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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零年的末尾,瑚城外国语中学开幕式那天,操场区域人山人海,各班的呐喊和摇晃的旗帜交错。
叶疏桐被邀请去广播站唱歌。广播站临时设在室内体育馆的一间器材室里,旁边是一间弃用的琴房。
他表演完出来,正要去买饮料,被一个人拦下了。
那人说自己叫范维,是三班的,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叶疏桐只能看到他头发顶,抬头又看到了不远处站了个这人的同伴。
叶疏桐心里不妙,觉得对方是来干架的,但他确实想不起来最近得罪谁了——真要说的话,他得罪的人可太多了。
“我这个月第三次跟你说话了。”范维小声说。
叶疏桐莫名其妙,不耐烦地抬腿就走。
这范维不仅拦了他几步,还非往他怀里塞个信封。
叶疏桐当时觉得这纸手感挺滑,早说是发广告的啊。
恰好孟清过来找他,叶疏桐远远跟他招手。别的也没放在心上,信封随手就扔进垃圾桶了。
后来接连两天的运动会期间,叶疏桐参加比赛时,这个范维都在他附近找存在感。
起先叶疏桐只是有点奇怪,他们自己班上的同学也在议论。
“哎这个小白脸谁啊,怎么哪儿都有他?”
“范维啊,他和他好朋友张牧阳都还在年级上挺有名的,你们知道伐?家里都是瑚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背景强得很,在咱们学校绝对都是大户。”
“……怪不得他们班的人都跟舔狗一样。”
“这倒也是,听说张牧阳不好惹,前几天把高三几个人揍了。他们班主任都管不了他,还说人家算了是孩子不懂事。”
“那得小心点,咱们班宗旨是韬光养晦,别给封姐惹是生非。”
……
直到叶疏桐看见那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张牧阳在跳高的场地边叫走了孟清。
他连最后一竿都没跳,刚进入拥挤的人群就又被范维拦了下来。
“我……就是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接下来范维说的,叶疏桐已经基本不能理解了。但总之他了解到了对方的意思,就是注意他两年了,很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
“你不要误会,我也不是一定要早恋……等到高三毕业也可以。但你能不能,先不要和别人走得太近?不然,我会很难过,我不知道……”
叶疏桐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当即有些迷惑:“……你在开玩笑吗?”
范维像是鼓足勇气,说:“你不会是有别的喜欢的人了吧?是经常跟你一起的那个吗?他叫什么,孟清?”
叶疏桐莫名其妙,他急着去找孟清,压根儿没听懂这人在说什么。径自丢下一句“关你什么事”,扭头就走了。
这一幕被叶疏桐和孟清班上的几个同学看见了,当即笑出了声:“是不是有病啊?这是干什么,逼良为娼?”
范维被这笑声刺痛,气得发抖,骂了他们一句文盲。
叶疏桐最后是在被反锁的弃用琴房找到孟清的。孟清当时还借着微弱的光线在做物理题,一道才写一半,看到他时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弃用依旧的房间灰尘重,说句话都呛。
叶疏桐气得咬牙:“张牧阳把你锁里面的?”
“……谁?”孟清疑惑地问,解释道,“刚才有个同学说在这儿看到你丢的那张学生卡了,他给我指了路就走了。可能是打扫清洁的阿姨没注意,顺手锁了。”
“那你怎么不打电话找人?”
孟清说:“手机没带身上。再说,等会儿有人例行来值班检查的。”
“运动会期间才没人检查。”
叶疏桐看见孟清没事,才稍稍松了口气。
……难不成真是他想多了?
叶疏桐只说:“下次少理会外班的人。”
“就这个把你气得满头大汗?”孟清好笑道,“走吧,我请你喝饮料。”
叶疏桐搭着他的肩,又觉得可能真是自己误解了。
最后一天运动会结束后,率先回到教室的几个人却发现课桌被人翻过了。
没丢什么贵重物品,但书本衣物都乱得一塌糊涂。
戴眼镜的学委姚臻顿时暴跳如雷:“卧槽,肯定是三班的人。我今天下午就看到他们来教学区了!”
“你那是怕有人比你学得多吧。”班长秦司安刚内涵完,低头看见自己最爱的钢笔断成了两截。
孟清的一本生物书也碎得七零八落。
叶疏桐一言不发地抓着就走。
教师办公室里,他们班的班主任封芸正在和三班的班主任刘锐波对峙。
但是封芸才来这个学校没多久,比不得刘锐波这样的老油条。
“封老师,这些都是学生之间的事情,闹大了对你我不好、对学校更不好,”刘锐波摊开手,“而且,我明说了吧,这也没有证据说是我班上学生做的。”
封芸气得发颤。她刚才已经去过保卫室了,那边不肯给她看监控。
“封老师,”叶疏桐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手里还握着一把碎纸,一改往日的散漫,“我觉得,直接报警就行了。”
最后的调查结论是有几个校外的社会人士翻墙进入了学校内,导致了这起事故。
但很明显,班上没有人相信。
“小混混怎么哪儿都不去,直接来咱们班?当咱们是块唐僧肉,隔着几个街区都能闻到?”
“明显就是故意的。靠,那个刘锐波还和封芸说,不要无缘无故怪罪他们班的人,都是些惹不起的背景。”
“封芸怕了?”
“那当然没有……她上次差点被姚臻他爸说哭了,都没怂,从那以后我都尊称她一声姐。”
“要我说啊,咱们班的人就是低调、不爱出风头,也就是升高中之后大家都成熟了,搞得人都忘了我们班上有几尊要校长亲自谒见的大佛。”
“就是,也不想想,当初升高中没分班、文理分科也没不分班的,全校也就咱们独一份。”
……
叶疏桐冷着脸,往日打瞌睡的劲头都没了。他回头发现孟清好像在找东西。
“丢什么了?”
孟清说:“我校服外套找不到,可能落宿舍了吧。”
晚上回去,也没找到。
运动会期间人多,无意中放哪儿了,拿错了也是可能的。
没过一周,那件校服外套在一天清晨出现在了孟清的课桌上。
碎得七零八落,还用红色的水笔写了几句不堪入目的话。
紧接着几天内,全班其他人的东西都没被动过,只有孟清的留在教室的书本、笔记,甚至水杯都遭到了破坏。甚至还有课桌桌面,也被人为地刻了不好的字眼。
叶疏桐见孟清沉默,以为他是被吓懵了。
其实孟清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反应才是适当的——经历了瑚外的这几年,他清楚地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恶意绝非来自他周围的人,甚至不可能是他们班上的人。
如果只是他完全认识、不在乎的人的恶作剧,那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只不过,这件事不能愈演愈烈,更不能影响他周围的人。
所以,当他发现抽屉里的那张让他今晚去学校湖边见面的小纸条时,他甚至连叶疏桐都没告诉。
总有一些事情,他得自己解决。
“我靠,”姚臻转过头,义愤填膺,“凭什么欺负我们小天才啊。”
另外几个男生说:“故意的看不出来吗,柿子专挑软的捏呗。肯定是和上次翻教室的人一伙的。”
“说不定是孟清成绩比他们好太多,嫉妒死了。”
“咱们教室里就应该装个摄像头!看看是哪个小兔崽子偷跑进来的,还敢欺负到我们小天才头上,”秦司安说,“只要大家都同意,我马上跟封老师申请。”
叶疏桐的指节敲在桌面,等孟清走远了才说:“……用不着,咱们今晚,守株待兔。”
那天晚上,叶疏桐跟孟清说自己要值日,让他先回去了。悄悄留下来的,除了叶疏桐,还有班上的十几个男生,此外,秦司安、邢荞,还有几个女生也跟在一起。
教室里黑漆漆的。
他们分批蹲在对面的楼层和远一些的楼道,而叶疏桐独自钻入了讲台下的柜子里。
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整个教学区已经黑漆漆的了。
就在叶疏桐困意上涌时,他听见门开了。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
【姚臻:开始缩圈,敌人已进入包围区】
“他们还没换位置?”一个粗壮的声音问。
另一个偏弱的声音说:“没有。奇怪,他们都没什么反应。”
叶疏桐脑瓜子一醒,瞬间认出了这两个声音。
范维说:“……是不是方法不对啊?我看那个孟清还成天和叶疏桐走在一起。真不要脸,长得也一般,听说家里也不怎么样,叶疏桐怎么喜欢那样的?”
张牧阳说:“……其实他长得还挺好看的。”
“你喜欢他那样的?”范维冷笑道。
张牧阳说:“哪儿能啊,我又不是你这种纯同性恋,就是觉得他应该……在床上挺有意思的,适合挨操……什么声音?”
黑暗的狭窄空间里,叶疏桐深吸了一口气,捏紧拳头,劝告了自己一百次大局为重,努力克制住立刻冲出去揍人的冲动。
范维说:“……你听错了吧。反正你不如试试呗。那个孟清家里没权没势的,巴不得攀个高枝儿。……你按我说的,约他去湖边了?等会儿让他好看,最好直接退学吧。到时候你再去演个什么英雄救美,你说什么他还都得听。”
“必须的,不然这些人连咱们都不放在眼睛里,上回给他锁体育馆还当没事儿人一样,”张牧阳压低了声音说,“那你之前答应我的?”
范维说:“……就这一次。”
叶疏桐在手机上打字:“可以进来了。”
刚一发送,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外边的人在做什么,直到有变调的喘气。
张牧阳说:“……你不说你会模仿孟清的声音吗,你叫一个听听?”
叶疏桐踹开讲桌下的门时,姚臻他们也带着学校警卫刚好撞进了教室。
一群人瞠目结舌地盯着窗前裤子都没拉上的两个人,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故意坐在孟清的课桌上,污糟一片。
叶疏桐黑着脸,一阵一阵的恶心不断上涌,将令人窒息的怒气越滚越大。
一阵尖叫传来,紧接着是各种桌子凳子砸在一起的声音。
那天晚上,叶疏桐回宿舍的路上碰到了从湖边方向过来的孟清。
孟清在湖边没等到半个人影,只好把那张纸条当成一出玩笑,却没想到看见叶疏桐额头、嘴角都有伤口。
叶疏桐只说是教室里画框碎了,不小心砸到了。
幸好宿舍里有药箱。孟清给他上药,发现叶疏桐异常沉默,甚至都不敢看他。
“你今天怎么了?”孟清有点奇怪。
叶疏桐说:“没什么,就是感觉……挺对不起你的。”
“……什么?”孟清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叶疏桐顿了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今天给我讲的数学题,我又忘了怎么做了。”
孟清说:“那等会儿再给你讲一遍。”
叶疏桐心不在焉地听他讲,伤口的疼痛远远赶不上无法平复的内心。
他只要想起,是因为他,孟清才要经历这些事,还要被人那样意.淫羞辱,就忍不住犯恶心。
那道题没听完,叶疏桐就冲向了阳台的水池。
孟清递来一杯水,见他脸色不对,奇怪道:“也没发烧啊,你怎么看上去这么委屈?”
叶疏桐没吭声,抓着他的手臂,将额头靠在了孟清肩上。
他难得这样暴.露自己的不安,孟清也没有再追问,反而耐心地安慰了几句。
第二天一早,孟清发现班上的桌椅全都换了一遍,地面更是异常干净。
奇怪的是,没有人提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几天的恶作剧再也没有出现过。没过多久,全校通报,高二三班有两个人被劝退,同时三班班主任辞职。
再往后,大概就成了孟清回忆中毫无波澜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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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后再听见那时的事,几乎恍如隔世。
孟清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身旁叶疏桐的呼吸慢慢缓和。
他的心情一时隐隐酸涩。
他那时太习惯于叶疏桐对他的维护和照顾,以至于从来没有怀疑过,叶疏桐竟然会对自己有所隐瞒。
就连恐同这件事,也是因为自己。
……难怪。
“……你是不是傻,”孟清侧过身,在黑夜中注视着叶疏桐明亮的眼睛,“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叶疏桐反问道:“早点告诉的话,你就可以不喜欢男人吗?”
孟清一怔,说:“至少我不会……”
那么早把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告诉叶疏桐。
他会再给叶疏桐一点时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叶疏桐也翻过身,与孟清在漆黑的夜色中面对着面。
他轻手轻脚地将孟清拉进怀里。彼此的被子交叠,脚踝一伸,碰到了孟清冰冷的脚腕。
“我那时候觉得怎么都过不了心里这关,”叶疏桐低声说,“其实现在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事情,都已经过了。”
“嗯,都过去了。”
孟清拍了拍他的被子,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也不用那么困扰。有人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
“我就是觉得奇怪,”叶疏桐的呼吸也漏了点笑音,“我要是gay,我肯定喜欢你啊,怎么舍得欺负。”
孟清忽然收紧了呼吸。
“……哪种喜欢?”他的声音很轻,微微发涩。
第37章
叶疏桐一时卡住了。
于是孟清看向他:“嗯?”
被窝里, 孟清的小腿碰到了他的。光滑细腻的皮肤和柔软的绸缎一样,很舒服,想忍不住, 多挨一会儿。
孟清几乎以为他要睡着了的时候,叶疏桐翻身下床了。
没过多久, 浴室里传来了水声。
他很清楚,这是叶疏桐今晚第二次洗澡了。
半夜时,孟清睡得昏昏沉沉, 脑袋逐渐开始重。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
可是眼皮子重, 嗓子干, 头也疼。或许是被子太厚了,热得人想掀开。
他勉强坐起身, 撑开眼睛。
一只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额头上。
“你发烧了, 可能是昨天着凉了,”叶疏桐的声音说, “先躺一会儿, 我去找温度计。”
叶疏桐走到门口,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等他再回来时, 孟清呆呆地靠坐在床头, 似乎躺也不是,坐也不是,难受得很。
只不过, 很难得见到这样状态下的孟清,不再是平常冷静平和的模样,更多是懵懂。迷离的眼神之中透着几分可爱。
孟清以前生病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言不发的, 像个陶瓷娃娃。但这么严重的情况,很少见。
额温枪对准额头,“叮”地一声。
叶疏桐看了眼温度,低声道:“这玩意儿不准,手抬起来一点。”
孟清脑袋晕乎乎的,潜意识里照做了。
胸前的衣襟被捏住了扣子。
孟清扭过头,手捂住领口,直直地瞪着叶疏桐。
叶疏桐低声哄道:“量体温呢,你乖一点。”
孟清“嗯”了一声,也没松手。
叶疏桐索性抓着他的手腕挪开,趁机解开了他睡衣的两颗扣子,把体温计塞进了腋下。
“夹紧,别掉了。”叶疏桐拍了拍他的手臂。
视线一瞥,胸口露出一片雪白细腻的皮肤,锁骨的线条漂亮得刺眼。
叶疏桐捏着衣领,往上遮住了。
孟清没力气理他,闭着眼睛又想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没几秒,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换了个方向凑过来,躺在他的被子上。
孟清哑着嗓子问:“……你不去工作?”
叶疏桐模糊着声音说:“晚点再去,先去医院。”
“不去。你不用管我,”孟清说,“睡一天就行。”
叶疏桐的脑袋往他身上拱了拱,理直气壮:“那怎么行,我走了你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叶疏桐的脑袋挪到了孟清腿上,隔着一层被子仰躺着。孟清推他的手也没力气,反而被叶疏桐捏住,掐到了虎口的穴位。
孟清靠在抱枕上,吸了吸鼻子,忽然胸前一凉。
一枚黑色的小纽扣在眼前转了三百八十度,清脆地滚落在了地上。
叶疏桐的神情十分无辜。
“……它自己掉的,绝对不是我扯的。”
如果不是手还停在孟清的睡衣上,孟清差点就信了。
他想清嗓子,不料引起了轻微的咳嗽。
叶疏桐眼疾手快地坐起来,轻轻拍了拍孟清的背。
这个姿势近乎于将人圈进怀里,又揉又哄的。
孟清好不容易缓了下来,声音沙哑:“你先把手挪开。”
“啊?我找体温计。”叶疏桐说。
孟清近乎失言,垂眸只看见了叶疏桐的半截袖子。大手顺着左侧的腰往上,捏了半天软肉,都没摸到温度计。
失去了睡衣的遮挡,每碰一下,叶疏桐眼前那截白皙的锁骨都会微微颤动。
孟清忍无可忍:“右边。”
叶疏桐这才找对了位置。
抽出来一看,38.5度。
已经在高烧的边缘了。
他下床拿药,刚好客房送餐的到了。
“先吃点东西再吃药。”叶疏桐把热豆浆递给孟清。
孟清看上去也没什么胃口,喝了两口就停了。
叶疏桐喂了两颗鲜甜的草莓给他,剩下的都放在床头。
孟清说:“你先去吧。我得睡一会儿。”
叶疏桐犹豫了片刻,瞥了眼手机,说:“剩下的内容不多了,很快能拍完。我让费峥过来看着,有什么事你直接让他去。”
孟清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缩回被窝。
叶疏桐刚要打电话,想了想,又按掉了。
孟清不太喜欢和陌生人相处,让费峥来守着也不自在。而且让他们两个呆在同一屋檐下,好像也有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