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
面前和身后都是无尽的黑暗,两边伫立着灰白色的砖墙,近在咫尺,斜插向上,沉沉的压着。头顶上被拘束成一条细线的天空是妖艳的暗红色,仿佛随时都会滴下鲜血。
脚下粘粘的,双手也粘粘的,全身都沾满了粘稠的东西。
这是什么?
我看不清,也不害怕,一个人静静的注视着没有终点的远方。
耳边的合成鸟声温柔的一阵响过一阵,勤奋的“啾啾”叫着,我闭着眼睛胡乱摁下闹钟开关,然后翻了个身,不情愿的睁开眼。
身边空空的,只有凌乱的床单和毯子,摩亚大概已经起来了吧。
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感受到空气中的寒冷,轻颤起来,逼我缩起身子。房间里暗暗的,窗外的天空是黎明的灰色,今天也一样是阴天,从我有记忆开始,这个城市里就只有湿冷和阴霾,阳光从来不会眷顾我们。
走进洗手间,打开灯,洗脸台前镜子里的人依然一如既往的一脸苍白,神情恍惚,缺少光泽的黑发乱七八糟的翘向四面八方,活像个不得志的穷酸学生。
我微笑,镜子里的人露出毫无攻击力的清澈笑容,又清纯又羞涩。
这种掩盖真实的容貌,我很满意,以至于每天都要看上几分钟自恋一下。
摩亚正站在厨房的窗边吹风,我从洗手间出来时便一眼看见那只勾着拖鞋来回晃动的小脚,他有很多奇怪的习惯,放着客厅宽敞的阳台不用,却喜欢缩在厨房的小窗前看风景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声不响的走过去,突然从后面搂住他纤细的腰,如同往常一样,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连抖也不抖一下,只是懒懒的转过身,示意他知道有人来了。
我低头吻他,他没有拒绝,靠过来踮起脚,闭上眼睛,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一个星期前因为一个同样的动作,我被他一脚踢在肚子上疼得直不起腰,还好后来他良心发现打了电话给医生,否则还真不知道我今天能不能对着镜子自恋。
我一边吮着摩亚柔软的舌尖,一边暗自庆幸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
“摩亚,”我轻轻在他耳边说,“我们今天去医院吧。”
怀里的瘦小身躯一下子僵住了,良久,他推开我头也不回的离开厨房。
他同意了,如果不同意,他会说。
“回来带你去图书馆玩!!!”我伸出头对着客厅叫,也不管他人在哪里。
“说话要算话啊。”不情愿的声音从墙后传来,他正靠着墙软绵绵的坐在地上,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望着我。
柔软的暗褐色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黑色的眼。
街上很安静,城里的天气一年四季都是阴沉沉的,把一切都染成灰色,两边陈旧的建筑泛出古老的暗淡,吸满了湿气,透着淡淡的霉味,一副很快就会腐烂的样子,狭窄的鹅卵石街道被行人踩的“哒哒”作响,石头上永远沾着蒙蒙的水气,滑腻腻的。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同这天气一样冷淡阴郁,步伐沉重而孤独。一直有人不断离开这里,因为身体受不了这样的湿寒,或者是忍耐不住压抑的气氛;也不断有旅行者和新的定居者来到这里,因为迷恋它恒久的幽静古朴。
我回头看了看摩亚,他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的跟着,只要我们一同出门,他从来都是这样跟在我后面。鼻梁上宽大的黑框眼镜遮去了他漂亮的脸和眼睛,头上的绒帽盖住了这个城市独一无二的发色,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不得不这么做。
大眼镜,厚帽子,冬季,加上星期天,稀少的路人中谁也没有对我们产生兴趣,都裹着围巾和大衣,缩起肩膀匆匆忙忙的走着,昨天的一场雨,让刚刚有些温暖的空气又迅速冷却下来。天空中灰灰的云层加重了周遭冰冷湿粘的感觉,我的手指和膝盖都被刺得又疼又痒,在这样的天气出门简直是一场噩梦。
可是没办法,已经距离医生的通知过了好几个星期,不能再拖了。
穿过最后一条街就能看见医院白白的尖顶,我松了一口气。
那条街的尽头就是老屋,我捡到摩亚的地方。
老屋是街道最远的建筑,它身后就是茂密的森林,连接着城市和郊外。与其说它是屋,不如说是一个像检查站一样的水泥平顶房。打开老屋的门,正对面是一座高大瘦长的落地大钟,除此之外,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靠门的墙上开着的两扇窗。
那座钟有时走,有时不走。当它走的时候,并且走到整点响起洪亮的钟声时,屋子里就会有人走出来。
走出来的也许是孩子,也会是成人,甚至有年迈的老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但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受到英雄般的热烈欢迎。据说,第1次有人从老屋里走出来时,这个城市正遭受着瘟疫的肆虐,那个人拯救了整个城市。从此以后,所有从那里走出来的人便都被认为是神的礼物,被妥善的安排,享乐一生,尽管他们之中再没有一个人作过什么贡献,大家却依然坚守着这个传统。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即使在这个城市里,这样的大雨也是罕见的。我经过街道的时候,无意中瞥了一眼老屋。
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沿着门缓缓倒下,身形瘦弱而疲惫,我跑了过去,看见那个人虚弱的抓着门把手,指尖发白,薄嫩的指甲被寒冷染成了灰紫色。他跪倒在地上,整个人都被大雨淋透了,衣服破烂不堪,湿漉漉的紧紧贴住身子,暗褐色的头发埋住了整个脸,肩膀不停的颤抖。
我从未见过这样颜色的头发,以为他是从别的城市里流浪来的,便把他扶进老屋,脱下外衣披在他身上,奇怪的是,他并未受任何伤,也很干净,与又破又脏的衣服格格不入,我用手掌温暖他的脸,当拨开他额前的发丝时,他忽然抬起头对着我笑了,用一双深邃明亮的黑色眼睛,还有无与伦比的美丽和妩媚。
在狂乱的瓢泼大雨中,我分明听见了时钟清脆的“滴答”声。
钟在走。
摩亚是从老屋里走出来的人,但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并没有在整点来到这里。
“姓名。”
“西利尔·莱恩。“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我一眼。
“医生说我随时都可以来找他。“我补充了一句。
她又看了看紧紧抓住我衣角的摩亚,点点头算作放行。
医生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几年来多亏他的药,我的关节才能一直正常运作,在这个终年阴冷湿寒的城市里,关节炎是不会致命而最痛苦的疾病,如果不是医生,现在不知还有多少人在病痛中挣扎。
我好几次询问医生的名字,他从来不肯说,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因此我只能和大家一样生硬的叫他“医生”。医生的脾气很好,总是很乐意帮助大家,我很喜欢他。
“摩亚,你太紧张了,心跳得这么快,我怎么帮你检查身体?”医生温暖醇厚的声音让我想起第1次见到他时,内心油然而生的好感和安全感,可惜这样的声音在摩亚身上却丝毫不起作用,他依然抓着我的衣角,手指僵硬,一声不吭的坐在床沿,全身都绷得紧紧的,脸色发白,嘴唇微微地颤抖。
医生无奈的直起身,推了推陈旧的无框眼镜,摇头苦笑。
“医生,他已经比以前好多了。”我一边抚摸着摩亚的背脊缓解他的紧张,一边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比第1次来时要好太多了。”
第1次带摩亚来医院的情景,我想忘也忘不了。在老屋里等到雨小之后,因为怕他生着病,我便把他直接带到了医院。从老屋里来的人很容易生病,而且一旦生病后存活率只有我们的10%,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接受身体检查,摩亚也一样。何况他刚淋了雨。
当看见医院白色的尖顶时,他平静的眼睛里透出惊恐,当我扛着他经过医院的走廊时,他痛苦的尖叫久久回荡在白色的飘着消毒药水味的走廊里,然后是医生的诊疗室里,当他拼命反抗着被我和医生按在病床上检查时,我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和医生在犯杀人罪。
幸好医生非常喜欢这个漂亮的孩子,包容了他的一切,而且接受了我的请求,为我保守秘密,对别人说摩亚是我亲戚的孩子,来自另外一个城市。于是,别人在嬉笑“医生也有被病人讨厌的时候呀”时,语气中就带上了一丝友好,而看见摩亚特别的容貌时,也会用“他来自另外一个城市”这样的借口来平复心中的惊讶。我不知道医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医生帮了我很大的忙,这是事实,足够我感激涕零。
医生经常劝我,应该尽早把摩亚交给政府,按照法令,从老屋来的人是不能属于私人的,私藏他们是重罪。可是我的心意,却从未变过,我不会把他给别人。
知道摩亚真实身份的人都以为,我是被他的美貌和笑容迷住了,想独占他,因此才会隐瞒了他的存在。
可是只有我明白,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被他迷住,我也不会。容貌并不是我藏匿他的理由,顶多只是我愿意全力救他的理由。对我来说,愿不愿意服从规定把从老屋来的人交给政府,与那个人的外表没有任何关系。
我藏匿他,是因为他讨厌医院。
为了保证那些从老屋来的人的健康,政府会定期组织他们去医院检查身体,在那里,是不会有人抚摸着摩亚的背,低声安慰他的,更不会有人愿意带他去图书馆。
“什么事情时间久了都会习惯的。”医生也曾经这样说过。可惜他不能了解摩亚的感受,只有我能。当他的尖叫震动着我的耳膜时,我能听见我心里有声音在同他一起叫。也许我们遇到过的事情不一样,但我们对医院的恐惧是相同的,永远无法习惯。
我决心要照顾摩亚,而相对的,对他外貌的掩饰就成了必要,我毕竟还是害怕被眼尖的人察觉什么。
“西利尔,先去看下一个病人,你再劝劝他。”医生满脸歉意的笑笑。
“我知道的,医生。”我继续抚摸着摩亚瑟瑟发抖的背,医生一离开,颤抖就减轻了不少。
“我们回去吧。”摩亚把头埋在我怀里恳求道。
“不行,检查没有结束前不能走。”我故意严厉呵斥,随即又放柔了语气,“你不想去图书馆了?“
书是摩亚的最爱,他不再吭声了,一直等到医生回来,继续检查。
我看着他浑身不适,拼命忍耐的样子,还有抓着我衣角不放的手,忽然很恶劣的觉得心情很好,在老屋对我展露笑容之后,摩亚发现他引以为傲的美丽诱惑并不能让我产生他理想中的反应,便对我失去了微笑的兴趣,之后也很少再有表情变化。人总有猎奇心理,而作用在我对他身上的又特别强烈,我经常思考着在这样的情况下,什么事才能让他有剧烈的反应,第1次把他压倒在床上也是因为这个罪恶又无聊的原因。
在遇到我之前,摩亚还未被任何人碰过,如同想象中一般柔弱,在我身下无力的挣扎,断断续续的哀求中夹杂着破碎的呻吟,到后来渐渐拖出慵懒的尾音,眼神迷离…………一夜的美妙时光让我觉得我任性的行为是完全值得的。第2天,摩亚依旧神情冷漠,什么也没有说,默认了我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愿太多的去猜测他,猜测别人从来就不是我喜欢的事,只要摩亚不拒绝我,不离开我,在我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摩亚身体很好,一切正常。“医生结束了检查,他不知道我在想些猥亵的事情,见我满面笑容,还以为我是在为摩亚高兴。
视医院如猛虎的孩子飞也似的冲向走廊,等我和医生走到门口时,他早就百无聊赖的站在外面盯着医院的门牌看了。
“西利尔,“医生看看四下无人,对我低声道,”你看了昨天的报纸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有一个男人和一个从老屋里来的女孩私奔,男人被军队开枪打死了。“
“哦?那个女孩呢?“
“还是正常的生活着,不过政府送她到医院来过,已经有些神经失常了,当然这样的事报纸是不会说的。“
“你又要劝我了是吗?“
“在违反规定的情况下,所有的惩罚都会加在普通人身上,也就是说,如果你和摩亚的事被发现,所有的责任都是要你一个人负的。“
“我从来没想过要让摩亚负什么责,从头到尾本来就都是我自己在闹。“我满不在乎的笑。
医生叹了口气,他的游说又失败了。
“医生,我脾气倔,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改。“我又笑,说罢转身要走。
“对了,你最近有做什么梦吗?“医生忽然在我身后问。
我站住脚步,想了想,还是把那个走廊里的梦告诉他了。
“上次梦见那里时,还看不到天空的,身上也没有粘粘的感觉。“我解释道。
“恩,恩,我知道,“医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如果你又梦见了什么,马上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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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原本一直非常安静的街道变得很奇怪,路上行人的数量多的有些不正常,摩亚倒是毫不关心这些变化,小跑着进了图书馆。
我在等待他挑书的空闲里,回想着我做过的梦,最初的梦是站在黑暗里,然后面前出现了墙,墙慢慢延伸出去,变成走廊,一直到昨晚看见天空,前前后后差不多有好几个月了,每个梦我都清晰的记得,仿佛我每晚都醒着,可是我的身体却依然很健康,胃口很好,精神也不错,没有缺眠的感觉,一切正常。
医生很担心我是不是患了什么神经方面的疾病,却找不到病因和症状。对我来说,这个越来越复杂的梦倒不失是件有趣的事,或许最近的某天晚上,又会梦见什么新东西吧。
回到家时,我发现房门虚掩着,就知道楼上那位勤奋的女邻居又来了。她是那种很少见的不抱任何目的去帮助别人的人——只限帮助打扫。她不收任何报酬,完全把打扫视作一种乐趣。这个乐趣正合我意,无论如何我和摩亚都是男人,不免有些懒散,有了这样一位具有高超清洁技巧的邻居就好多了。她是个让人放心的女孩,虽然爱说话,但没有坏心,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没有惹人厌的缺点,所以我一向不拒绝她的热情。再说我也穷,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为了贪图方便,我就为她备份了我家的钥匙,每过一段时间,她就会不请自来,把我家整理的干干净净,偶尔觉得活没干够,还会向我抱怨几句。我常常猜想她这是变相职业病,因为她的职业是政府的档案管理员。
“薇奥莱塔?”我对着客厅叫了一声,确认她的方向,果然,不一会儿,一个全副武装的窈窕身影便举着鸡毛掸子,从卧室里走出来。
她摘下口罩和头上的塑料帽,垂下一头黑色的卷发。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长着黑色的头发,除了摩亚——还有另外几个从老屋来的人。
“你看见路上那些人了吗?” 薇奥莱塔劈头就问,雷厉风行是她一贯的特色。
“看见了,便衣警察是吧?”我一边扯下围巾,脱下大衣挂上衣架,一边问她,“怎么回事?”
“昨天老屋里走出来一个人。”
“我没听到钟声啊。”
“他跟摩亚一样,不是整点来这里的。” 薇奥莱塔是知道摩亚来历的另一个人,这个秘密是她自己从摩亚口中套出来的,我很佩服她的本事。她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始终不相信那个漂亮的男孩会和我这样一脸软弱书生气的人有血缘关系。
她是半个反政府主义者,很支持我的违法行为。
听了她的解释我很惊讶,也松了一口气,原来摩亚不是孤独的。
“原来有人跟他一样啊。”我笑道,此时摩亚已经在客厅的壁炉边找了个温暖舒适的位置,趴在地上看起书来,好象根本没听见我们提到他一样。
“我还没说完呢,根本不一样!” 薇奥莱塔一副不情愿想起来的样子,“那个人是昨天晚上来的,因为没人接他,就一个人走在街上,他的相貌非常可怕,当然我是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在白路德街上有几个人看见了他,都被吓晕了。”
“那他们怎么知道那个人是从老屋来的?”
“你知道的,从老屋来的人身上都会有一个十字印记,那个人的印记就在脸上,而且很大,从额头一直到鼻梁,所有人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