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想说……我欠了您三条性命吗?……』尽管身体虚弱不堪,月行天·冰见的嘴上却仍不肯服软。
『我是希望您能明白,如果胎儿出现意外,您也撑不下去。您知道,一个嗣子在成形的阶段会消耗母体一半的体力,在成神的阶段会消耗母体一半的精力,所以从来没人尝试同时孕育两个嗣子。而您既然要这么做,就得确保有充足的体力和精力供给他们。』
『我完全明白您所说的……现在……可以让我休息了吗……』
『当然,不过我会留在这里观察您的状况,直到它好转。』
『随你……』
甫一合眼,月行天·冰见便陷入昏睡之中。
叶子翎看着手背上的伤口:要愈合也得好一段日子吧。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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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光焰凝·沧毓在冰见移入无忧净土后的第一次探访。他见到的是一位病态的美人,苍白如残月,令人心折。
月行天·冰见仍在昏睡,没有察觉到有人入内,而上狩沧毓也无意唤醒他。能够仔细端详这位美人的机会着实不多。不过,他此时想到的是:倘若当初不是这样一种美丽,也便不会有那诅咒产生了。数千年之前那位痴恋月行天族主的上狩在临死前给这一族种下的禁锢,怕是永远解不开的。
『上狩大人?』没想到会遇见上狩沧毓,叶子翎停下脚步。
『我听说昨日月行天大人腹痛难当,所以前来探望。可还有不妥之处?』光焰凝·沧毓边说,边审视这位月行天·非雪推荐的医者。
『暂时没有大碍。只是大人体弱,怕是受不得第二次。』
『那就全凭你的医术了。』踱至窗边,沧毓漫不经心地背起双手,『你叫叶子翎?』
『是,大人。』
『听闻,你是原风之神守无殇一族的后裔。』
『不敢欺瞒大人,我的确是无殇一族的后人。』
听了这如实回答,光焰凝·沧毓倒不禁一怔。谣言成真,如此,事情倒复杂了。
少顷,沧毓一笑:
『你可知当初无殇一族为何被贬为庶族?』
『我知道。叶子翎是无殇一系嫡支。』稍一俯首,『我想我明白上狩大人您的意思。无殇·昊阙与月行天一族的纠缠我很清楚,但这对我救治月行天大人并无影响。而况,当初既是我族人愧对他人,今日由我来救助月行天大人不正是理所应当的吗?』
『呵!怕只怕有些人的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毕竟,由当初的五大族系之一沦为被削去姓氏的下等神守,总是难以平衡,迁怒于人也是常情。』
『千年前的荣誉与我无干,而我,很满足于如今的医者身份。』
『这样的人并不多见。千年,对于神守来说不算太久。』
『如果上狩大人您怀疑我,倒不如就此更换。』叶子翎退后一步。
扫视对方一眼,光焰凝·沧毓启齿一笑:『你很聪明呢!有时候把主动权交出去却是占了先机。』
『叶子翎不敢在上狩大人面前作假。』
又是一笑:『好,我信你。』自窗前踱回,『不过——倘若月行天大人出了什么差错,你清楚自己的下场。』
『我很清楚,上狩大人。』
『这样最好。』
光焰凝·沧毓轻拂衣袖飘然而去,身后,是医者难以捉摸的眼神。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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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绵叩见从华大人。』
光焰凝·从华奇怪地看着明显是从月行天·冰见的处所走出的人。在他看来青绵不过是上狩沧毓一时心血来潮圈养的宠物。如今,竟能自由出入无忧净土了?
皱眉。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不妨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撞见人,青绵显得有些紧张:『我来……看望月行天大人。』
『你来看望月行天大人?』重复着青绵的回答,从华优雅地逼近他一步,『这可是要返回吗?』
『不,大人,我正要入内,却碰到了您。』青绵骨子里的倔强开始发酵。
从华大笑。
『你很有些胆子。倒不如,与我一同入内?』
旋转身,不等青绵的回答,光焰凝·从华进入大殿。
月行天·冰见正在沐浴。
屏风外,一旁,是侍侯的神守,另一旁,是医者叶子翎。
这情景令从华着实惊讶了一番。
『呀,叶先生何时变成月行天大人的侍从了?』从华嘴上从不饶人。
『从华大人,您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不姓叶。』叶子翎神色严正地回答,削去姓氏对于神守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呵!或许很快就姓了呢?』能够与上等神守结亲的庶族可以被赐姓,光焰凝·从华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却不等叶子翎反驳,他继续高声说道,『月行天大人,听闻您近日身体不适,各位族主都异常关心,所以,命我前来探询。』
『大人在沐浴。』没有听到屏风后的回复,叶子翎于是答道。
『呵!看起来月行天大人对你信任得很呢。那我还是先介绍这位给你认识吧,不知你见过没有,名字想必是久闻的,他叫青绵。』
青绵?
叶子翎当然听过。这个名字早已是人尽皆知。倒不是因为上狩沧毓和一个下等神守相好,却是因为光焰凝·沧毓除了青绵这一个恋人之外,再无他人。迟疑片刻,叶子翎向青绵行了平礼:『叶子翎,这里的医者。』
『叶先生是这里的红人呢。不管哪位神守有孕,都得受叶先生的管制呢!』从华说着,熟不拘礼地坐下。
青绵一时无所适从,尴尬地站着。他本只是好奇昨日光焰凝·沧毓为何前来,而今,既已自从华口中得到答案,自然不必留下。
『看来我来的不巧了,既然大人正在沐浴,容青绵先行告辞,改日再访。』
『急什么?难道不想一堵此时月行天大人的容貌吗?』听到屏风后流水落地的声音,从华直起身,『他快出来了,此时离开可是不敬呢。』说着,光焰凝·从华站起身。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月行天·冰见自屏风后出现。
发梢滴下的水珠淌过额头,原本稍欠血色的脸颊因水汽的熏腾泛着胭红,透过薄如轻纱的宽袍敞袖下冰见的身形绰约可见。
他美得令见者为之窒息。
月行天·冰见的目光停落在青绵身上。他不曾见过青绵,但是刚才已经听到从华的话。他来此地,怕是为了昨日上狩的到访。倒是无所谓的,只是……光焰凝·从华又为了什么?他一向将自己的思绪隐藏得很好,笑容背后究竟是什么,谁也看不清。
青绵的目光也不离对方。就是这个人为他的恋人孕育嗣子,分享了他的沧毓。
收回目光,冰见在侍者的搀扶下走到榻前坐下。
『你来,为了何事?』
『我想知道昨日上狩大人为何而来。』
『哦?』
『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不打扰您了,月行天大人。』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很有些胆子呢。』
『从华大人也这么说。』
『——不是仗了谁的势吧?』言语陡然变得冰冷。
『大人——』
『依律,我可以治你的罪。不过,毕竟你我身份特殊。为免招惹闲言碎语,这次便罢了,往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青绵不禁凛然。他从来只知月行天·冰见一向与世无争,却不知他也能如此盛气凌人。自己理亏在前,却也不必争这一时长短。
『青绵知错了,请大人见谅。』语气已是软了下来。
『好说,我也不想咄咄逼人。』
『那么青绵告辞。』
『慢走。』
望着远去的背影,从华一笑:
『您看上去气色还好,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憔悴。』
扫视从华一眼,冰见自鼻腔冷笑一声。却对叶子翎道:
『昨天的药似乎有些效果,可我怕那些药童煎不好,糟蹋了药材,你去看着我才放心。』
叶子翎一愣,随即明白他是支开自己。也好,对于各族系间那些纷争他无意掺和。
『我在殿外煎药。』
点头,待叶子翎离开他才开口:『是你诳他进来的?』
从华又是一笑,他自然是指青绵:『是我。』
『无聊。』
『让他吃点苦头,才知道什么是分寸,什么是利害。』
『利害?恐怕从华大人想的是自家的利害。』
『这是自然。但我也是为了大人您好。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呢。』
『我们?』
『上狩大人有了嗣子,光焰凝一族的地位才能稳固,而月行天也能就此凌驾于其他族系之上。倘若为了一个小小的下等神守毁了一族前路,不但上狩大人会成为罪人,月行天大人您也逃不脱指责。』
『就像千年之前?』
『正是。』
『那我倒要谢您了?』
『那却不必,只要您能自己保重身体,从华就别无他求了。』
『多谢您的关怀。』
『如此,大人您也该休息了。』
『是呢,那么,恕不相送。』
『我会常常来探望您的——告辞。』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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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狩的寝殿内,爱欲的气味还缠绕在两具相交的身体上,但是光焰凝·沧毓的理智已经回笼。
青绵还未醒来。有人说他去见了月行天·冰见,若是为自己而去倒也罢了,他的性格他是清楚的,太过单纯,也正为如此,才更容易受人挑拨,所以不得不防。
想着,身旁的青绵已是醒了。
『毓?』青绵一脸的睡眼朦胧。
光焰凝·沧毓不禁一笑:『睡得可好?』
『你没睡吗?』
『想些事情。』
『什么事?』脱口而出之后,青绵才察觉自己不该问。这些年来他聪明地从不查问沧毓,他愿讲便讲,不愿讲的也只是自讨没趣。可如今月行天·冰见的出现令他惴惴不安,以至犯错。
沉默了一会儿,光焰凝·沧毓自榻上起身。
『你去过净土?』
『……去过。』果然还是被质问了。
『你不该去。被月行天·冰见斥责了?』
『你怎么知道?』青绵一惊。
『这样的事想瞒也瞒不住。如今你同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再是秘密。』
『……我不知道。』
『我不怪你,不过以后不要再犯。』踱回到榻侧,沧毓降下音量,『我们当初说好,你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否则会惹来后患无穷。绵儿,别自找麻烦。』
金色眸子里泪水打了几个转,还是落下。
从来没受他的过责罚,如今却为了那个人而训斥他。
将这瞧在眼中,这般柔弱模样也是青绵以往不曾有的,光焰凝·沧毓不禁心生怜惜,自是又一番劝慰,又一番恩爱。
如此,一味逞强倒是笨拙了。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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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叶子翎在悉心地煎药。
殿内,月行天·冰见在抚琴而奏。
『您的琴声仍旧宁和,这很不可思议。』放下煎好的汤药,叶子翎低声道。
『哦?我的琴声……该是怎样的?……』
皱眉看着乌黑一片的药汁,只是扑面而来的味道就令他作呕。
『我加了调味的药草,不过您似乎也不适应它的味道,这次还请勉为其难,明天我会换新。』
没有回答冰见的问题,见他皱眉,便知又是抗拒用药,叶子翎只好再再一次苦口婆心的劝说。
屏吸皱眉,强迫自己喝下,却只是转瞬的功夫便又吐了出来,直到把几近乌有的胃里最后那点残滓也吐了出来,恶心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令他干呕不断。
力尽地倒在枕上喘息,月行天·冰见再一次被无力感侵占。
叶子翎默默地清理掉污秽,重新煎药,回来时,榻上的人却似已入睡,不知该不该唤醒他服药,正犹豫间,却听到暗哑的声音自榻上人的口中传来。
『我许是高估自己了……』
一怔,叶子翎缓缓走到对方身畔:
『您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苦笑……
『游戏一旦开始,就不是我能够停下来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的确是一时赌气,一时任性。』
『那就拿掉孩子。』
沉默。
『您舍不得。』
『我不想输光所有。』
『所以我说,您的琴声还能平和如初,实在不可思议。』
一片沉寂。
月行天·冰见自榻上起身:
『你让我知道我还不够坚定。』
取过一旁的七弦。
『叶子翎,今日,你是鉴证——』
一阵铮鸣过后——
断线垂落一地。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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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你来,我想知道族中长老对此事的态度。』
崇光坪内只有上狩与光焰凝·从华二人。
『不外是想嗣子平安落地罢了,还能有什么。』
敛眉。从华的态度令上狩不满,停了片刻:
『昨天的事,你对,你也有错,可明白我的意思?』
『从华不觉得有错。』
『也罢,我总不能为了青绵责罚你,不过——』
『请大人吩咐。』
『教别人分寸,自己也守些分寸。譬如现在,在我面前你毫不收敛侃侃而谈,便是不敬。』
挑起眉梢,一笑:
『从华以为上狩大人不介意。』
『碍于庆泗大人的面子我才不与你计较,可你也要识趣些。』
『如此,从华这里谢罪便是,请上狩大人责罚。』
『光焰凝·从华——』
『请上狩大人训责。』
『不要自恃有诸位长老撑腰,便以为能和我平起平坐。』
『从华不敢,从华岂敢?』
躬身退出,从华的脸上仍是灼人的微笑,只是身后之人,却是欲除之而后快的阴沉。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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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这几日,我这里可热闹得紧呢。』
看到再次来访的上狩大人,月行天·冰见只是懒懒的一动不动靠在躺椅上。
『前次来,您在休息,有外人在,有些事情不便开口。』
『我同上狩大人之间,有何不能被外人知的事情?』
『譬如,您腹中的嗣子。』
『哦?』
掸衣,落座。
『您拿真假嗣子来要挟我,我可以不闻不问,毕竟,我无礼在前,不过——该给您的,名份、地位、族中利益一样不少,但是您得记着——』刻意停顿片刻,『——我能给您,也能拿回来。』
无声地一笑:
『这些,不用您讲,我自会记着。譬如现在,您一声令下,什么族主什么嗣子,顷刻间便成乌有。要令我全族万劫不复,我也信及您能做到。冰见不敢不怕,也不敢冒犯。』
『这样最好。』
『至于昨天的事,我正要向上狩大人请罪呢。』
『您不必激我,我自会管教青绵。』
『上狩大人心里清明就好。』
『如此,您请休息吧。』
『不送。』
偌大的晓寒殿内只余下月行天·冰见一人,安静得令人寒意顿生。
双手缓缓地覆上小腹。
冰蓝色的眸子渐渐闭合……
殿外,是为这副景象怦然心动的人儿……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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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青衣,一束黑发。
赤脚踩在无忧细水之畔的浅滩上,叶子翎在这里站了已许久。
『你到的好早。』
人语自身后响起。
敛神,转身。
『你来了。』
『在想什么?』
『没什么。』
他不肯说,来人也便不再问,走至叶子翎身前,扶着他的腰,仰首在唇上印下一吻。
『月行天大人不好伺候吧。』
『还好。大人只是看上去冷漠些,嘴上不饶人,心里,倒不冷硬。』
『你倒替他讲话?』
『我的确这么想。』
无所谓地一笑:『不说他了,我这些日子要见你可真难呢!』说着,又是一吻,轻咬对方的嘴唇。
由着对方亲吻,叶子翎有意无意地回应着,却不投入。
来人松开双手。
『你怎么了?』
『大人的身孕仍旧不稳,我不能久离。』推开来人,『我已经出来很久了,只是等着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