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然跌坐在地板上,手指紧紧抓着话机,关节发白。
小弟费了多少心血才找出线索,又是吃了多少苦才逃出来,打了一夜电话,如果早一点接的话,如果早一点知道他在哪里的话......龙千帆,你浑蛋!自己的亲人危急关头,你在做什么?!跟一个同样浑蛋的男人鬼混!而且连这个男人的底细都不清楚!
温热的大手揽上他的肩,龙千帆身体一僵,不着痕迹地挣脱他,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静淡然:"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
莫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拍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去。
龙千帆听着他带上房门,从一数到十,整好衣服,抓起车匙冲了出去。
十、
深夜时分,车少人稀,龙千帆紧绷着脸,油门踩到底,一路狂飙。
脑中一遍遍回放小猫的话,小时候常去的地方......他的身边有一颗蛇牙......他的身边有一颗蛇牙......
平静无波的心湖被震起片片涟漪,蛇牙,是组织,也是卧底者代号,当年使龙家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的团伙,主使者潜逃到国外,不到七年,已是枝繁叶茂。
风波起时,他正与薇薇滞留在阿国,等到计划完成,只身往返后,才知道这一场浩劫,有人死了,有人离开,龙政泽废了右手,失去了比右手还重要的心腹。
接下来是短时间的平静与休整,死伤者的血迹渐渐淡去,活下来的人,将那幕惨烈的情景永铭心中,表面上,风平浪静,直到四年前发生的罗氏未婚妻被暗杀事件,及随后小弟无故失踪,使得本来已稍稍缓和的局面又起波澜,两家交恶,双方苦于都没有证据,谁也无法直接翻脸,但他收集到的所有资料都指向一点:蛇牙。
蛇牙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如果是为了毁掉龙家,以它现在的实力,单一个龙家,早已不是对手,特别是龙政泽卸下在暗黑世界的另一重身份,标志着这一家族,至少这一代的巅峰已成过往。
无法确定这短暂的平和要花费多大力量来守候,他只知道,蛇牙对于龙家,有着深极刻骨的怨恨,比所有对手加起来要浓烈百倍的怨恨,只是这怨恨因何而来,无从知晓。
埋伏在身边的蛇牙,是否已蠢蠢欲动?
拐进旧城区的街巷里,龙千帆放缓了车速,回忆着儿时的景致。
一片片颓败的老墙掠过视野,龙千帆在一处荒芜的院落前停了车,昔人已去,院寂楼空,外墙上刷着血红的"拆"字。
龙家家教甚严,他,政泽,小猫,还有......所有的稚龄儿女,除了去学校上课,一般都是窝在祖宅里被管教养卫,只有这里,他常带着小猫来,这里,是那孩子被龙家收养之前,暂住过的地方。
记得主人是两位年迈的菲藉华人,膝下无子,带着孤儿院领养的小孩回国定居,打算落叶归根,没想到不过半年,病疾缠身,沉疴不起,当时龙家的家长出手相帮,收养了那个四岁大的孩子,派人照顾两位老人直到他们离世,并包办了一切后事,而那时已十分懂事的小猫,几乎每天都要在他的陪伴下,前来探病。
关掉车灯,从座位下摸到暗格,取出一把贝内利B76手枪,检查了弹匣,深不见底的黑眼微微眯了起来,手指干燥而有力,抿紧的双唇泄露不出主人的情绪,他是龙家的人,见惯了流血纷争,却是头一次,亲身参与。
一个盛产疯子与偏执狂的家族,且从不知恐惧为何物。
夜风清凉了微热的肌肤,龙千帆翻过院墙,借着月光及路灯昏暗的光晕,打量着阔别了十几年的地方。
院内杂草丛生,角落里一座小小的凉亭掉了一角,二层小楼已破败得不成样子,黑洞洞的窗子大开着,窗框在风中摇摆,墙上的白漆斑剥片片,露出残旧的青砖,爬藤类植物肆意生长,半遮半掩,像极了鬼屋惊魂的外景。
龙千帆穿过齐腰深的野草,没费力去屋里翻腾,而是走到凉亭下,蹲下摸索了一番,找到亭脚处一块松动的石板。
儿时的记忆相当可靠,两位老人出门时会留一把钥匙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
掀开石板,果然发现一个塑料纸包得严严实实地大信封,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刚松了一口气,身后传来慵懒低沉的男声,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龙先生。"
龙千帆慢慢站起身来,侧过脸去朝着大槐树下的人影,问:"罗华?"
那个男人朝他走过来,月光下看不清眉眼,直到一米之遥站定,皮笑肉不笑:"久违了。"
龙千帆冷冷地打量着他,脑中飞快地闪过不下十种杀人灭口的办法,没一种是可行的。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找到这里吗?"罗华带着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暖笑容,礼貌周全。
龙千帆点头,对方很痛快地给了答案:"你的猫儿,已经换了饲主。"
龙千帆眉毛也没动一下,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嘲讽:"罗少爷当我是傻子?"
"你不信?"罗华敛了笑容,直直地盯着他。
"如果是真的,你根本不需要找到这里来。"小猫不会背叛龙家,否则罗华也不必大费周章地追回被小猫藏起来的东西。
"如果是为了诱杀你呢?"罗华眼中闪过赞赏与探究,与龙家的人过招非常愉快,甚至已超过了任务本身所带来的成就感。
龙千帆的声调平板不带感情:"那我早成一具尸体了。"
罗家的行事风格他清楚,不放过任何一个动手的机会,罗华若有心杀他,早在他拈起那袋东西时,就该悄无声息地结果他的性命了,怎可能站在这儿你来我往地说那么多废话?
缜密的思维似乎永远不会被任何事打乱,虽然他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出卖了这个不为人知的宅院。
罗华显然不会说实话,小猫,也绝不会将自己童年的旧事四处张扬,何况两人本来就是死对头。
"怪不得那只猫儿对你死心塌地。"俊朗的脸上绽开毫无心机的笑容,眼中却一片阴冷,罗华伸手取过那包东西,挑衅地一扬眉,"龙先生不想动武吧?"
龙千帆叹了一口气,说:"我好像没有那个资本。"
罗华满意地点点头,经过他身边时停了一下,侧过脸来说了一句:"莫奈先生还好吗?"
龙千帆神色一凛,罗华几不可闻地低笑一声,转身离去,感到身后那人有了动作,多年练出的警觉性让他本能地向右侧一闪,但是,晚了,一声枪响划破夜空,罗华闷哼一声,栽倒在草丛里。
"下次想挑拨离间,换个让人信服的对象。"龙千帆丢下一句,上前捡那人手里的东西,冷不防手腕被一把握住,本来已倒在地上作尸体状的罗华跳了起来,一推一拌,把龙千帆按在地上,手上的枪也飞了出去。
"龙先生,下次想杀人时,对着头部开枪比较保险。"罗华噙着一抹笑容,将他的手臂弯折在背后,龙千帆咬牙忍住痛,冷汗滑下额头。
罗华穿了防弹衣,难道是早提防着他出手?又是谁,将他用枪的手法出卖给罗华?!
龙千帆不喜欢打人的头,四溅的脑浆让他恶心。
罗华还想说什么,突然见墙外车灯闪过,紧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他皱起眉,低头问:"你被跟踪了?"
答案是显然的,急促的脚步声已到院门口,罗华放开他,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龙千帆揉着手臂起身,正对上破门而入的人,还没看清是谁,来者已一把将他拥在怀里,气急败坏:"千帆!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
熟悉的温度与气息包裹着他,龙千帆半靠着他,任那人的手上上下下的检查过他全身,没发现伤口,莫奈松了一口气,对上他的眼睛,问:"怎么回事?"
一路上跟着他,看着他进了这院子,本来是把车停在转角处默默观望的,直到那声突兀的枪响,几乎要震裂他的心脏,想也没想便冲了过来,生怕见到他追寻了六年的人,变成一具僵冷的尸体。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再不能失去,好不容易摆脱了寂寞的纠缠,他再不能......尝试那种无法挽回的绝望。
修长的手指抚过他的发际,龙千帆眼中映着月色,添了异常的的魅惑:"对我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莫奈迟疑了一下,挑了个比较滑头的回答:"一切为世人所知的。"
龙千帆挑眉,一切为世人所知的,阴狠、残酷、血腥,却又悲哀、孤寂、被神遗弃,像烙印一样,打在每一个子孙身上,永志不忘。
对上莫奈墨翡一般美丽幽深的眸子,凝视了半晌,下了结论--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莫奈。"
一一、
对我家的事,你想知道多少?
所有关于你的,一切。
那夜,龙千帆还问了他一个问题,莫奈给出这样的回答。
因为这一句,几天后的中秋佳节,他被带回了龙家主宅。
占地宽广的庭园,设计严谨而十分低调的建筑,看得出年代久远,几经修缮,仍保持着庄重典雅的大家风范。
"这是你长大的地方?"莫奈眼睛不停地环视四周,新奇而兴奋。
车库显然已满,龙千帆找了个空位把车停好,开锁,笑吟吟地转向旁边那人:"下车了。"
莫奈扫了一眼前庭的数十辆车,皱了下眉,问:"客人很多吗?"
他原本以为是三两个至亲的小聚,可是看这阵势,八成是少不了三代同堂。
"都是自家人,很好相处。"察觉到他的紧张,龙千帆抬腕看看表,五点,也不急着进屋,拉着莫奈熟悉环境先。
车道两边是修剪平整的草坪,两排法国梧桐参差交错,摇曳生姿,喷水池周围环绕着四个花坛,雏菊开得正盛。
"全国各地的,国外的,能赶回来的都回来了,平时很难聚在一起。"两个人闲闲地漫步过去,莫奈握住他手,问:"只有我一个外人?"
龙千帆没有挣开,不松不紧地任他握着,侧过脸看着他,说:"今天来的没有长辈,莫奈,如果你觉得不习惯,我们可以离开,现在。"
莫奈摇摇头,说:"我知道中秋对你们的意义,我没有不习惯,只是有些......患得患失吧。"
月圆之夜是全家团聚的时候,无家的浪子并不能完全体会中国人对月圆的情怀,几年来都是一个人,喜怒哀乐不与人分享,每逢年节看家家团圆,原本没什么感触的,却在今日,丝丝缕缕的愁绪笼上心头,眼前的情景,让他深切感受到,两个人,有着多长一段距离,难以缩减,无法忽视。
"我配得上你吗,千帆?"
终究还是问了,我,能和你在一起吗?能留在你身边吗?能......爱你吗?
头一次真正理清,他到底是以何种心态看待龙千帆,不是憎恨,不是报复,更不是嫌恶,无论怎样说服自己去恨他,无论怎样勉强自己相信一切都是出于恨意,却只要轻轻一瞥,就足以化解这么多年积聚起来的怨怼,同样的,看着他温雅的面容,竟让他本已死寂的少年狂热,再度复燃。
这样的感情,怎能称作恨?
修长温暖的手指回握住他的,龙千帆展颜一笑,悄声问:"想见公婆了吗,莫奈?"
莫奈惩罚性地捏捏他的手指,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里开始盘算:长相厮守,该是怎样的情景?
"舅舅--"粉嫩嫩的小女孩一身绚丽的小套装,像只花蝴蝶一样朝他们飞过来,龙千帆一把抱起她,凑上脸颊,小姑娘啵地一声重吻上去,小手环住他的颈项,大眼睛不掩好奇地注视着一旁的莫奈。
"他是莫奈。"回亲了一下女孩的小脸蛋,龙千帆转向莫奈,"我外甥女,潇潇。"
"莫奈叔叔好--"潇潇乖巧地与莫奈打招呼,"叔叔的眼睛是绿色的哦!"
"你好......"胸口涌上淡甜微酸的暖意,一向亲情淡漠的人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不自在地问候了一声,再想不出别的言辞,龙千帆轻声笑了,看着他的眼神竟有种宠溺的纵容,莫奈不由得一阵心悸,绿眸温柔地纠缠着他的视线。
直到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插进来,才打断两个人忘情的对视--
"表哥,怎么不进去?"
莫奈回过神来,声音的主人已来到他们面前,踮起脚尖轻吻龙千帆的面颊,"好久不见了。"
纤细的身影,肖似的容貌,温婉柔和的眼神,莫奈脑中"轰"地一声,嘴唇翕动着送出无意识的低喃:"薇薇......"
像穿越了数年的时光,再次站在他面前,白细如瓷的肌肤,雾中远山一样朦胧柔美的眉峰,秋水一般澄澈悠远的眸子,挺俏小巧的鼻梁,水润绯红的樱唇,硬生生地勾起那段早已深埋的过往,像一根尖刺,刺探着掩盖在疤痕下曾经鲜血淋漓的伤口。
一声轻咳唤回他的神志,龙千帆放下潇潇,为他们介绍:"表妹,龙瑞泽,这位是莫奈,我的......朋友。"
"你好,莫奈。"龙瑞泽向他伸出手来,浅浅一笑,"我知道你,表哥提到过。"
"你好。"莫奈定住心神,握住她的柔荑,回了个中规中矩笑容。
原以为会有怎样的心痛,没想到却是意外的平静,毕竟,她不是。
"三哥回家了,情况......不是很好。"龙瑞泽拉住潇潇的手,报告着家里的近况,龙千帆身体僵了一下,说:"我去看看他。"
进了大厅,龙千帆丢下莫奈,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找到小猫的卧室,深吸了口气,敲了几下,推门进去。
四年不见,俊美纤细的少年脱了稚气,长高了不少,身形修长匀称,面孔成熟了些,五官仍是漂亮得如雕塑一般,只是双眼空洞无神,怔怔地坐在床上,见他进来,站起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表哥。"
龙千帆站在他面前,手指轻触对方微凉的脸颊,滑过及肩的长发,拥住他的背,轻声说:"对不起......"
小猫把头埋在他肩上,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沙哑:"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那么冒失......"
"傻孩子。"龙千帆拍拍他的头,柔声细语,"做哥哥的没有保护好你,怎么能是你的错呢?"
削瘦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温热的液体湿润了他的肩头,小弟语带哽咽:"表哥,我死心了,他......我......永远都不会原谅。"
龙千帆皱眉,凭直觉问:"罗华?"
看来这么多年的猜测是正确的,小弟果然被那人软禁起来了,只是如果龙政泽也想到这些的话,为什么一直不采取行动呢?
小猫窝在他肩上不肯抬头,闷闷地解释说:"是我......一直不让大哥接我回去,可是我......还是什么用都没有......"
龙千帆无声地叹息,迟钝如他都觉察到了小弟与罗华之间有些蹊跷,只是看他难过,实在不忍心深问。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龙千帆轻抚着他的背,像安慰一只情绪低迷的猫儿。犹带泪痕的青年抬起脸来,眨了眨红肿的眼皮,说:"我想......继续念书。"
龙千帆笑了,捏捏他的脸,说:"尽快帮你安排。"
小猫眼中终于有了神采,难为情地抽了张纸巾压在脸上。
龙千帆迟疑了下,轻声问:"罗华受伤了,你知道吗?"
小猫身体一震,低下头,两点水滴溅上衣袖--
"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
"茶。"莫奈抬头接过龙瑞泽端来的红茶,道了声谢。
"我很像薇薇姐。"少女在他身边落座,美丽的脸上带着盈盈笑意,莫奈愣了一下,点点头,不清楚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表哥和你在一起?"龙瑞泽一手支起下巴,细细端详着他俊朗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