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在宫宴那日后,便派出去寻找的人。
直到现在,才传来了消息。
……解药?
宋窈姿怔怔地眨了眨眼。
若是发生在事情的最开始,这消息她求之不得。
但兜兜转转到了如今,她心里反而生出了几分怅然。
仿佛这般……与殿下的联系便少了一样。
她脸上的情绪实在是藏不住,尤听一看就猜了个七八分。
她将人抱进了怀里,低低说:“没有了相思缠,我也依旧会在你的身边。”
“我们之间,确实是因相思缠而起,但远不止是因为这味药毒而已。”
清柔的话语,轻而易举地安抚住了宋窈姿失措的心。
她感受着对方的温度,正在慢慢地将自己包裹住,也随之闭上了眼。
殿下说得对。
她们之间,本就不止是因为相思缠。
即使没有了这药,每一寸骨血与肌肉,都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彼此的味道。
尤听又低声说了许多。
白日里,她会连带着宋窈姿的公务一起处理。
忙完以后,则赶回来照看宋窈姿的情况。
连同宋太傅入土为安的一切后续,尤听都已经妥帖地安排好了。
大约是因为阿翁离世,宋窈姿忽然变得脆弱了许多。
望向尤听的眸光雾气氤氲,她湿红着眼:“殿下对我这般好,我不知该如何才能还。”
尤听探出手指,将她眼角的泪细细擦去。
“那你便长命百岁,”她的目光和宋窈姿相缠,神情认真地道,“与我岁岁年年。”
宋窈姿贴靠着尤听,漂浮不定的心骤然有了归处。
她勾着尤听的手指,宛若孩童间许诺时的行为。
“好。”
宋窈姿诚挚地应下,轻声说:“我愿意同殿下岁岁年年。”
……
……
宋窈姿大病初愈,在家中又休养了几日。
尤听的日常行李基本上都已经搬进了太傅府,一点点地占满了宋窈姿的房间。
就如同她这个人的存在,一点点地在宋窈姿的心里烙下磨灭不掉的痕迹。
原以为阿翁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家了。
但眼前的人却逐渐地侵入了她的生活之中,让她习惯了身旁有个肩头可以依靠的日子。
或许,她与殿下,也能有个家么?
收拾东西的时候,尤听忽然轻“咦”了声。
宋窈姿循声望过来:“怎么了?”
尤听指尖缠着一根赤红色的发带把玩,嘴角轻提:“这东西,你竟然还留着。”
宋窈姿脸色一红。
“那是殿下的,”她垂下头,声音细细软软,“没敢丢。”
尤听偏头看她,艳丽的眉眼染上霞光,美得不可方物。
她似笑非笑地问:“没敢扔,还是没想扔?”
宋窈姿咬着唇不说话了。
尤听知道她脸皮薄,没再逗她,而是说:“想起来,我那里好像也有个你落下的物件。”
宋窈姿好奇地问:“是什么?”
尤听道:“是个绣有兰花图样的香囊。”
宋窈姿想起来了,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个香囊。
那时丢了之后,她还让莺儿到处找了许久。
“原来是在殿下那里,”她小声嗔怪,“殿下为何不还给我?”
尤听晃了晃手里的发带,“窈窈也未曾还给我。”
宋窈姿理亏,“若是殿下喜欢,送给殿下便是。”
尤听走到她面前,含着笑:“比起香囊——”
她拖长了尾音,轻轻上扬:“我更喜欢窈窈。”
宋窈姿不敢看她的目光,慌忙低下了头。
心里却有丝丝甜意涌出,她小声道:“比起发带,我也……更喜欢殿下。”
宋窈姿尚在孝期,所以尤听什么也没做,只是将人拥进了怀里,抚慰性的吻落在她的额头。
宋窈姿环住她的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两人都心知肚明,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再如此太平了。
-
两日后,宋窈姿重新回到朝堂。
当今朝廷里的许多大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或者就是受了宋太傅的恩惠。
所以见到她以后,根本没人怪罪她失职,反而一个劲儿地追问宋窈姿身体有没有休养好。
宋窈姿强撑心神打发走了这些热心的长辈,开始投入到自己的日常公务之中。
宁景帝又没有来上朝。
当今朝廷,几乎就是由贺长思和贺廷两个皇子,或者说他们背后的两大家族分治。
而京城之外,还有一个拥兵自重的贺止戈。
直到现在,宁景帝都还没有立下储君的人选,局势仿佛随时都会变化。
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情势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开始站队。
宋窈姿问尤听:“殿下会选择谁?”
尤听正捧着一本书在看,闻言,头也没抬地道:“自然是二皇兄。”
贺止戈杀性重,贺廷性情乖张。
跟他们相比,贺长思为人温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若真是二皇子登上了皇位,”宋窈姿道,“皇后一族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权。”
她说的话已经足够委婉。
实际上,想也知道,皇后一族压根儿就不在乎贺长思。
等他上位了,他们只会将他当成傀儡皇帝,彻底架空。
外戚干政,可不是什么好事。
尤听抬起头,看见宋窈姿忧心忡忡的样子,蓦地轻笑一声。
她冲宋窈姿招了招手。
等宋窈姿走到她面前后,便伸出手,将人带到了自己的怀间。
宋窈姿坐在尤听的腿上,下意识地用手攀着她的脖颈。
尤听靠着她的肩窝,伸手圈过宋窈姿的腰身。
她低眸,目光落在没看完的书册上。
“如果是之前的二皇兄,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尤听嗓音轻慢,“但……现在的贺长思,可没那么容易受控制。”
“二皇兄已经到了弱冠之年,就快娶妃了。窈窈不妨猜一猜,会是哪一家的小姐。”
宋窈姿若有所悟地垂眸,片刻后,给出一个惊疑不定的答案:“难不成,是京北何家?”
尤听在她额边落下个奖励似的吻:“窈窈果然冰雪聪明。”
京北何家,是跟皇后母族一向不对付且与之抗衡的家族。
贺长思如果娶了何家的女儿,已经相当于和母族撕破脸皮。
但他是现在皇后唯一的儿子,母族必须捧着他上位。
等到上位以后,再想架空贺长思,恐怕何家第一个不会答应。
两家人鹬蚌相争,贺长思则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
想起那笑容温柔的青年,宋窈姿轻轻吐出一声叹息。
“二皇子,竟然也变得会用这些伎俩手段了。”
尤听说:“二皇兄一直很聪明,只是以前从不屑用罢了。”
贺长思不想再做傀儡,他要成为真正的执棋之人,就不得不去改变。
“皇位那把椅子,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尤听轻声感慨。
“那殿下,”宋窈姿忽然好奇地问道,“有没有想过那个位置?”
尤听掀起长睫,将目光从书卷转到宋窈姿的脸上。
红唇扬着笑,她眸光黑而深,反问道:“想过如何,没想又如何?”
宋窈姿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一般地说:“若殿下想过,我便会用尽各种办法,替殿下去谋划……”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尤听笑了一声。
她低头,额头抵着宋窈姿的。
“刚刚还夸窈窈聪明,怎么这会儿便犯傻了。”
宋窈姿不解地眨眼。
“不过,窈窈犯傻时也很是可爱。”
尤听道:“皇位诱人,可不及窈窈诱人。”
坐上那个位置,注定会得做出许多身不由己的抉择。
尤听在宫里待得已经够久了,可不希望只是从端阳殿换成了金銮殿。
再者说——
尤听轻笑:“若是称帝,我又如何与窈窈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56章 两不疑
宋窈姿读过许多书, 听过许多诗词。但没有一句话,能够比此时更能撩拨动她的心弦。
在遇到殿下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溺于情爱之中。
而且, 还是同一个女子。
她慌乱过, 迷茫过, 试图抗拒过。
但心跳错乱的声音骗不得人。
摩登迦女潜心修佛后, 能够忘记阿难尊者。
可她只是俗人。
她忘不了殿下。
世俗与礼法她都可以全然抛于脑后。
只为了能够得到眼前人的一个亲吻。
循规蹈矩了一辈子, 唯独在这件事上, 想要肆意一把。
她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她清楚,如果错过的面前的人,她会永永远远地后悔。
宋窈姿注视着尤听的眼睛,她忽然倾身向前,头一次主动地亲上了尤听的唇角。
声音羞怯, 却坚定地在尤听耳边响起:
“我宋窈姿的余生, 也只会有殿下一人。”
……
……
北境比京城的气温低得多。
贺止戈回到这里的时候,路边的野草上已经结了白霜。
他微微吐息, 在空气里化成了烟一般的白雾。
幕僚道:“殿下,青冥卫都已经准备好了,正在等着您的指示。”
青冥卫, 是贺止戈自己养的私兵。
从他来到战场的第一日, 就已经开始为日后谋划。
如果没有成功夺得太子之位, 那么,这些私兵就是他最后的倚仗。
贺止戈道:“好, 去军营。”
一行人骑着马,转道向着北境军营而去。
驻守的将士看见贺止戈后, 纷纷站直腰身行下军礼。
这里的人,大多都被贺止戈替换成了心腹。
他翻身下马,撩起帘子走入营帐之中。
最中间的空地摆放着一个用来推演的巨型沙盘,旁边的桌上堆积着成叠的公文。
贺止戈扬声,让人将他最信任的副将找了过来。
“我离开的这段日子,”贺止戈问,“可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
副将摇摇头,“没有,殿下,一切都正常。”
营帐附近的人都被他摒退,只留下了副将和幕僚。
桌上的烛火映亮那张冷峻的面孔。
贺止戈抬起头,眉眼锋锐:“乌金国那边的客人,来了吗?”
副将的神色变得严肃了些,仔细看了看四周,才开口说:“回殿下的话,消息已经传来了。北方的客人,大概明日就能到。”
贺止戈嗤笑了声:“还要我等他?好大的排场!乌金国来的人是谁?”
副将缓缓说:“是乌金王子,摩罗阿凌。”
这个名字,对于京城的人来说,也许很是陌生。
但对常年驻扎在北境的将士们而言,却是如雷贯耳。
贺止戈和摩罗阿凌交过很多次手,他一向战无不胜,唯独几次吃亏,都是在摩罗阿凌的手上。
“居然是他?”贺止戈剑眉挑起,眸中露出些微戾气,“他竟然敢来,不怕我直接将他杀了吗?”
在乌金话里,摩罗阿凌的意思,寓意是草原上的狼神。
无论在哪个地方,狼王都只能有一头。
他和摩罗阿凌之间,向来都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关系。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有能坐下来相谈的时候。
幕僚连忙劝道:“殿下,大局为重!您可千万不能冲动啊!”
贺止戈撇他一眼,“我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不会轻易动手的。”
他目光落在沙盘上,看的却不是乌金国的领域。
而是京城。
手指慢慢握紧成了拳头,贺止戈眼中的野心再不掩饰地冲撞而出。
皇姐,且看着吧。
这一仗,他仍然会赢!
不论,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
-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队隐蔽的人马进入了边境的城池。
马蹄声踏在地面上,似惊雷阵阵,撕破了夜的安宁。
路尽头处早有人等候着,见到来人确认无误后,便带着他们离开。
挑选的都是偏僻荒凉的小巷,人烟罕至,利于遮掩行踪。
这么一队形迹可疑的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边关城内,贺止戈手底下的青冥卫却像是没看见一般。
半盏茶的功夫后,领路的人停在了一间破旧的民房前。
他上前敲了敲门,恭声道:“客人到了。”
屋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正对着的方向摆放着一张桌子。
桌上,一盏灯烛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旁边坐着个身姿端正的青年,眸光锋利,手指正摩挲着腰间的佩剑。
是贺止戈。
副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对来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进房的只有两人,其余人留在了民房外面守卫着。
房门关上,本就狭窄的小屋子更显得逼仄起来。
为首的人将头上的斗篷放下,卷发蓬松地敞开。
烛光映亮一张俊美邪肆的脸庞。
他很年轻,骨相很深,挺直的鼻根高而流畅。
黑长的眼睫倾覆,投下淡淡的阴影。
几缕长发编成了小辫,尾端处用细细的红绳缠绕成一圈又一圈。
露出来的半边耳朵上,挂着银蛇耳饰。
蛇眼上嵌着碧绿宝石,折射出深深浅浅的光。
年轻男人转过身,带着侵略性的目光落在贺止戈的身上。
贺止戈同他不避不让地对视,目光交锋之间,皆是无声的刀光剑影。
“摩罗阿凌?”他问。
对面的男人勾着唇笑了下,自然而然地在他对面坐下。
他靠着椅背,像是没骨头似的,姿态慵懒,望过来的目光轻慢。
外面天还没完全亮,屋里的光线昏沉,烛光将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映出几分柔和。
有那么一瞬,贺止戈突兀地想起了皇姐。
大约是因为尤听的面容和面前的人,都带着几分肆意的艳丽。
不过很快,贺止戈就清醒过来。
面前的男人并非那宫廷里的柔弱公主,而是能和他势均力敌的草原狼。
艳丽的外表下,埋着寒意森森的白骨。
摩罗阿凌挑眉看他:“传闻中的三皇子,原来就长这般模样。”
语气里带了几分嫌弃似乎并不是很满意。
他说的不是乌金国语,而是一口流畅的官话。
“乌金国王子,也没有生出什么三头六臂。”贺止戈冷冷地回敬道。
“废话少说,”他盯着摩罗阿凌,“你应该清楚,这次约谈是为了什么。”
摩罗阿凌眯起眼:“清楚,自然清楚。”
他唇角上扬起饶有兴趣的笑容:“三皇子想要皇位,竟然将希望放在了我们这多年的死敌身上。”
贺止戈是想和乌金国达成合作,借用他们的兵马,围困牵制住其他地方的兵力。
这样,他的青冥卫就能够长驱直入,坐拥京城。
而贺止戈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边境的几座城池。
这办法,无异于与虎谋皮。若是传出去,便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不过贺止戈不在乎,对他来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他笑了声:“战场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个道理王子应该比我更懂不然,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摩罗阿凌愉悦地大笑,忽然问:“三皇子,用你们的话来说,本王与你现在,算不算……狼狈为奸?”
贺止戈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旁边的幕僚和副将连忙投来安抚的目光。
他压下心头的火气,冷声道:“大战一触即发,王子若是有空闲,还是多考虑一下后面的计划吧。”
屋外传来鸡鸣,晨光初升,贺止戈领着人离开了民房。
摩罗阿凌仍然坐在原位,伸出手指,百无聊赖地落在烛焰的上方。
微烫的温度灼着指尖。
“王子,”跟他而来的副官道,“贺止戈这人能信吗?”
贺止戈应允了他们许多条件,言明登位后便兑现。
但这毕竟不是能放在明面上的事情,若是他反悔,他们岂不是只能吃哑巴亏?
摩罗阿凌手上用力,神色淡然地用指尖将烛焰按灭,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光线忽暗。
他笑:“他不可信,难道我就可信了吗?”
贺止戈的提议确实很让人心动,可惜,他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
京城里接着过了几天风和日丽的日子,但没人觉得欣悦。
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平静得令人心烦意乱。
夜幕降临,一匹快马在朱雀街上飞驰,打破了这宁静的气氛。
马匹停在了公主府的门前,报信的人急声喊道:“陛下要见公主!”
尤听被紧急召入了宫里。
夜里的皇宫依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总觉得今日的皇宫格外森严肃穆。
宫女掀开珠帘,她抬脚走了进去。
殿内,明黄的身影躺在床上。
那道曾经英武的影子,被药物侵蚀,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宁景帝瘦了许多,眼窝向下凹陷,神色虚弱,骨廋如柴。
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尤听心静如水,内心毫无波动。
她自顾自地寻了张椅子坐下,问道:“父皇深夜诏我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语气冷淡而随意。
她知道面前的男人行将朽木,但那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们之间,本就连一点薄弱的亲情也不存在。
宁景帝艰难地侧过头,深深地凝望着她,像是想从她那张脸上,看见故人的影子。
他也说不清,生命尽头为什么会想要让人宣来这个一直漠视的长女。
也许,就是突然的很想再看看那张脸。
丹药的毒侵蚀着身体,他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宁景帝怕到了最后,他忘记了伊颂的样子。那样到了黄泉之下,他又该如何和他的月亮团聚。
他微微眯起浑浊的眼眸,问尤听:“你恨我吗?”
尤听摇了摇头,平静地注视着他说:“陌生人之间,谈什么爱恨。”
宁景帝像是被刺了一下,错开目光。
当年他刚刚登基不久,边境就和乌金国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役。
为了稳定军心,他决定御驾亲征。
见到伊颂,便是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
月光蓦地洒入他的心间。
他着了魔一般地想要那个女人,哪怕,她是敌方主将的夫人。
还已经怀有身孕。
作为一国之君,没人愿意长久地拖着战争。
宁景帝以极为诱人的条件,和乌金国主帅达成了共识。
他舍弃边关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