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他挨不到孩子出世的一天?"
"也许大人能够转醒的话,还有一点希望。以他的医术,也许可以起死回生。"
"那大人甚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臣也说不准。大人的心脉一天比一天衰弱,臣也恐怕......"
理政殿内,三天前白驿国的战书仍刺眼地躺在案上。进藤不知,战书以下,还有数十奏折,分成两迭。一迭弹劾进藤投降叛国;一迭却谓进藤昔日功勋不少,望念王从轻发落,可这类奏折数量不多。念王提起奏折,勉强批示,朱砂前圈出的却是进藤通红的双眼,赤火的脸颊。胸口一阵压痛,念王搥胸咳着,力度却与提刀自插无异。
进藤,是你亲自写信要跟本王决裂,是你自己数本王十大罪状,宁当白驿王妃,决不跟本王受苦,你叫本王如何相信你?你肚子让人搞得这么大,你还能说这是误会一场吗?你要知道,本王身为一国之君,不马上处决你,已是最大仁慈,你还要本王怎样?你要要本王怎样?
"一曰,不勤政事;二曰,不求进取;三日,缺王者之威......"
半年前战场上宣示之十大罪状,听得刺耳,看得心恨。
"吾不欲随昏君,今见明主在前,岂不醒觉?念前尘往事,如笨如痴,可笑风谷之剑,病榻之约。吾今以女身之体,侍奉王爷,受宠受怜,无惧后位之争,不忧宫人之嫌。念王若惜当日情份,当应还我自由。山无陵,天地合,从此与君绝!"
白驿王爷掷来绝情书,那清秀字迹,不是进藤会是谁?风谷之剑,病榻之约,纯为二人心底秘密,他不张口有谁知?他女身之体,曾多次声明不可与人言,可今竟如斯无耻高张!
"光泠念,想你风流一世,也会来这玩意!"白驿王爷狂傲之语,如箭削耳:"不过进藤那滑白躯体,柔柔渗香,的确美妙,那后庭前的小花,实在叫人消魂,哈哈哈,他每晚喊着王爷进来不要走,是何等渴求?啧啧啧,你功力忒也太差了,如此玉人,你却来得笨拙啊,哈哈哈~~~"
决绝书攥在手中,捏得粉碎。从此与君绝,好,与君绝,与君绝!念王明知军力未复,仍三战白驿,竟是为何?
"光泠念,你不惜玉人,本王替你好好待他,他日我百子千孙,还得谢谢你这好弟兄,哈哈~~~~"
满山高喊白驿王妃万岁,彷佛自己军队,也在顺应而呼。奇耻大辱,气得念王昏倒当场。三次进兵,兵力耗损甚极,念王从此不再发兵,风谷之约,不守也罢......
狂风拍打理政殿。闭紧着的门窗"吱吱格格"响个不停,犹如大军攻城,扰嚷不休。念王恨这怒声,一肘格开窗扉,寒雪马上怒卷而至。他索性使劲一推,任风雪刮满一脸。
风,雪。当日动情如此,誓约于此。回首往昔,是恨,却情未泯。
自小爱雪,受伤的日子,风谷雨雪份外浓。他乐得立作雪人。每见此景,进藤必随之赶至,抓着斗篷,牢牢为他罩紧。有一次,他趁着大风雪降,半夜跑进狂风怒雪中,果然不久,进藤即踏雪赶至。斗篷刚披在身上不久,他却如野兔般甩脱开来,篷中亮起清冷寒光,袍落之际,他已剑横脸前,并额并眉,对进藤一笑,回身进剑雪中飞舞。
那夜风雪骇人,闲人自是站立不稳,可执剑者却如龙游走。只见他一挑、一拨,寒光在雪地上如银戟戈乱舞。进藤正是叹赏不已之际,前方之剑忽地一分为二,一把仍握于前方,一把正往自己飞来。
侧身扬手把剑一抓,寒气盈腕,奇光耀目,果是好剑。进藤看那人撩击雪花,显是引他对剑。抚胸两下轻咳。纵身往前跃去,一时雪如火迸溅,两股气流穿梭又交缠。他欣赏他的轻灵燕飞,他截激他的沉隐龙游。剑往外,眼看内;剑尖相交,两颊贴近。没一会,又分为两度琉璃,与风追逐,迎雪起舞。
"我没有听过习医的人会学武,为甚么你会习武?"
"为了我的身体。我气虚血弱,若不习武炼气,可能过不了十岁。"
"那,你学医,又是为了身体吗?"
"不是。"
"那是为了甚么?"
"为了保护,我最爱的人。"
"保护,我所爱的人。"念王对着理政殿前一桌风雪,茫茫然道:"进藤,无论你做了甚么错事,本王始终放不下你。可是,你就是用这些,来保护本王吗?"
交剑相看再回眸,
病喘沉痾总相陪。
故园风雪仍漫漫,
独流幽恨泪千徊。
进藤昏迷足有半月,终于在鬼门关挣脱过来。迦林医术早不在进藤之下,当天施针准确无误,胎盘得稳。进藤虽昏迷多天,可这些日子,却是怀孕以来,胎腹仅得休养生息的一回。昏睡日子不多,胎儿却成长不少。进藤醒来后,也觉这肚子比以前沉多了。可是,他没有惊喜,也不见怎么感动。醒后的他,一言不发,滴水未沾。如雪苍白的脸,无神地眺着远方,眼眶虽红,却不见泪水。任迦林怎劝,他也只是愣在床上,如是者又过了两天。迦林实在焦急不已,进求念王,念王却也是病得昏昏沉沉。
迦林的回讯倒是令进藤有了反应。垂睫的双眼似张未张,听着迦林报告念王的病情,气息一滞,喘咳不已。
"师父,你怎么啦?"
"去,取一粒凝香丸。"
"凝香丸?那是普通的行血药......"
"凝香丸能畅通气血,可以助王上吸收药力。"
"可王上跟本不肯服药......"
"那你就再送他一粒麦芽糖吧。"
"麦......麦芽糖?"
王宫那边,念王正让太医叨烦得光火,一手扫去几碗药汁,自己则伏在案上咳个不停。当迦林捧上麦芽糖时,他呆望那金黄的晶体,彷佛瞧见那琥珀深瞳,端着一棒糖胶喂进他口,哄他吃药。念王含泪垂首,手指咬在口中,几欲出血。
7
午时以后,进藤在房中燠闷非常。呼唤迦林未应,料他已侍奉念王去了。轻轻挪动身子,小心捧着胀圆肚腹,尝试着慢慢下床。
"嗯......"人未下地,已是五花星斗。这多日未曾进食,只靠金针维持的虚体,受不了点点移动。抓着床边稍稍定神,感受那沉沉胎腹缓缓蠕动,进藤竟对自己耻笑起来。
午后阳光甚烈,初春的天气,暖中还寒。一个笨重身躯手撑粗腰,托着巨腹,极沉极缓地步进庭中。冷风下的药师院不甚萧刹,到处寒梅点染着色,数盘高岭兰花渗着幽香,甚得闲逸之趣。进藤腹大便便之躯,立在花中,也不觉碍眼。但见寒风轻吹,他衣履本就单薄,只一素净长襟,连显示尊贵身份的碧挂也没穿上。他肚腹已大,系不上腰带,远远看去,竟似半柱灯龙蒙以薄纱,在风中凄凄摇曳。
一件灰厚貂篷,牢牢往进藤盖去。进藤笑笑低头,抓着袍襟说:"谢谢你,迦林。"
身后人没有回应,进藤捧着肚腹,往前挪了几步,手指在平静的胎腹上摩娑着,轻说:"迦林,你跟了为师多久?"身后人依靠没作回应。进藤接着道:"我跟着念王,已经四年。"身后人往前踏上一步,阳光下,两条修长身影,缓缓迭上。
"四年了,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始终不相信我。"托紧肚腹,由下而上柔柔摸着:"我千辛万苦保住胎儿,究竟所谓何事?"对着白日,进藤腔调略带哽咽,可那幽幽声线,却仍似当日,美丽而凄怆......
"王上,这是王后的受孕药。这药要是父母同服,效力会......"
"进藤,你拿回去吧!我不会吃这鬼东西!"
"王上,王后不能产子已有多年,再没有子嗣的话,光泠王国的威信就会动摇......"
"进藤!本王知道你是药师,全国的人都知道你有多本事,可是,本王不喜欢的事情,你也勉强不来。"
"王上,我也是为了......"
"你甚么也别说,甚么也别做!你再花心思,恐怕这国家也未必会有子嗣!"
"王上,王上何出此言?"
"本王根本没有跟王后同房!"
两年前,进藤师为着子嗣之事,跟念王大吵一场。他一心为王族留下血脉,可原来王后不孕之因,却在进藤那里!
"进藤,难道你还不明白本王心意?本王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本王不能背叛他!"
"王上,你......"
"那个人就是你,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我......我......呃......呃......痛......"
正是争持不休,进藤却突然弓着身子,抱着肚腹,全身痉挛起来。念王大惊,上前抱住进藤,怀中的他,却已经脸青唇白,汗浸一身。
"进藤,你怎么啦?为会忽地生痛?"
"王上,我没事,你让我跪安吧,我要回......府......"
"你现在这样,怎会没事?本王传太医。"
"万万不可!王上,我......"
正说着,念王感到腿下有些暖意,伸手摸去,自己裤子上,已点染几滴鲜血。
"进藤,你流血了,哪里受伤?快告诉本王!"
"我没有受伤,我......"
"你怎么老爱瞒着本王?不行,马上传御医!"
念王正要转身,进藤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拽住念王。
"王上,求你不要。王上......我不是受伤,那是......那是经血......"
话一出口,进藤羞愧得双手摀脸,哭成泪人。
经血?念王曾听王姐说过,女儿家身体成熟,就有月事,那表示她可以当母亲,可以出嫁。
"但是......进藤......"
"我不谙女经。生育之事,我实在不知如何处理。要王后怀上龙子,了解她每月变化,我只有......"
"你......做了甚么事?"
"我调制逆龙丸,把自己,变成女儿身......"
"进......藤......你怎可以......"
"王室不可一日无嗣,王上你也不可以任由臣子拉下台阶......"
"天......你这样伤害自己,为了我,你......"
"王上,臣已尽力了,今天晚上是大好时机,求王上看念微臣一番苦功,今天晚上到金露宫去吧。"
那夜,金露宫张灯结彩,王后得知念王即将临幸,喜上眉稍,殷勤理装。她安排宫女侍舞,吩咐御厨连夜炮制山珍佳肴,亲奉西域葡萄美酒,为使念王享受忘优愉悦之夜。
悠悠乐韵响遍宫中,宫人虽闻乐声,不得参与,可难得夜传仙乐,也未免移步庭外欢欣起舞,独进藤躲在房中,躺着不是、跪着难受、跑着更苦。
他苦躺床上,挣扎着往肚子瞧去,那小腹却是越发疼痛,这女人的月事,究竟是甚么鬼毒药,怎会剧痛如斯?揉腹变作挤压,挤压变作搥打,枉他为神医,动作愚笨得似个小姑娘。白痴也知道此等动作对经痛无补于事,只会加深痛楚。
乐声突然高张,四周似有欢呼腾跃。室外灯火如昼,龙旋起舞,照进进藤室中,彷如走马灯般姹美。
"啊~~"像有刀子横在腹中,上下撩刮,进藤痛得打了几个翻。抓着下腹咬着床单,他不敢大呼小叫惊动宫人。腹痛甚烈,他脑里只想着念王临幸王后,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只许成功,只许成功......身子抖动不已,他血气凝滞,手脚全是冰凉,心下更是凉了一截。泪水如乱珠跌落满脸,他揪着床头幽幽说着:"王上,你一定要成功,王上,王上,王上......呜......"
乐声越来越急,似进入高渐的亢奋。灯火半明半昧,暧昧中,叫人心痒。
"呜......呜......"又是一波剧痛,进藤咬着咀唇不敢张声,自己痛得滚跌床下,腹部重重撞在脚踏,疼痛更是猛烈。"王......上......呜......"双手搂紧下腹,下巴往胸口抵去,在地上匍匐良久:"呕,唔~~"几口酸水吐出,胸口反更窒闷。实在受不了这痛楚,进藤宁可马上死掉。"天呀,为甚么?"放下紧抓的下腹,一头往墙上冲去,一下不死,两下,三下,碰!
一物突如其来垫在额上,那感觉软中带硬,微微温和,撞上不痛,反有点舒泰。进藤茫然抬首,是谁的手为他挡去撞墙之劲?回首看去,血肉模糊的目光里,看到一张扭曲得不成样的脸庞。拧得几乎断裂的眉毛下,滚着两行热泪,抖得发青的咀唇竟还能勉强笑着,可是笑意中却只带出稳稳心痛。
"进藤,你这个大笨蛋!"
舞乐依然,却已游散乱调。念王抱着进藤在床,把矿石暖袋敷在进藤小腹中心,手覆在上一下轻一下重地施压。额角的血仍然在流,念王轻吻着他的伤口,两阵暖意同时传进体内,进藤绷紧的四肢颓然软下,痛极狂哭之泪,似断还续。
"身体不见好吗?还哭得那么厉害?"
"嗯,......王上,你......怎么又来了?"
"不知道哪个笨蛋整夜喊着本王的名字?"
"我哪有......哎,你来了这里,那王后呢?"
"我去了。"
"去了?"
"我去了王后寝室,问她月事之事。然后到太医院烧矿石去。"
"王上,你怎可错过时机,今晚月圆阴生......"
"你这笨蛋,要不是本王来了,你是否就整晚干撞头?光泠国可没有这项杂技,你再努力本王也不会给你赏钱。"
"王上,你好坏。这个时候还在挖苦我。"
"哈哈哈,你是笨蛋和我坏蛋。笨蛋加坏蛋,天下人人赞。"
"王上,你这是甚么话?"
"进藤,你知道吗?你平时都冷冰冰的,本王最爱看你不知所措的模样,因为,这样的你,最可爱。"
"王......呃......咳......"
"怎么啦?还在痛吗?来,让我搂紧一点。怎么敷了暖袋,你手脚还是那么冰?进藤,你这小笨蛋,甚么时候才不让本王担心?"
"王上,我几时要你担心啦?"
"进藤,答应我,好好保重身体,本王绝不让你死在我前头。"
风谷之剑,病榻之约。当天之约,他答应不会死在念王前头。在白驿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梦中也会嚷着这誓约。他当然不知道白驿王爷听得他梦中之语而伪做决绝书,迫得念王昏死当场。他只知道,重重灾难都经过,誓约始终不能守。
"念王,臣恐怕,不能兑现你的承诺了。"数朵寒梅风下轻飘,北风吹得渐烈。只见那弱体残躯,在凛风乱刮下一抽一扯,薄襟鼓起又平下,唯独身前那彭隆物体,依旧突兀外挺。寒气不绝侵打肚腹,腹腔不冷,反感赤痛。"呃唔......"进藤一阵难受,在腹上轻轻打圈,"哎......哎啊......"进藤双手掩腹,眯眼弯身,热胀渐由腹底冒升,胸口却又滞闷非常,眼前景象一阵黑一阵白,身体显是支持不住:"迦林,我头有点昏......扶我回......咳,咳......"身后步伐正是躁动之际,忽然一阵停滞,如惊鸟高飞。进藤不明所以,转身看去,目光未清,胸口竟是剧痛非常,他再也支撑不住,仰后倒去......
"师父!"迦林急扑上前,及时抱住进藤,但见他苍白脸色,渐渐发灰,残阳夕照,竟不能为他带上一丝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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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政殿内,念王依旧批阅奏折。听得侍者传来一声"迦林太医求见",御笔在奏折上压成一个钝号。
迦林本要报告进藤情况,见到王上,却又欲语难言,最后还是和盘托出。迦林的答复,念王早有准备,只是,迦林最后一句,倒是念王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