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童也喜欢沈含烟干净。
她喜欢沈含烟身上清新的洗衣粉味。喜欢沈含烟起了球但总是洗得很干净的旧T恤。喜欢沈含烟一张冷白的脸上,那双像寒星春水一样的眼睛。
但这跟季唯民有什么关系?季唯民是沈含烟的长辈才对啊!
她慌不择路的告诉季唯民:“沈含烟很喜欢钱的,她考现在那个教授的研究生,就是为了赚钱。”
季唯民却笑了笑:“敢把自己对钱的欲望表现出来的人,其实是最不看重钱的人。”
季童绝望的发现,季唯民现在对沈含烟的信念不可动摇。
如她一样。
这不奇怪,因为沈含烟那么好。
也许在季唯民翻过沈含烟借给她的书页的时候。
当他用铅笔在句子下轻轻画出一道道下划线的时候。
当他在饱尝人情冷暖的看守所,回想起沈含烟那双干净且平静的眼眸的时候。
对沈含烟的信念在他心里深深扎了根,让他好像一瞬重新领悟了人生的真谛。
季童觉得可笑。
但食草动物擅于在绝境中找出生路的本能,让她在一次迅速超越自己的同龄人、对局面有了清醒的认识——
她不可能劝动季唯民。
所以她立刻改变策略。
季唯民试探着小心翼翼的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跟你姐姐结婚的话,你怎么想?”
季童在心里冷笑:如什么果?这件事邓凯知道,奚玉知道,现在连沈含烟也知道了,分明是你一从看守所出来就打定主意的,还如什么果?
季唯民看季童没什么表情,马上补充:“你放心,你还是把她当姐姐就好。我跟不跟你姐姐结婚,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我和她。
你被排除在外。
这三根字几乎像一根尖锐的钢针一样,那么长,直接扎穿了季童的心脏,让它血肉模糊几乎溅起凄艳的血花。
但她对季唯民摆出一个无比天真无邪的笑,咧开嘴:“好啊。”
“那样,我就可以和姐姐永远在一起了。”
******
和季唯民分开后,季童脸上那天真无邪的笑一瞬消失了。
她面无表情的往她和沈含烟的房间走,简直不知自己如何一步步踏过那柔软的地毯,像会吞噬人的沼泽。
手上怎么沉甸甸的?
她低头看了看,才发现是自己给沈含烟买的手机和甜品,还被她死死捏在手里,袋子都攥出了深深的褶。
她深吸一口气。
就像她对季唯民那艘火光冲天的船回望了最后一眼一样,她怎么能不给沈含烟最后一次机会?
那可是沈含烟。
她敲了敲门。
其实她带了房卡,但她就是想第一时间看看沈含烟的那张脸。
她想看看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沈含烟的那张脸有没有改变。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沈含烟来开门了。
当沈含烟那张脸出现在门后的时候,季童有点想哭。
因为沈含烟那张脸还是老样子,干净的,淡淡的,连同身上清新的洗衣粉味道,什么都没变。
她好想扑到沈含烟怀里大哭一场,哭到把鼻涕眼泪通通蹭到沈含烟的旧T恤上。
那她们是不是就可以当今晚的一切都没发生?
她吸了吸鼻子,听沈含烟问:“你头发怎么了?”
季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尾,忽然很担心自己的发尾有没有被衣领弄翘。
她觉得喜欢真的是件很神奇的事,即便情况到了现在这步,她还在想沈含烟会不会觉得她短发不好看。
她决定直接开口问:“好看吗?”
沈含烟垂在牛仔裤缝边的手动了动。
季童看了眼,抓起来,直接把沈含烟的手抓起来,放在自己头上。
沈含烟笑了笑,摸了一下。
刚剪短的头发不再像小兔子,摸上去像只小刺猬。
沈含烟只摸了一下就把手抽开了,走回自己的书桌边坐下。
季唯民还给她的那本《古都》尤为刺眼,不过沈含烟并没有看,沈含烟应该还在脑子里理她的实验步骤。
季童走过去,把两个袋子放在沈含烟的书桌上。
沈含烟:“这什么?”
季童小声说:“甜品,和手机。”
她又补了句:“你先吃杏仁豆腐吧,天这么热我怕坏了。”
杏仁豆腐凉凉的,滑滑的,是不是能把她们的焦躁都抚平。
但沈含烟并没有把杏仁豆腐拿出来,只是盯着那印着个苹果的手机袋子,很快问了季童一个问题:“你不会是把你头发卖了买的手机吧?”
沈含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
邓凯不会这么想,季唯民也不会这么想,因为他们都没像沈含烟一样被贫穷的生活按在地上摩擦。
季唯民曾经穷过,但他已经脱离那种贫穷的生活太久太久了,他以为他还记得,其实他早忘了,美好的想象模糊了一切。
只有身在其中的沈含烟,能洞悉一切残酷的细节。
季童知道在沈含烟面前撒谎没意义,她摸了摸自己的发尾:“我本来就想剪短头发的嘛。”
沈含烟的脸几乎一瞬之间冷了下来。
她说:“我不需要新手机。”
季童错愕极了:她不想让沈含烟太感动,也不想让沈含烟有太大压力,但她没想到沈含烟会拒绝她。
这时房间的门铃响了。
季童怀疑是季唯民点的夜宵,她决定先去开门速战速决解决这件事,再来跟沈含烟说手机的事。
没想到一拉开门,门外是季唯民的一张脸,对着季童笑了一下:“我找你姐姐。”
在季童表示了对他想法的支持以后,他不再避讳。
其实季童没想到季唯民这个点会来,季唯民那张消减不少的脸上,甚至带着一种隐隐羞涩的兴奋。
像一切为恋爱而迷醉的少年。
如果不是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季唯民脸上,如果季唯民只是单纯觉得沈含烟是个适合结婚的对象,那季童或许不会这么愤怒。
她明明已打定主意用另一种策略,这时却堵在门口不想让。
但沈含烟快步走了过来。
“走吧。”这话是对着季唯民说的。
如果沈含烟这时低头看一眼的话,她就会看到季童没有避忌对她露出小动物般受伤的眼神。
但沈含烟没有。
她只是快步跟着季唯民一起走了,为了逃开什么似的。
******
沈含烟跟季唯民走到湖边,就是季唯民和季童刚刚散步的那个湖。
季唯民没急着说话,这正合沈含烟的心意。
她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从酒店房间逃开的一幕。
她完全没想到季童会剪去自己的一头长发,来给她买一个新手机。
季家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一定想不到她的哪条神经被深深刺痛。
她从不避讳自己对钱的欲望,但她避讳自己对钱的敏感。
从小到大,她在钱上总是算得特别清楚。如果有什么东西是跟同学合买,她一块一毛都一定会还给人家。
同学会笑着说:“下次请我喝奶茶就行了。”
沈含烟总是坚持:“不,还是给你。”
说到底,还是从小太缺钱,才会生怕在钱上欠了人什么。
沈含烟觉得她这个年代的人很难想象,居然还有人在小时候吃不饱饭。
内心的自卑催生出更高层面的自尊,任何人的施舍,沈含烟都不可能接受。
尤其这个人还是季童。
其实以沈含烟那时的年龄也还未能懂得,对季童的看重,让她生怕季童看轻了自己。
她在季童面前习惯扮演一个“施予者”的角色,这让她能固守内心的安全感。
然而当季童的好心之举、让两人的角色瞬间对调时,沈含烟感觉深深的被刺伤了。
她那时还意识不到内心的愤怒从何而来,她只知道那愤怒强烈到她压制不住,她不想跟季童吵架,才借季唯民来找她的借口匆匆逃了出来。
继而她发现了另一件事——她完全不觉得季唯民危险,因为她对季唯民没有丝毫的在意。
哪怕在奚玉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后,她唯一想逃开的人,仍然只有季童。
这说明了什么?
在她想着季童的砰砰心跳中,季唯民开口说话了:“下次,还有别的我没看过的书借我吗?”
沈含烟反应了两秒:“不知道,我得回去找找。”
季唯民笑了笑:“含烟,既然我现在把你当一个成熟的大人看,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妈说,跟我结婚的事你愿意考虑。”
沈含烟不知奚玉是如何让季唯民见她的,那是奚玉的手腕。
但无论如何,奚玉的薄情甚至落井下石,让季唯民绝对再无跟她结婚的可能。
当奚玉绝望的发现这一点时,季唯民给她提供了另一条生路:
季唯民隐晦的暗示沈含烟是她见过最干净的女孩,而“久经沙场”的奚玉,一下就敏锐的捕捉到了季唯民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如果她是一个稍微合格的母亲,她一定会把季唯民大骂一顿,因为在一个母亲眼里,季唯民会是一个男女关系混乱、觊觎年轻姑娘的混账。
但奚玉从来没真正当过一个母亲,她“商人”的身份,永远排在她“母亲”的身份之前。
在一个商人眼里,季唯民就很不同了,季唯民有钱、守信、有足够的契约精神。她甚至还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和她过去对季唯民的了解,敏锐捕捉到了季唯民对沈含烟的一丝真情。
沈含烟切切实实,让季唯民怀念起了他的青春岁月。
这些条件加起来,让季唯民成了奚玉眼里一个无比适合的结婚对象。
对沈含烟提这件事时,她甚至没有丝毫的愧疚之心。
所以沈含烟一开始的拒绝,让她彻底错愕了。
不过,审时度势是一个商人最基本的素质。
当奚玉意识到她的诱惑、哀求甚至威胁都不能让沈含烟松口的时候,她开始思考起别的策略。
人最想要的,往往是自己从小最缺的。
奚玉很清楚沈含烟从小最缺的是钱,但钱在这时显然不能打动沈含烟。
也许沈含烟从一开始,在她这里想要的就不是钱。
那沈含烟在她这里想要什么?
是愧疚么?是道歉么?
她毫无障碍的给沈含烟下了跪,可沈含烟依旧不为所动。
如果这些都不是的话,奚玉心里浮现出一个令她感到惊悚的答案,她不相信她看起来还算有脑子的女儿会愚蠢至此。
难道……沈含烟想从她这里要的是爱么?
奚玉面对着沈含烟冷淡的一张脸,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她决定姑且一试。
她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没拍一拍膝盖上的灰,就抱住了沈含烟。
沈含烟刚开始挣扎了一下,可随着奚玉紧紧抱住她,她很快就不动了,像条垂死的鱼。
奚玉心中更惊异了——难道沈含烟从她这里想要的,真是爱么?
这太可笑了。
于是她学着电影里母亲的样子,一下一下的、轻轻的拍着沈含烟的背,像在哄着一个婴儿。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次,沈含烟竟然真的没有直接拒绝她,而是漫长的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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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唯民在沈含烟面前笑得一脸温和,但不知怎的,沈含烟眼前浮现的仍是季童小兔子般的一张脸,时而胆怯、时而倔强。
奚玉掌心的温度留在她背上,那是她等了二十二年的一个拥抱。
但是……
沈含烟顿了一下开口:“季总,其实我……”
季唯民笑着打断她:“你应该听了很多关于我的传言吧?我坦白告诉你,有些是假的,有些是真的。”
“但你不用担心,以后这样的事,都不会再有了。”
沈含烟从小对人性的深刻认识,让她知道季唯民说的是真话。
不过只是在这一刻——当人生无限拉长,人心会怎样像流水一样变迁,就不得而知了。
而季唯民这一刻的真心,沈含烟也毫不觉得这是她的魅力,这更多是一场牢狱之灾带给季唯民的改变,让他意识到很多人事太过虚无。
沈含烟只是在季唯民想要返璞归真的时候,出现的那个人。
季唯民一双眸子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曾经青葱的那个少年,或者至少,像季唯民自己记忆或想象中的那个少年。
他带着三分真挚的感情对沈含烟说:“抱一下好吗?”
沈含烟想着奚玉的拥抱。
但无论如何,她不能接受,她对季唯民说:“季总,你有很多比我更合适的选择。”
季唯民宽宏的笑笑,根本不接她的话,只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
沈含烟回房间的时候,季童已经睡了。
其他所有灯都已经关了,只剩床头一盏灯开的很暗,季童半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
季童的呼吸声很平稳,但沈含烟并不确定她到底睡着了没有。
她借着那一丝昏黄的光线看了一眼垃圾桶,季童买来的甜品已经被扔在里面了,杏仁豆腐狼狈的流出来,在夏夜过热的空气里发出一种酸腐的气息。
而那个手机盒还如沈含烟离开前一样,摆在书桌上。
沈含烟轻手轻脚上了床,背对季童躺着,正如季童背对她躺着。
但她睡不着。
想起刚才季唯民在月光下那个拥抱的邀约,就浑身发抖。
她的亲妈,怎么能把她置于这样的境地?
轻轻翻身,她转而面向季童的背影。
床头的灯已经关了,但沈含烟的双眼这时已适应了黑暗,她看到季童还保持着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小小半颗头从被子里冒出来。
季童睡觉有这么老实的吗?沈含烟想。
然而无论季童是不是真的睡着,这个房间里,都没人再说任何一句话了。
她和季童都静静躺着,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季童小小一个背影,让她忽然很想起身下床,掀开季童的被子,把那小小身躯抱在怀里。
她对给予季童拥抱毫无障碍,她甚至渴求这样的拥抱,这能让她在一个浑身发抖的夜里睡得好。
她在被子里动了动,发出一些轻微的声响,好似要下床。
然而,季童始终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那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吗?
沈含烟默默吐出一口气,就这样凭着脑子里拥抱季童的想象,艰难的闭上了眼。
******
第二天一早,她俩接到季唯民的通知,不用继续住酒店,可以回家了。
季唯民作为一个顶尖的商人,理清局势的手脚真的很快。
季童从吃早饭开始就没什么表情,季唯民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感冒了。
沈含烟看她沉默的低头喝奶,带着一头新剪的短发,像个陌生的小男生。
吃完早饭,大家各自回房检查有没有落下的东西,季童拿着手机盒子走到沈含烟面前,说了从昨晚到现在的第一句话:“你真不要?”
沈含烟:“不要。”
季童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
她蜷起一条腿坐在床边开始拆手机盒子,沈含烟瞥一眼,一个紫色的手机露出来。
沈含烟心里像被一根带毛刺的竹片刮了一下。
那是季童特意给她选的紫色。
不然按季童自己的审美,季童就会买粉色了。
然而内心的自卑和自尊,让她无论如何说不出“我要这手机”这样的话来,她沉默看着季童,面无表情扯掉了新手机的保护膜,把手机卡从自己旧手机里抠出来,全部资料和程序导入新手机以后。
咚的一声,直接把旧手机扔进了垃圾桶,瞬间被昨晚那盒洒出来的杏仁豆腐淹没,染上了同样酸腐的气息。
沈含烟一句话都没说。
这时邓凯来敲门:“该走了。”
******
随着季唯民的案子尘埃落定,白家那栋三层的老宅也宣告解封。
季唯民已经把从前的家政阿姨找回来了,这会儿就准备送季童回家。
他问沈含烟:“陪季童一起搬回去吧?”
沈含烟:“不了,我租那房子的房租交了半年。”
季童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不说话,那部紫色的新手机被她捏在另一只手里晃啊晃。
季唯民点点头,也没有勉强沈含烟的意思:“好,看你自己方便。”
季童不确定季唯民的这种尊重里,有没有一种期待,那就是下一次,沈含烟将以完全不同的身份、正式入主季家。
季童的视线由指甲转移到手机上。
她特意没用手机壳,以后也不打算用,她就打算让这淡淡的柔和的紫色不断不断刺痛她的眼。
和脖子后那股到现在还不适应的微凉一起。
提醒着她有多傻。
季唯民先送沈含烟回家,因为沈含烟和季童走的急没带任何行李,所以沈含烟下车的时候,手里就拿着那本《古都》。
季唯民冲她笑了笑:“下次再借我别的书吧。”
季童一直扭头看着自己这边的窗外,这让她看不到沈含烟的神情。
但脑子里那本《古都》绛紫色的封面,不断刺痛她的眼,让她只得把眼睛眯起来,像窗外正与她对视的一只流浪猫。
车再次开起来的时候,季唯民问季童:“和姐姐闹别扭了?”
季童望着窗外流浪猫被甩在车后的身影:“怎么会。”
季唯民:“看你刚才都没跟姐姐说再见。”
“哦。”窗外的猫彻底看不见了,季童又低头看手里紫色的手机壳:“舍不得。”
季唯民笑了:“姐姐很快会住回来陪你的。”
因为你们会很快结婚么?
季童的眼睛再次眯起来,手里手机的紫和那本《古都》封面的紫,好像融成一片。
季童:“《古都》好看么?”
话题这么跳跃,季唯民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季童:“姐姐借你的那本《古都》,讲的什么?”
季唯民:“噢,讲一个女孩叫千重子,从小被父母遗弃被一对商人夫妇收养,有一天她在京都郊外遇到一个少女,竟然正是她的孪生姐妹……”
季童的注意力已经移到窗外去了,季唯民的讲述变成淡却聒噪的背景。
她想问的是《古都》么?
不,她想问的只是沈含烟昨晚为什么跟着季唯民走了,留她一个人在房间,听着两人离开的脚步,像猫一样刮过酒店走廊柔软的地毯。
像她小时候,无数次一个人在书房窗口花园门口,看着季唯民和其他女人的背影。
没有人回头。
十多年过去了,哪怕这个人变成了沈含烟,依然没人回头。
不,就因为这个人是沈含烟,才不可饶恕。
她在孤海漂流时唯一的一艘救生艇,怎么能就这样背叛她?
海水淡淡的湮没过来,没过她的脖子她的下巴她的鼻尖。
原来窒息的感觉,是一种心脏刺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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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含烟回家后,对着空荡荡的房子怔了两怔。
明明当时为了省钱,出租屋小成这样,怎么还是因为少了一个人,空到叫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