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童听得有点懵,但心里浮出一个很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马上低头去看,课桌上丢着一份文件。
快递寄过来的,盖着邮戳,文件袋上的红色隶书字体,跟她在R大校门口看到的一模一样。
季童拆邮件的手有点抖,但她不想让秦菲看出来。
但她想看的心情太迫切了,即便秦菲还站在一边秃鹫般的盯着她,她还是忍不住把文件袋里的一张纸掏出来。
秦菲盯着她的脸:“装什么啊?难道你不知道只有过了筛选才会收到这文件?你抿着嘴干什么?好像看到自己过了还很惊喜一样。”
她一说,季童就不抿嘴了,一张小巧的脸上又恢复没什么表情。
手指却在课桌抽屉里,来回来去搓着漫画的书页。
拇指擦过食指,啪!拇指擦过食指,啪!
好像默默放起一朵一朵的小烟花。
秦菲说:“你怎么能入选的?你知道那班有多难进吗?肯定是你姐给你走的后门。”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说:“怎么可能。”
她在心里说,她倒是想。
但沈含烟怎么可能给她走后门。
不过有一丝能遇到沈含烟的机会这件事,已经很好很好了。
好到季童的拇指和食指,在课桌抽屉里不停擦过漫画书页。
像放起一朵朵无形的小烟花。
啪!啪!啪!
******
周日,R大素质班的课是四点,季童也不知自己是这么想的,三点不到,就跑到R大校门口站着。
周六随入选通知寄来的,还有一张R大的定时出入证,现在至少周日下午,她可以随便进出R大了。
可她还是背着包站在R大门口,怂怂的吹着冷风。
她记得小时候学过一句古诗,叫“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当时她不懂,可她现在居然懂了——
她现在对沈含烟,就有种这样的心情。
想见,又不敢。
两周多没见,沈含烟变了么?会不会看上去已经有点陌生了?
她自己又变了么?是胖了还是瘦了?好看了还是丑了?刘海会不会太长了戳到眼睛?哎果然昨天还是该去剪个头发的。
她忽然觉得浑身哪儿都没对。
其实她也知道,R大校园那么大,学生那么多,而且沈含烟这个时间肯定在实验室忙,她遇到沈含烟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她就是站在这里,一会儿摸摸刘海,一会儿扯扯衣角。
深深呼出一口气,为了转移注意力,眼神没什么目的的向四周望去——
然后她彻底愣了。
那人目光随着行进方向很自然向校门口望过来,却在接触到她目光的一瞬,也怔了怔。
然后两人都飞速的移开了目光。
季童紧紧抓着肩上双肩包的带子,手指抠进去。
哦妈的,她在心里说,她是很想遇到沈含烟,但不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啊。
她的刘海刚刚被一阵风吹乱,傻得像只草泥马。
她不敢看沈含烟,只好扭头盯着一边的枯树。
枝桠光秃秃的没一片叶子,所有紧张和羞怯的心情都暴露无遗。
她不停抠着书包带子,想沈含烟走过来,又不想沈含烟走过来。
她觉得她现在紧张到,根本不知该跟沈含烟说什么,连呼吸都在打着颤。
她很怕自己说出什么或做出什么,又换来沈含烟一句:“季童,你能不能别闹了?”
那会让那颗冻硬大白兔掉在地上摔碎的场景,在她脑中无限循环。
糖渣像碎玻璃,刺着她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不得不说,很疼。
她盯着旁边那棵枯树,枝干上长着一个结,应该从一棵小树时就已经长了,随着树干的长高越蹿越高,在半空中像只眼睛,俯瞰着季童。
一阵冷冷的风,吹在季童脸上,也像那晚大白兔摔出的糖渣,冷而硬的。
耳边很静。
其实也不是真的很静。
这个点的校园门口有很多人走过,抱着书的,拎着奶茶的,单个的,成群结队的。
他们都在发出声音,脚步声,说话声,笑声。
可在季童耳里,因为那个冷冷的熟悉的声音一直没响起,她就觉得耳边很静。
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等待时间越长,那只手攥得越紧,好像有使不完的力似的,让她的心脏无限接近于爆炸边缘。
现在她只祈求沈含烟别走过来,千万别走过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
脸边的风是大一点了?还是小一点了?季童觉得所有的感官一片混乱。
她终于悄悄回过头去。
校门口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了。
其实也不是真的空荡荡,刚才化为模糊背景的那群人还在,抱着书的,拎着奶茶的,单个的,成群结队的。
只是,那个瘦而高的、扎马尾的、穿黑大衣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季童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心里卷起一股巨大而汹涌、铺天盖地的失落。
哦妈的,那只无形的大手怎么把她心脏攥得更紧了。
******
沈含烟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师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沈含烟:“什么怎么了?”
师姐:“你的脸。”
沈含烟:“脸怎么了?”
“说不上来。”师姐摇摇头:“就是感觉跟平时不太一样。你没遇到什么事?那可能是我想多了,做实验做傻了。”
她问沈含烟:“酒精呢?”
沈含烟看着她。
师姐被她给气笑了:“你不是出去买酒精么?”
沈含烟:“哦,对。”
她把酒精递给师姐,师姐接过:“我先去准备,你跟着过来。”
沈含烟呆站了两秒。
说来好笑,她们实验室一切都准备得很齐全,最后居然是点酒精灯的酒精临时没有了。
只好出去买。
要不是这个小插曲,沈含烟肯定不会在下午三点走出实验室。
其实她知道素质班是今天下午上课,她也知道上课时间是下午四点,所以她觉得三点出去是安全的,是肯定不会碰到季童的。
所以她买了酒精就匆匆往回走。
没想到,就在她全无防备的时候,就在她眼神无意识望向学校大门的时候。
那儿站着一个小巧的身影。
风一吹,扬起她栗色的长发,显得一张巴掌脸越发得小。
沈含烟听到自己心里发出一个本能的声音:【好久不见,季童。】
在她听到心里这个声音的时候,她立马扭开头去,眼神回避不肯再看季童一眼了。
怎么会这样。
明明已经躲开这么远了。
两周多的回避时光忽然失去意义,沈含烟几乎对自己生起气来,她心里怀着一股巨大的恐惧,几乎不能停步的向校门里遁走。
还遇到一个认识的学妹,看到她架势被吓了一跳:“学姐,赶时间啊?”
沈含烟只低低“嗯”了一声,就不停步的继续走。
她甚至觉得自己在一路小跑。
直到一路冲到实验室门口,她才对着明晃晃的太阳吐了口气。
冬天的太阳看着亮,但其实没什么温度,光照在身上都是冷的。
沈含烟觉得自己是整理好情绪才进实验室的,没想到师姐劈头盖脸问她一句:“你怎么了?”
有……那么明显?
******
素质班教室,季童蔫蔫的坐在最后一排。
校门口的偶遇,让她之前的欣喜都失去意义。
就算被选进素质班又怎么样呢?就算进了R大校园又怎么样呢?就算真偶遇了沈含烟又怎么样呢?
她还是没有跟沈含烟说上一句话。
像两个陌生人。
这时,终于快到四点上课时间了,教室里熙熙攘攘开始进人。
秦菲背着包走进来,先是扫视教室一圈,一眼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季童。
但她没说什么,在第一排坐下了,开始跟身边的人说笑聊天。
不得不说秦菲是那种交际能力很强的人,在H中就是这样,所以之前秦菲欺负季童的时候,才会全班人都看她脸色。
一节课讲了些什么,季童也不知道。
五点半的时候,下课了。
R大很为这些高中生考虑,出于节省时间和保证身体健康的考虑,每节课给他们每人配了张饭票,跟R大学生的饭卡不一样,只能单次去食堂窗口兑换。
很多人说R大食堂不怎么样,比网上广为流传的B大食堂和N大食堂差远了,所以每次去食堂用饭票的人,其实只有一小半。
季童从小喜欢吃零食,对正经吃饭这事没什么兴趣,但这时下了课,她还是捏着饭票向食堂走去。
倒不是想再偶遇沈含烟。
她一点也不想再偶遇沈含烟,而且她知道沈含烟肯定还在实验室忙,这样最好,她就不用再看沈含烟那陌生回避的眼神。
可是她走进食堂。
这是普通的烩白菜么?这是沈含烟可能吃过的烩白菜!
这是普通的猪肉炖粉条么?这是沈含烟可能吃过的猪肉炖粉条!
这是普通的地三鲜么?这是沈含烟可能吃过的地三鲜!
季童没什么胃口,可她每道菜都想吃。
她扒在窗口,拼命想推测出沈含烟平时会吃哪些菜吃得最多,可是回想沈含烟在季家饭桌上的表现,她越发觉得沈含烟像精准的AI。
沈含烟这个人,怎么一点不挑食的呢?
吃每道菜都吃得那么平均!
食堂大妈看一个齐刘海小脸蛋、穿一身高中校服的女孩扒在窗口边,嘴都笑咧了,平时豪情万丈的大嗓门都不自觉放柔:“小姑娘,想吃什么?”
小姑娘认命的叹了口气:“就蘑菇炒肉和地三鲜吧。”
蘑菇炒肉是她爱吃的,地三鲜是沈含烟可能爱吃的。
就这样凑一盘吧。
食堂大妈笑着把季童的餐盘打成了一座小山,把季童直接给看震撼了,她小声说了好几次“够了够了”,食堂大妈只当没听到似的,笑眯眯说:“看你那小胳膊小腿的,得多吃点,好长身体!”
季童:……
她很想说一句她都过了十八了,还长什么身体?
大妈到底以为她几岁?
她端着餐盘到食堂角落坐下,选一个避人的位置,认认真真拣着每一粒米吃。
她不想任何人打扰她,这可是沈含烟吃过的大米饭!
所以她瞟到秦菲从食堂门口走进来的时候,深深的感到一阵烦躁。
秦菲那么爱显摆的人,为什么来吃朴素的食堂啊?
一看秦菲身边谈笑风生那群学霸,季童明白了。
秦菲这人实在有点神奇的,社会上的朋友她也交,学霸这样的朋友她也交,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社交牛b症。
季童低头吃饭。
可秦菲对她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精准定位系统,她坐这么角落都能看到她。
然后就朝她走来,像在教室里敲她课桌一样,敲了敲她的餐桌。
季童没抬头,盯着餐桌上那有些粗壮的手指。
同样都是手指,怎么沈含烟的就能那么纤长好看呢。
秦菲也不管她抬不抬头了,直接问:“你觉得邢思阳怎么样?”
邢思阳?什么鬼?谁啊?
她嚼着嘴里的半颗米饭:“不认识。”
秦菲哧一声:“你们都是今天新加入的新生,不是自我介绍了吗?你装什么装啊?”
季童理都懒得理她。
她只希望秦菲赶紧废话完走人,不要打扰她吃沈含烟同款大米饭。
可秦菲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我把你手机号告诉邢思阳行么?他想加你微信。”
季童一下子抬头:“不行。”
秦菲笑着:“上次拷给你那电影时,你不是说你对女生不感兴趣么?那你应该还是对男生感兴趣吧?邢思阳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季童说:“不行。”
“干嘛呀?”秦菲还在笑:“别这么不合群嘛,人家邢思阳很厉害的,是三中的学霸,将来要考R大的。”
她问季童:“你喜不喜欢R大的?”
季童盯着她不说话。
秦菲一笑转身就走:“那我把你手机号告诉邢思阳咯。”
季童一下放下筷子跑到秦菲面前拦住她:“不行。”
合群是什么鬼,这两个字她从小就没有过。
她的世界从来都只有那栋三层的老宅,爬满爬山虎,甚至连阳光都透不进。
直到后来,她的世界挤进了一个沈含烟。
从此,城堡城门闭合,爬山虎爬满窗扉,蔷薇甘愿假死做出“此处无人”的假象。
她的世界,从此再不打算进一步伪装了。
第44章
面对季童的阻拦,秦菲反而笑得更厉害了:“怎么,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呀?”
她比季童高一点,又穿着厚底鞋,看着季童就有那么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季童越过她雄厚的肩,看着后面餐桌上的餐盘,心想要不是那里面装着沈含烟同款,她就把那餐盘直接扣秦菲身上了。
人一旦心情不好,就有点懒得演。
可现在的这个餐盘,她舍不得,只好耐着性子跟秦菲说了一句:“我说不行。”
秦菲笑得很挑衅:“你说不行,那又怎么样?”
季童刚要张嘴,就看秦菲脸上的神情愣了愣。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在季童身后响起:“她说不行,就是不行。”
秦菲结结巴巴:“沈、沈含烟姐姐。”
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季童忽然明白了什么。
沈含烟淡淡的对秦菲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那在尊重人这方面,怎么做应该不用我多说吧?”
秦菲讷讷的点头:“我跟季童逗着玩呢。”
沈含烟:“我不觉得这样好玩。”
秦菲脸都红了:“知道了,我朋友还在那边等我,我先走了,要是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我再问你。”
她很不想在沈含烟面前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只希望这对她不利的局面维持得越短越好。
沈含烟点了下头:“去吧。”
她转身想走,这时旁边一个认识她的学妹,看到她有点惊讶:“学姐,你这段时间不是从不到食堂吃饭的么?”
季童看着沈含烟的背影。
在校门口偶遇时,沈含烟回避的眼神让她觉得很陌生,可现在她看着沈含烟的背影,却连马尾的弧度都觉得熟悉。
沈含烟顿了一下回答那学妹:“哦,今天实验室收工早,就来了。”
学妹:“学姐打饭么?我正好要去再买份粥,一起去排队么?”
沈含烟要跟她一起走了。
这时,背后一只小小的手钳住了她的衣角:“那个。”
沈含烟的背影又顿了顿,然后才回头。
季童低着头根本不看他,声音小得像兔子:“要不你跟我一起吃吧。”
她不抬头的指着那餐盘:“你看,食堂阿姨给我打了那么多,你、你不是说不能浪费么?”
沈含烟沉默了一下。
就在季童心里一片绝望、觉得沈含烟要拒绝的时候,沈含烟扭头对那学妹说:“那你先去吧。”
学妹好奇的看了季童一眼:“这个小姑娘是谁呀?”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妹。”
学妹笑着:“哦哦,那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她走以后,沈含烟没理季童,直接到餐具区又拿了双筷子,然后坐在餐桌边。
季童跟过去,坐在沈含烟对面,小小声的叫:“喂沈含烟。”
沈含烟双眼盯着餐盘里的蘑菇炒肉,季童刚坐下时太紧张撞了一下桌子,那餐盘里的肉片就颤巍巍的。
沈含烟说:“吃饭,不然凉了。”
季童只好拿起筷子。
沈含烟夹一筷子蘑菇,她就夹一筷子蘑菇。
沈含烟夹一筷子土豆,她就夹一筷子土豆。
食堂阿姨打得饭真多啊,多到完全足够她们两个人吃了。
现在她无比感谢食堂阿姨。
终于等到两人吃完了,一粒米都没有剩下,季童抓住时机说:“喂沈含烟。”
沈含烟:“自己打车回家没问题吧?”
“等一下沈含烟。”季童按住沈含烟收餐盘的手,沈含烟一挣,她又飞快的把手缩回来了:“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来食堂吃饭。”
沈含烟看着她说:“我刚才回答学妹的时候,你听到了。”
“今天实验室收工早。”
季童小小声“哦”了一声。
她以为沈含烟要端起餐盘走了,没想到沈含烟顿了顿,再次开口:“看来我教你的事,你没好好记住。”
季童眨眨眼。
沈含烟:“我不是教你有人欺负你的时候,要立刻反击回去么?”
季童小声:“我又打不过她。”
沈含烟:“那你不会把餐盘掀她身上?”
“不好吧沈含烟。”季童笑了:“那多浪费啊,你不是最讨厌浪费粮食的吗?”
沈含烟:“我是讨厌浪费粮食。”
她看着季童的眼睛说:“可我更讨厌你被人欺负不知道反击。”
季童回看着她,沈含烟的眼睛那么深,藏着很多她这个年纪还看不透的东西。
但她郑重点头:“好,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沈含烟。”
沈含烟端起餐盘走了。
季童对R大没那么熟,她并不知道食堂边有个拐角,很容易藏人。
沈含烟就站在那里的墙边。
冬天傍晚的风呼呼啦啦,吹动墙面藤蔓植物的枯枝。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食堂走出来,背着双肩包,那包上还有个毛茸茸的兔子挂件,随着她步子一晃一晃。
沈含烟盯着那小小背影,明明已经足够小了,可还是在她视野里越变越小,越变越小。
直到彻底消失不见了。
忽而又起的一阵风,撩动沈含烟的长发。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沈含烟接起:“喂?”
师姐的声音传来:“你吃完没?真是的偏偏实验最忙的今天,你有兴致跑到食堂去吃饭!”
沈含烟:“吃完了,马上回来。”
师姐叹了口气:“唉你去都去了,就好好吃完再回来,这段时间你也够辛苦的。”
沈含烟挂了电话,匆匆向实验室走去,最后变成一路小跑。
她讨厌浪费时间。
******
后来,季童每周按时去R大上课,却再也没偶遇过沈含烟了。
沈含烟常用的那间书房空了很久,除了季童偶尔跑到沙发上躺一躺再没人用,沙发上沈含烟身上的味道,终于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不见。
季童甚至觉得,沈含烟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没出那件事的话。
时间来到十二月下旬,已经越来越冷了,季童每天下晚自习走路回家,小小的鼻尖冻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