我也决不会感到奇怪,可是你......熠凉木讷地摇摇头:"不,朕不准。我大跖的子民是时候休养生息一段日子了。朕累了,还是先退朝吧。"
看盖公公扶着熠凉退去,龙青石还想去追,胸前是穆彦的一条手臂不客气地挡住了去路--"你太过分了!"
第九章 隐患层叠
龙青石目无表情地说:"我不想跟你解释。"
穆彦皱了皱眉头威胁一般说道:"你必须解释。"
"你别逼我。"
穆彦没辙了,软下调来央求道:"青石,有什么事连我也要隐瞒吗?"
龙青石坚定的眼神落在穆彦眼中:"我喜欢他,要救他,就这么简单。"
穆彦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他以为龙青石是个为了民族大义而不计较私情的英雄,龙青石从前那些作为给穆彦的印象就是那个样子,可他居然会做出比自己更小气的举动,为了熠凉,他可以不顾民族!
龙青石的回答没有一丝笑意:"熠凉要,民族也要!我不会让自己战败,不会拿他的百姓当儿戏!"
穆彦说不过他,反问:"你可有把握?"
"你敢不敢跟我去?"
"你为了博取我爹的信任而不惜和皇上翻脸,只为了摆平两国?"
"我不想再被动地等待下去,就算熠凉不同意,我也一定要去裴罗,顺手压过它!"
"擅自起兵可是死罪,你不怕?"
"这次不起兵,早晚也是一个死,穆彦是不敢和我同去吧?御前统领这个位子真的让人舍不得呢!"
穆彦没想到龙青石会用激将法,对平民来说,这个位子确实不小,但对熠凉来说又算什么呢?一个奴才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该说舍不得的人应该是龙青石吧?他的权力也许远大于他的位子应有的范围呢!可是他过惯清贫的生活,他可以适应动荡的变革,可以淡泊名利,更可以靠这点优势来嘲笑官宦。
穆彦有着屈辱的感觉,他不允许龙青石质疑他的感情,他若是为了功名利禄,完全可以继承父亲的爵位,何必还来当什么统领?他忍受不住片刻的嘲讽便极力辩解:"你认为我是舍不得这个位子才留在皇上身边的吗?什么统领?我才不稀罕呢!是,你可以嘲笑我为富不仁、自以为是、目中无人......这些我统统都承认了,可是你不可以那样编派我留在皇上身边的用心!我只是想......"穆彦因为太过激烈的言辞而猛然停顿了一下,他喘了一口粗气继续说:"呆在附近看着他就满意了。既然你要去裴罗,我也不会怕死的!"
听到穆彦难得的爽快,龙青石终于笑了,他向穆彦伸出一个手掌,两位统领的手就这样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为着他们共同的目标。在熠凉逐渐恢复神采之间,准备充分的两个人私自带领全部皇家正规军绕道而行挥师北上,划开了裴罗境地,与裴罗守军刀刃相接,杀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就这样断掉裴罗后路之后,跖军又回头一鼓作气,收复以往失地。
桑耶成昆没有想到跖国的来势会这样凶猛--他当然想不到,因为领兵的人不再是熠凉,因为这次战争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与跖国接壤的城池也很快失陷,跖军直逼绀京--实在太奇怪了,绀京无论在政治、军事和商业上都是个无足轻重的地区,跖军为什么要去那里?这一回连心思缜密的桑耶成昆也乱了方寸,吃不透其中意义。放眼望去,帅旗上面依旧是熠凉的帝号--一个"和"字,那他们的统领是熠凉不会有错,桑耶成昆称之为"熠凉的无中生有",他不打算加派军队去防守绀京,于是很快,龙青石他们就如愿攻下了绀京。
如此一系列庞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当然隐瞒不住,各国的耳目一定多少听到一点风声,作为跖国的大臣,更没有理由不听说这项大事,他们比其他国家更清楚这项举措的带领人犯着多大的违逆性。熠凉刚刚恢复起来的神采又黯淡下去,他坐在宝座中,身子微倾。按道理,他是不可以显得这样疲倦,他要坐得端正,还有有逼人的端庄肃穆和威严,这是一国的仪容,不属于他这个个体,不上朝也就罢了,既然临朝便不能松懈,不该让人觉得他有妥协的不振,但他无端端会向他的臣子妥协吗?
何时......向这群人沉默到这样一个地步?就连当年处死合泽的人都是自己。那时他心惊,他肉跳,但他没有保留意见。他不爱合泽吗?是年少不懂尽力挽留。他是个多么自私的人,眼看着恩师被处死,却不肯付出全身所能去保护他。以为还给合泽几滴不值钱的眼泪就够偿还那被缚的一生了吗?这位君王终究是太过智慧了,总是用最低廉的价格购买别人的忠心。从商人群中来讲,他绝对是精明的一位,他会创造很多的财富,但他毕竟不是商人,而是一位政治领袖,商人的精明头脑与法则不适合他去运用。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熠凉希望进行一次等价交换,所以他才苦恼地沉默,混乱地思考着殿下嘈杂的议论。
他很想插嘴几句,但始终找不到切入口。他多希望自己的同盟出现,来挽救这种孤立的僵局,可惜没有一个人明白他心里想着什么,没有人为了讨好他而站在他这边替龙青石开脱哪怕一句。如果他在这么一件大事上一意孤行,很可能遭到弹劾,然后被逼退位。他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不能在站到地位的最颠峰之前就先被降格了,他要深谋,要远虑,他好不甘心满足于短暂的守护对方,如果不认真考虑出两全的计策,将来还是会被硬生生地分开。
"臣恳请皇上准许老臣带侍卫缉拿叛军首领归案。"--这个声音......龙青石说不喜欢这个人,这老头子真会落井下石。熠凉嫌恶地轻扬嘴角,形成一抹轻蔑的微笑:他曾经还是朕的一员得力猛将呢!现在却在干些什么?背叛而已,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呢?至少我可以确定他的儿子不会背叛我,否则我会亲手杀了他。
只是在穆昕之后一瞬间的工夫,又有一个声音接了上去:"父王,儿臣想请父王准许儿臣随同伽灵公出行,儿臣平日里也没什么建树,正好去见见世面。"
熠凉呆板地望着殿下的酋稔,这个居住在外府的太子,他心目中首选的继承人,比赤伤多着几分霸气的他和赤刀的长子,酋稔啊!你可知前方的凶险?但是作为我最器重的儿子,你确实应该到大风大浪里去搏击。熠凉不忍地长叹一声:"你二人先带领侍卫去助阵,伽灵公负责维护太子的安全,其他事宜等战胜之后再议,千万不要让敌人有机可趁分裂我们。退朝。"
在群臣的呼送万岁声中,熠凉缓缓闭上眼睛,倒向后方,盖公公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呼了声"皇上",熠凉睁开眼,冲他淡淡一笑:"没晕呢!只不过想晕过去罢了。"
"您可真吓死老奴了,好端端玩这种把戏。"
"想念那种什么事都不用理会的感觉呀!可是醒来呢?那些事还是要朕去处理的。朕早该看清楚,梦想只能是梦想。前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在和师父扑蝴蝶......我惹了他,脚下一滑,摔得真痛啊!惊醒的时候,发现再没有翩然的蝴蝶,自己也已经老了。我伤心地落泪,企盼着又一个黑夜的来临时,让我再一跤跌入梦中......相信蝴蝶必是朕人生的宿命,要不然,朕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一只丑陋的青虫子,怎样为了变成轻盈的蝴蝶而作茧自缚。老盖倒可以换个接班人了。"
前面那些太深奥的话,盖冀英听不懂,不过最后那句他能搭腔:"那不行,老奴是要伺候皇上到老死的。"
"当奴才真好。"
"您这是什么话?有的奴才可未必那么好命,一把年纪了还一样被人作弄。"
"你是说朕爱作弄奴才?"
盖冀英笑笑:"皇上倒没那个兴趣,您是个明白人,若爱捉弄他们,万万不会说当奴才好了。老奴揣度着,莫不是皇上想把龙将军也当奴才一般使唤着陪到老死?"
熠凉也笑了:"不愧是侍奉了两代帝王的总管了,目光就是敏锐至极。不错,朕是这么想,最好再加一条链子把他锁在柱子上监禁起来,那他就逃不掉了,什么烦难事儿都解决了。不过朕不想剥夺他的自由,即使明知道他要离开,朕也不会去禁锢他,哪怕满世界地追寻,只求他无忧无虑地生活。"
盖公公若有所思地跟在旁边继续同行:"依老奴看,龙将军不会辜负圣上一番美意。到时候领议政会帮他说话,虽然他不赞成皇上对将军的过分宠溺,但将军落难,于皇后也不利,他还是会顾全大局的。"
"别人都说总管通晓万事,朕现在确信此话不假。"
听了熠凉轻描淡写的玩笑,盖冀英嘿嘿笑着辩解开来,但他心里清楚,熠凉是喜欢听到这些宽慰话的。如果熠凉知道他时刻惦念的青石正计划回朝,他会觉得更加快慰。
龙青石摸摸马鬃,轻松地笑道:"老伙计,那老鬼可算配合,你可别给我闹别扭,我们很快就可以回朝了,你家媳妇还等着你呢!"
穆彦被他的傻劲逗乐了:"它的媳妇你也认识?"
"难不成也一起出来打仗了?"
"不跟你扯淡,既然老贼不发兵抗击我们,我们不如先别回去,再打到他的卞门去。"
"卞门?"龙青石重复了一遍。
"对,卞门。"
"为什么还要打过去?"
穆彦望着马背上意气风发的龙青石,不禁暗叹他的一针见血,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因为太纯,抑或是熠凉所谓的"大巧若拙"?穆彦友善地问道:"青石不是想早点回到皇上身边吗?"和别人说话,或严厉或严肃,只有和龙青石在一起,穆彦可以这么放松地交谈:"卞门有一种马,和那褐皇后兄长的坐骑「追风绝地」是同一个品种,有着骄人的速度,在我大跖皇家御马之上。你看黑刀那马的名字就有足够的自负,若是一般的骑兵,就算骑上我国最优秀的马匹也没有胜算。我想去卞门弄一匹过来送给你。"
龙青石恍然大悟:"原来上回熠凉就是输给了「追风绝地」!那不如我们向裴罗人多买几对宝马带回去送给熠凉,然后这些马养在御马监就可以交配繁殖,将来我们就有自己的良种而不必再求别人了,你说这样好不好?"
过着贫穷日子的龙青石的眼光果然深远,穆彦愣了愣,露出一丝无奈:"可是这种马的数量......"不等他说下去,龙青石已经猜到穆彦含糊其辞的含义了:"一对,那就要一对吧,我相信我能养活它们的。"
穆彦仍然遗憾地摇摇头:"如果青石不打算侵占,而准备购买的话,仅仅是一对也不可能,它们只卖成群的公马或成群的母马,但绝不会有成对出卖。所谓的「成群」也不过几匹而已。"
龙青石黯然下来,小声嘀咕道:"熠凉答应过我会在他的能力所及只能停止战争,如果我为了一己私欲首先食言毁约的话,我可没脸回去见他。"
"那不如你先回去,我带几个人去卞门之后很快就赶上?我想皇上一定很想念你了。"
"但是如果不攻下卞门,裴罗就不会有忧患,两国之间的争端不会就此平息,卞门马为数不多,他们用于组建自己的骑兵队伍都成问题,假如归我所有,他们还敢轻举妄动吗?这关系到跖国的长治久安,想来熠凉是不会过分责备我的。"
穆彦欣喜地看到他的战友越来越有大将风范了。
龙青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这都是赤刀的功劳。"
穆彦真诚地感慨:"青石是可造之材呀!所以皇上才会那么器重你。"
"没错,任何本领都是锻炼出来的,我也一样可以!所以该回去的应该是穆彦,你快把药草送回去,再向你爹汇报我们的战况,告诉他,交出解药就再替他解决神都。"
穆彦深知他的拗劲,这会儿要是阻拦,龙青石万万不会答应的,穆彦也就勉为其难了:"至少不要让我食言,让我为你选匹好马。之后的事情但凭你安排,我一定将话带到。"
龙青石应允了穆彦的要求,两人便勒转马头在大军之前首先达到卞门。虽然对这个列入攻击计划的城池来说,选不选马都无关紧要,因为它们迟早都是自己的,但穆彦还是坚持以友情馈赠的方式为龙青石挑选。
送出精挑的优中之优,为它上了马具,让龙青石手牵着它,穆彦心满意足地向这位好兄弟告别:"给它取个名字吧。"
龙青石没有推托,使劲想了想:"超光,就叫它赤兔超光!也是天马的名字对不对?"
穆彦笑吟吟地点点头,跨上自己的坐骑踏上归程。龙青石目送那远去的一骑,默默祝愿他早日回到卉浦,早点完成他的心愿。他知道穆彦不会辜负自己的期望,因为穆彦比自己更想尽快回去。没有人会比穆彦更忠于熠凉,他不会像那群可耻的大臣们一样成天在朝堂上如疯狗一般吵闹,成天在嘴皮子上唱着自己如何如何忠君的戏。他不会在朝廷不要脸地哭哭啼啼,那群大臣心中有一分赤胆,能够把它夸耀成三分,可是穆彦心中即便有三分感情却仍拙于表达,他只能讲出一分,实在得不掺丝毫水分。所以固然他有缺点,龙青石也仍然信任他,他想这也是熠凉之所以信任穆彦的原因了。
对于跖军的攻击,桑耶成昆毕竟有些在意,卞门对裴罗而言是个鸡肋之地,而一旦它的好处被别人看上了,从长远来讲就是个大患,他甚至可以由此推断出熠凉将在数年之后卷土重来重挫裴罗。这不像表面征示的那样是一场闪电战,相反的,如果卞门失陷,这将演变成一场持久战,所以桑耶成昆被动回防了,他没时间揣度。
龙青石举的是熠凉的旗号,一来是他私自起兵不能挂帅,二来也正好惑乱敌人。桑耶成昆会猜疑熠凉的用心,而龙青石则杳无后顾之忧,行事果断。龙青石不断制造假象事端,不然对方有喘息和回神的机会,让裴罗的军队持续处于被动的劣势之中无力反搏。桑耶成昆对龙青石却玩不了虚实战术,龙青石认定了目标就坚决走下去,任何情况都不能将他吓退,更别想让他放弃,他要像穆彦那样忠诚!
胜局已定,龙青石孤身潜入敌营偷袭,锤倾万钧。桑耶成昆的士卒都混乱于扑灭军备库的大火,身边护卫所剩无几,这几个虾兵蟹将又怎是龙青石的对手?对付他们有如秋风扫落叶。
现在,只剩下这孤零零的光杆司令了。龙青石紧了紧手握的双锤注视着桑耶成昆,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听闻过他也是个绝伦的美人,如今虽然老了一些,当年那种英姿还是可以从本体上映照得出来的。龙青石可以断定这个人的身份,若让这个人脑袋开花似乎过于血腥,龙青石问了一句:"是你自己解决还是让我结果了你?"他清晰地看到对方笑了,满含妖媚的虚假,甚而近乎狰狞恐怖。他记得赤刀请他喝茶的时候曾经说过:"要消灭一个对手,首先要从气势上压倒他,让他感到恐惧,从而找出破绽。如果觉得实在战胜不了对方而要丧失皇家的尊严的时候,那就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赤刀还说过:"一件事越到最后关头越不可掉以轻心,那样只会得来失败。"所以如果是熠凉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以他那种令人疼惜的烈性一定会自行了断,而眼前这个人......他却还想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