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上]————篱岛
篱岛  发于:2008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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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的天花板上挂着一排灯泡,就像那种破落酒吧里的廉价东西,沾满灰尘,发出灰黄的光,有几盏还坏了,要看清椅背上的数字相当难。我们好容易才找到了正确的座位。
那个看不见脸的剪票员慢吞吞的走过来,站在我们面前。
“开车前,请不要动窗帘,车一启动它自然就会拉开的。”
他说话的瓮声瓮气,好象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一样,还没等我们回答,他高大的身形便重新移向车门。
摩亚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听出他是在说“我以后再也不要坐火车了。“他很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一直没有问我什么。
发车铃在窗外毫无征兆的嘶叫起来,这时我才庆幸紧闭的车窗和帘子保护了耳膜,没有让它受到百分之百的摧残。
所有的帘子在同一时刻迅速向上卷,发出“哗“的一声,声音整齐有力,非常悦耳。墙壁上刚才暗着的壁灯也全部亮起,将车厢染成温暖的橘黄色,黄铜灯柱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线条细腻优美,流畅的凸起在橘黄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透出华丽的感觉。
这些灯比天花板上的破灯泡不知要好多少倍,可是为什么偏要等发车了才开呢?
列车缓缓启动,耳边传来车轮与铁轨接触的“咔嚓“声,售票处慢慢向后移着,滑出了视线。窗外出现了远处森林的黑影,我和摩亚的旅行开始了,或者说,是逃亡。
脚边有热热的东西烘着,越来越暖,墙上温度计的水银柱缓慢上升,一点一点到达15度。这种名为“暖气“的东西是只有在政府允许的地方才见得到的,火车就是其中一处。平时在家里,人们只能靠壁炉或衣物来取暖,没有人知道如何才能造出“暖气”。
大家纷纷脱下外衣,然后重新缩起身子低下头,车厢温热起来,但依旧静的可怕。
我叠好我们两个人的大衣,铺到椅子上,示意摩亚躺上去,他是真的累了,也没有多说话,把头枕在我的腿上以后不一会儿便发出熟睡的呼吸声,丝毫不受灯光的影响,车厢里这么暖和,他一定会做个美梦的。
蓝黑的夜幕如同天鹅绒般细腻浓重,上面零星挂着几粒银白,森林被染上浓墨,只看得清轮廓的粗犷凌乱,我望着窗外的单调夜景,毫无睡意,终于能冷静下来好好整理一下思路了。
记得在很久以前,一次带摩亚去医院时,医生就已经告诉我,他从政府的相关工作人员口中得知,从老屋来的人虽然难以抵御疾病,但在健康状况低下的时候会出现一个很明显的警告信号,那就是身上十字标记的变化,当健康指标下降时,这个十字标记会很明显的变淡,提醒主人可能生病了,需要检查身体。只是政府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定期安排了健康检查,同时也是防止外人察觉这个秘密——他们一向不希望普通人知道太多从老屋来的人的事。
一开始我们都对这件事将信将疑,于是医生订了一个为期几个月的计划表,让摩亚定期检查,而当他的十字印记变淡时,则要马上来医院。事实让我们不得不信服,医生打听来的消息是正确的。
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检查,以后摩亚便只需要在印记变淡的时候去看病了。因为我们都认为这最后一次已经没什么太大的意义,所以我便随了摩亚的性子,把它推迟了好几个星期,而医生也没有怎么催促。
可现在他却在半夜突然打来电话,用不同寻常的声音告诉我一件我们早就知道的事,还要我们马上出门,这不正常。
他的重点不是“摩亚”,而是“出门”。所以他没有说“到我这里来”。
医生不喜欢在电话里说多余的话,会用最简短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因此既然“我知道让摩亚不用定期来医院的方法了”是无用的信息,那有用的便是另外一个了。
“马上出门。”
马上出门。
你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而且我没有办法明说。
面对一个多年好友的奇怪电话,得出这样的结论不仅靠简单的推理,也含着莫名的直觉。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我依然确信这个结论。也许我们被政府发现了,也许有人告密了,也许从老屋来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我们已经不能再在这个城市呆下去了。
今天和医生的见面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和薇奥莱塔的谈话可能是最后一次谈话,我们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从此以后天各一方。
大家,对不起。
再见了。
……不…………是永别了吧。
火车隆隆作响,呼啸着向远方奔驰而去,前往未知的终点。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f※※r※※e※※e※※
我是被摩亚扯醒的,直到我完全清醒过来后,他依旧不停的拉着我的袖子。
“西利尔,西利尔,你看,是太阳。”他指着窗外,言语中透出无法掩饰的惊讶和兴奋。
即使不用看也能感觉到笼罩着大地的阳光有多美丽多灿烂,我不愿睁开眼睛,用全身来体会久违的阳光,城市里只流传于人们口中的珍宝此时就在身边,温柔的拥抱着我,驱散我身上的所有寒冷,潮湿,给我欢乐和希望,似乎在预示着一段幸福生活的开始。
我猜测着窗外的景色,缓缓的睁开眼,光线忽然刺入,带来一阵酸痛,躲避了一会儿之后,刺目被广阔的大地所取代,视线所及之处生机盎然。近处是大片的野花田,小小的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像一幅活动的彩画般艳丽。向日葵害羞一般垂下头,却依然掩饰不住高贵的金灿;蒲公英的绒毛四处飞散,伴随着鸟儿飘向天空更高更蓝的地方。
远处的森林不再像昨夜那般模糊,大片的绿色密密麻麻的排列着,一直延伸到尽头的地平线,单调的颜色是如此的赏心悦目,以至于刚离开不久的城市与之相比,简直就像一潭灰暗的死水。
一夜的动荡转眼间被这样的祥和替代,让我有些不习惯。不过无论怎样,过去的已经过去,即使再如何惋惜哀悼也没有用,我今后要想的,应该是与摩亚继续生活下去,给他安定的一生。
精神焕发的孩子半跪在座椅上,享受着阳光和微风。纤细的褐发在脑后飞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
我不禁微笑,勾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下来。
“当心别摔出去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天气。”他像撒娇搬微微晃动身体,满意的语气好象在说这一切都是我给予的。
有人开始收拾行李,火车驶去的方向已经能看见建筑物的部分模样,慢慢的越变越大,现出城墙雄伟的姿态。
这是神的眷顾吗?我们居然来到这里。
传说中四季如春天国一般的城市。
春之都费拉雷斯。
我们乘到了一年之中唯一一趟前往那里的列车。
费拉雷斯的火车站设在城外,一条蜿蜒的小路连接着它和城门,从车上下来时,尽管没有穿外套,还是觉得很舒服,春之都如我想象中一般完美。
在入境处填写表格时,我想了想,将自己和摩亚的年龄分别填成22岁和16岁。
警卫接过表格,温和的问:“是学生吗?”
“恩,和弟弟来旅游。”我腼腆的低下头。
他恭恭敬敬的说了一句:“希望你们过得愉快。”笑容轻松柔和。
我回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就凭原来那座城市很少有人像这个警卫一样笑得这么自然,我也该有点起码的礼貌。
城门被“吱吱嘎嘎”的拉开,费拉雷斯是一座用高大砖墙来保护的城市,城市之外,全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大自然的力量与砖墙一同守卫着这座美丽的城市。
其实光就建筑而言,费拉雷斯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依旧是带弹簧门的商店,格子窗公寓,鹅卵石街道,旧墙面的颜色也依旧暗淡,可是灿烂的阳光和居民同样灿烂的笑容抹灭了一切本来可能会有的阴沉,再加上适宜的气候,即使陈旧的东西也仿佛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
我们沿着人行道沉默的向前走,转过拐角时,摩亚忽然一个转身,飞起一脚踢向后面。随着一声惨叫,一个人摔倒在地上,抱着腿哀号。
这个孩子再一次展示了他惊人的攻击力。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他又对着那个人的肩膀勾了一脚。
“我……哎哟……我想看看……”对方一边丝丝吸着冷气,一边辩解。
“看看我们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你是小偷吧?”摩亚冷冷的质问。
“不是啦!”对方喊叫着,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单手抱住受伤的右腿,没被踢到的左腿支撑了身体的全部重量,一跳一跳的保持着平衡。
他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有着和摩亚一的暗褐色头发以及相同颜色的眼睛,眼神明亮而清澈。
他的外貌和刚才警卫自然的反应,还有街上行人的漠视,让我确信摩亚的头发不会让谁觉得意外。我暗暗松了口气,开始听这个少年的辩解。
“不是啦!”少年脸上现出被人误解时的恼怒表情,“我看见进城的几个人里就你们俩拿的行李最多,想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你干什么这么好心?又干什么跟在后面不吭声?!”摩亚不依不饶,对待外人他可不会像对待我这么客气。
至于我,从来都很喜欢看摩亚的非冷静表情,便一言不发的站到了角落。
“哎呀你就偏要我说吗?!”对方头疼的抓了抓头发,“我家是开旅店的,我当然要帮家里拉生意了,可是又不好意思直接跟你们说,只好跟在你们后面,看你们有什么困难,比如说拿不动行李呀,找不到旅店呀什么的,我好趁机来帮忙,然后……”
“再骗我们住到你家去?”摩亚不冷不热的接了他的话,一脸嘲讽。
“不是骗啦!”对方焦急的申辩,殊不知这样只能让摩亚想耍弄他。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我觉得差不多了,便摸了摸身边孩子的头发,他立刻靠近我,一双眼睛依旧露出不信任且傲慢的神色。
“如果价格合理我们自然会考虑,毕竟我们从别处来,对这里也不熟悉。”我微笑着开口。
对方明显对我的学生气和没有棱角的柔和表情很有好感,立刻接口:“价钱当然合理,条件也很好,房间宽敞饭菜可口还附带淋浴,啊,还有,我叫裴利。”
我很满意这个陌生人自报家门的好习惯,也就故意忽视了他言语中的矛盾,如果他家的旅店着的那么好,何必拉生意呢?
裴利是个很活泼的人,一路上不停的跟我们介绍着春之都的景点,当得知我们的来处时,他显得很惊讶。
“你们是从洛宁来的?“他问,“冰城?”
冰城是洛宁的外号,就如同春之都是费拉雷斯的外号一样。我十分明白“冰城“这个名字的由来,因为它天气的寒冷,因为它居民的冷漠,还有它政府的强硬作风……
“恩,从来没见过从那里来的人吧?“我问。
“是啊,知道冰城的人都说那里的市民很不友好,都只顾着自己,政府也对外面来的人不怎么欢迎,如果不是真的很喜欢那里,就千万不要去,不过……“他看了看我,嘿嘿的笑了,”事实好象不是这样嘛!‘
“什么事传多了都会变的夸张的。我在冰城的朋友都很善良,也很热情……“一想起医生,薇奥莱塔,还有其他不告而别的朋友,我的心里就涌起一阵惆怅,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看来以后我也要对冰城的人另眼相看了呀!“裴利边说边把眼角瞥向摩亚,他依旧像平时那样走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一副冷漠傲慢的样子。发完火之后,他又恢复了常态。
“摩亚好奇怪,为什么一个人走在后面?难道他真这么讨厌我?还记着刚才的事?“
“不是啦,我们出门时都是这样的,并没有针对你。“
“是吗……啊,到了。“
※※f※※r※※e※※e※※
我们停在一座8层楼房前,面前的弹簧玻璃门破烂不堪,原本透明的玻璃被磨损成了暗淡的颜色,根本透不出楼里的构造。门把手上的绒布垫不知被谁扯成了布条,软软的垂下一半,海绵衬里翻卷出来,原本柔黄的颜色上已经沾满污渍,又黑又脏,从里面露出的黄铜锈迹斑斑,就像爬着一条条小虫。门框的角落里积满灰尘,至少是好几年没清理过了,这样的景象不得不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
我抬起头,看见从屋顶上延伸下来的排水管上也布满锈斑,有几处管道还不自然地歪斜着。视线沿着水管移到地面,只见地上放着一只豁了边的塑料脸盆,接住从水管底部漏出来的水滴。不知道下雨的时候,要多大的脸盆才能弥补这里没有下水道的遗憾。
而整个房子也跟门和水管一样脆弱破旧,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进来吧。”裴利一脸自然的招呼我们,丝毫没有注意到摩亚僵硬的表情,顺手推开门,门难以置信的开了——带着同样难以置信的扭曲声音。
大厅倒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抱歉,天花板上吊着带装饰花灯的电扇,三片透明的扇页慢慢转动,带出若有若无的微风。中心的灯饰投下柔美的淡金色光芒,将大厅中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朦胧。
宽敞的空间里,左右分别摆着一张黑色漆皮沙发,虽然已经陈旧且廉价,却泛出高雅的光泽,几个客人正悠闲的享受着它的舒适,专注看书或是礼貌的小声交谈。沙发前很周到的摆上了玻璃茶几,带着水晶烟灰缸和插上精致假花的青瓷花瓶;正对大门的便是总服务台,占去了大厅四分之三的宽度,黑色的大理石台面上干干净净,只放着一部同样颜色的电话机,话机被擦拭的连塑料拨号盘都亮晶晶的。
金色的灯光,漆黑简洁的摆设,加上雪白的墙,让整个大厅看起来既幽雅又恬静,虽然梢显微弱的光源让空间有些暗,却也平添了一丝典雅幽静的气氛。
等走到服务台边时,摩亚的表情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好奇的看着四周,他本来就喜欢安静,对这样的地方应该会满意。
裴利跟大厅里的客人打完招呼后,迅速赶上我们,转到台子后面,玩笑般的说:“欢迎光临。”
我把手肘撑上台面,歪过头,右手支着腮,微笑道:“我想要最便宜的双人房,可是我们身无分文,怎么办呢?”
“本店不赊帐,劳烦请去别处。“他用相同的微笑回应我。
“我们已经跑遍了所有旅店,都被拒绝了。“
“如果可以用工作偿还,倒还能考虑。“
“当然没问题,如果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正当我们玩笑的正欢时,摩亚拉了拉我的袖子:“西利尔,我身上不舒服,想洗澡了。“
“那下次再玩吧。“我对裴利侧了侧脸。
“还真是言听计从啊。“他噘着嘴甩出住宿登记表和笔,我再次开始填写刚才在入境处填过的资料,完成后,裴利转出服务台,”我带你们去你们的房间,有一间非常适合。“
大厅左侧有一条短短的回廊,两侧的墙上镶嵌着与大厅里同样精致的金色壁灯用来照明,回廊尽头是一座老式电梯,铁丝门紧紧的关着,里面一片黑暗,裴利伸手按下楼层按扭后,黑暗的空间里传来空旷的机械运作声,越来越响,随着一阵“哐哩哐啷“的声音,电梯停在我们面前,依旧是金色的灯光照亮着里面的狭小空间。
裴利拉开铁丝门,滑轮发出刺耳的声音,很勉强的移动着,被拉到墙边。
“裴利,刚才我就想跟你说了。“我开口道。
“什么事?“
“你的大门跟电梯门都该上润滑油了。“
裴利果真是开旅店的商人,十分的把握住了客人的喜恶,虽然房间与我们原来的家相比有些小,却十分舒适。摩亚很满意,这点光看他一放下行李马上赶着往浴室跑就明白了。
“他爱干净。“我向表情怪异的旅店之主解释。
“恩,有点看得出来,“他僵硬的点了一下头,”而且看样子他也挺喜欢这里。“
“他很喜欢,所以我们就住这儿了,恭喜您接到生意。“
“你还真宠他,“裴利说着转身离开,”那我先下去了,有什么事打内线电话,号码在电话机上写着。“
“恩,我知道了。“
“啊,对了,“临走前他忽然说,”刚才我说的工作的事是真的,如果你们愿意,住宿费可以少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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