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叶疏桐脱口而出。
他跳下桌子,似乎急于替自己辩解:“清清,我永远不可能觉得你和他们一样。至于会不会恶心,那也是分人的。如果是你,或者是我的家人,我绝对不会这么想。”
这话一出口,叶疏桐自己也顿了两秒。
他几乎没有过脑子,只是凭借直觉说出来的。
孟清看出了这一点。
他知道叶疏桐说的是真话。
叶疏桐的语气坚定:“所以,即便你是同性恋,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更何况,孟清到底是不是,还不一定呢。
孟清看着他,胸腔里的跳动被那样炙热诚恳的语气包裹着。
很多时候,成年人之间不会那么直白、直接。可委婉总会导致猜测、误解、阴差阳错。
但他和叶疏桐,早就太了解彼此了,他们之间最需要将话讲清楚。
而面对叶疏桐那双明亮的眼睛,孟清却隐隐地产生一丝不安。
因为他的秘密必须小心藏着。
“当然,”孟清尽量维持着声线的平静,“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疏桐捏住他的手指,说:“所以,好朋友,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当没听过。”
孟清想了想,应该是指之前要疏远一些的话。
他说:“我觉得,还是听一些吧。毕竟,我也有自己的私生活。”
叶疏桐脸色一变:“怎么,那个江学霖还在纠缠你?”
“跟他没关系,”孟清颇为无奈,仍旧坚持道,“我也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而且,你这样会给我造成困扰,因为作为gay,我会容易误解。”
从瑚外出去之后,这话叶疏桐琢磨了一路,总觉得哪里不对。
什么叫“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意思是自己的生活与对方无关?他和孟清这么多年,不都是管来管去的吗?怎么现在还说不管就管了?
……不可能。
还有,什么困扰?误解什么?
他们只要保持原有的状态,不就好了吗?
这时,叶敬然那天的话再次浮上心头——“我看你是过于关心,让人孟清困扰了”。
所以,他以为的“好朋友”关系,已经打扰到孟清的正常生活了吗?
同时,孟清也在家独自思索。
屏幕上的论文总是一个字也钻不进脑子。
叶疏桐信誓旦旦说他不在意孟清的性取向,说他们还是能和以前一样。
可是……真的吗?
孟清知道,叶疏桐说到做到,可是他原本不必勉强。
-
没过几天,办公室内,黄主任语气委婉地向孟清说:“上次基金项目批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孟清略显诧异,不知他为什么这时提起。
“没有让你参与呢,老实说,也不是我本人的意思。我很看重你的能力,但是任何事情,并不是完全靠能力决定的。你明白吗?”
孟清说:“……明白。”
黄主任叹了口气:“我现在也顶着压力,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毕竟,你也不是瑚城的医学院出身,在这里还是少了些根基。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等一年规培期结束,我一定为你争取位置。如果你愿意一直在这里,我会很高兴以后有并肩作战的人了。”
“但倘若我是你,有一片光明的前途在外面等我的时候,我会谨慎考虑,我到底要什么样的工作或者生活。”
孟清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时,发现已经有个人在门口等着了。
有过两面之缘的赵文心很自来熟,弯起眼睛:“孟医生,好久不见。”
孟清略显诧异,还没从刚刚那番云里雾里的话中完全解脱。
赵文心开门见山:“我要准备和我丈夫一起回新加坡了,所以是来说声再见的。另外,我还想说声,抱歉。”
孟清疑惑不解:“为了什么?”
赵文心说:“上次我当众拂了我叔叔的面子,故意让他难看。他不能对我撒气,但多半会对你有不好的印象。我已经和他讲清楚了,但是……我听说了他们最近那个重大项目的事,可能是因为我才导致了这样的事。”
“与你无关,”孟清说,“那个项目本身和我做的实验方向也不一致。”
赵文心一愣,不好意思地说:“你也不用这么安慰我。”
孟清心里基本有数。
的确和赵文心无关,是因为上个月开会那一次,他拒绝了对方提出“合作”的橄榄枝。
赵文心听他这么一问,有了几分猜测,安慰道:“有些人的心思不在专业能力上,短时间内无所谓,但过个五年十年的,这一行还是得凭真本事吃饭。不过这里本来就无数双眼睛盯着,竞争性太大,也不是一定适合你。我和瑚城最好的一家私立口腔医院很熟,如果你后面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孟清说:“谢谢。”
“不客气,”赵文心忽地笑了,“你连我联系方式都没有。”
她拉过桌边的便签本,写了个号码。
孟清送她到扶梯口。赵文心刚踏上扶梯,忽然玻璃护栏的另一侧传来不小的动静。
一个戴着黑色口罩的人影被围在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孟清消失的方向。
孟清还没走进办公室,就听见隔壁来自安素素的惊呼:“妈耶!!!叶疏桐来我们医院了!!!”
另一个小护士经过孟清身边,神情激动:“我的天,我刚看到真人了,太帅了!从今天起我也要做他的粉丝!”
“是不是!”安素素深呼吸了一大口,顺了顺过速的心跳,“我早就说了,必然引起骚动。你看到没,他往哪个科室去的?”
“好像是在咱们这层。”
安素素:“……啊?那我要赶紧去看看!”
安素素一溜烟儿往外跑,看到孟清时顿了一秒:“孟医生,赶紧跟我一起去啊!”
孟清:“……去哪儿?”
安素素急了:“你不也是叶疏桐的粉丝吗!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去围观!”
几步外的黄主任办公室屋门开了一半,叶疏桐懒散地坐在椅子上,摘下口罩。
他往后一瞥,恰好与迎面而来的孟清撞上视线。
叶疏桐说:“要不,让孟医生给我看看。”
黄主任迟疑了几秒,说:“可以。”
黄主任让小曲带叶疏桐去拍片子。
孟清不由困惑。
要不是孟清看到他办公桌上摆了一叠签名照片,差点就要信了。
他前脚还没走,黄主任已经在给自己女儿发语音消息了:“哎,囡囡啊,爸爸跟你讲,不要生气了,今天给你带个惊喜……”
孟清:“……”
小曲带叶疏桐去拍片回来,一路上脸都要笑歪了。
“孟医生。”她非常礼貌地敲敲门,恋恋不舍地让偶像先进。
……岂料偶像转身就顺手把门关了。
不过偶像朝她笑了欸!!!值得发一百条微博放烟花。
孟清在电脑上调出片子,听见叶疏桐走到身后的脚步声。
压低的笑意带着气泡音:“听说孟医生也是我的忠实粉丝,还有不少同款?”
孟清的手从鼠标上挪开:“略有耳闻。”
“那孟医生要不要给偶像送礼物啊?”叶疏桐问。
椅子一转,孟清脸上挂着微笑:“当然,我可以亲自给你拔智齿。”
叶疏桐脸色一白。
孟清给他指了指片子:“四颗智齿,全都没有萌出,但其中两颗是阻生,已经有点压迫到前面的牙了。所以你之前才会觉得不舒服。现在很疼吗?”
叶疏桐开始卖可怜:“特别疼,晚上都睡不着,要孟医生呼呼才行。”
孟清说:“那得马上处理了。”
叶疏桐搭在孟清肩上的手一僵:“……啊?”
孟清有了个方案:“可以四颗一起拔掉,需要住几天院。”
叶疏桐说:“能不能……缓一缓?”
孟清:“你不是说很疼吗?”
叶疏桐:“……也没有那么疼。”
他话锋一转:“主要是,这周还要去拍广告,年底还有一场演唱会。万一拔牙导致脸肿了,就不能给孟医生最佳现场体验了。”
孟清再仔细看了眼片子,说:“可以再观察一下。最多等你演唱会结束。”
叶疏桐顿时眉开眼笑:“那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病人了。”
孟清迟疑道:“……对?”
叶疏桐郑重地说:“那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好医生——”
孟清一顿。
他坐着,只能微微仰头看站着的叶疏桐。
叶疏桐的身影笼罩着他,微微俯身,手指抚上孟清左眼的眼尾,轻轻摩挲,然后满足于孟清微微颤动的睫毛。
“你不能不管我。”
第35章
盘山公路在回转了无数个急弯之后向前方蔓延, 地势渐平,冰雪覆盖了连绵的山峰。
孟清从昏沉的睡意中逐渐挣出,眼前是倾斜的世界。
他是枕在叶疏桐腿上睡着的。
孟清慢慢坐起身, 发现叶疏桐还在睡,也没耽误他非要拉着孟清的手。
……也不知道怎么就答应叶疏桐的。
他们正在去往一个滑雪度假村的路上, 是因为叶疏桐受某品牌邀约拍摄一则滑雪广告。
叶疏桐非说自己牙疼,要孟清一起来,以防万一。
孟清现在意识到, 这能有什么万一。只有叶疏桐突然牙疼得不行了,他能找个最近的牙科诊所帮他挂号缴费。
但稀奇的是, 老黄竟然放他走了。
言下之意, 还是让孟清多想想。
其实黄主任对他不错,当初招他进来, 除了秦泽平的那一层关系外, 也是因为赏识。如果孟清愿意,黄主任说不定也能让他留在这间医院。
最差的情形也就是没有位置, 要另谋生路。除此之外, 他还能去哪儿呢。
过去在英国,或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哪怕再好, 都不是家。
身边隐约传来动静。
叶疏桐睁开眼,声音中还带着困意:“你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
“有吗?”孟清转过头, 眉心被伸来的手指揉了揉。
叶疏桐往他肩上一倒,凑近颈侧闻了闻,然后说:“你不会是在想那个人吧?”
孟清莫名其妙:“……哪个?”
叶疏桐闭上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没关系, 反正你也没时间和他一起。”
孟清:“……?”
怎么又开始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了。
抵达度假酒店时已经接近日落了,具有现代艺术气息的整片玻璃外观都流淌着金色的光线,壮丽的山峰浮现其中。
叶疏桐一到酒店就倒头大睡。
孟清在他隔壁的房间里写论文。
流动的夕阳在墙面和玻璃间不断徘徊。
孟清写了一阵子,合上电脑,在沙发上看书。
直到叶疏桐来敲门。
两个人去私密性很好的酒店餐厅吃了饭,然后在孟清的提议下出去走走。
外面已是黑夜,山区少云的夜晚是大片的深蓝色,雪峰在月色下巍峨伫立。
路面的积雪坚实,并不难走。
一大片空旷的雪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边有夜滑的。”叶疏桐靠在孟清旁边,抬了抬下巴。
散落在山间的灯光照亮了穿梭的身影,缆车就在一百米外。
孟清说:“你想去吗?”
二人目光一碰,不约而同地笑了。
睡了大半天,怎么都该活动一下。
回酒店换好衣服鞋子,再拿上防护用具。坐上缆车时,原本晴朗的天气开始飘雪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手套上。
叶疏桐顺势拍了拍,原本是想把雪扫走,却只是让冰晶逐渐融化。
孟清问:“老规矩?输了的人请吃饭?”
“那多没意思,”叶疏桐的头盔碰到了孟清的,隔着彩色的护目镜只能看见晃动的长睫,“输的人,要给赢的人搓背。”
孟清:“……”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赢的好,还是输的好。
雪道迎面的风很大,坡度也陡。
好在这条路线上没几个人。
叶疏桐一溜烟儿就往下滑去,单板扫起的雪风像一片散落的云。
孟清也不甘示弱地追了上去。
其实滑雪这件事,也是叶疏桐最早教他的。
对于孟清来说,在瑚外的时候年纪小,更没什么见识,除了读书就是篮球羽毛球之类的。
瑚城的冬天几乎不下雪,周围更是没有雪场——那个时候,根本不存在室内人造雪场。
直到高三的冬天,好不容易过年后拥有几天奢侈的假期,叶疏桐实在学不下去,邀他去滑雪散散心。说是叶疏桐的大哥叶霄投资的滑雪度假区刚开业,也不收费。
陈霁也破天荒地同意了。
那是孟清第一次滑雪,和叶疏桐这种从小每年都去雪场的不一样,他踩着双板,在广阔无人的白色里不知道摔了多少次。
“你就是安全意识太强了。”叶疏桐当时评价道。
但十七八岁的时候,又是不服输的性子,怎么都学得很快。
孟清第三天就敢跟着叶疏桐上高级雪道了——可惜两个人都没看见封路的牌子。
孟清顺着雪道,在急弯陡坡处一脚下去没刹住,叶疏桐立刻跟上他,两个人绕了一圈,直接误入了茂密绵延的野森林。更糟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挡住了视线。
他们在里头足足徘徊了大半天,才凭借方向感重新找回了路。
天气转晴时,大片的松针抖落了积雪,瀑布在山崖处结成冰柱。两个少年抱着雪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缆车塔的方向走。
一路上,叶疏桐的话就没停过,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在讲,还说这景色挺美的可惜没带相机。
孟清心里的不安也随着他的废话逐渐消失。
当然,两个人一出来,立刻迎接叶疏桐的就是叶渺渺一顿劈头盖脸的大骂,连带着远在地中海度假的叶霄一起。
这件事,孟清也一直没和陈霁说过。
那一点对叶疏桐潜存的愧疚被埋没在记忆深处。但此后每次滑雪的时候,孟清都会想起来,下意识地更加注意。
叶疏桐偶尔也会提到,但无一例外都是像现在这样,笑着说:“你还记得那次滑森林里去了吗?那片森林真的很漂亮,还有小松鼠——叶老大后来找人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吉祥物。可是他那个小气鬼,让他送一个玩偶都不肯。”
多年后的今夜,天幕如浓墨渐重,但沿途的光线照亮了大片雪坡。坡下,酒店的灯光如一片星海闪耀。
孟清和叶疏桐滑到一半时,并肩停在下一个陡坡的左侧边缘,偶尔有经过的滑雪者会与他们打个招呼。
“你手套怎么湿了?”叶疏桐眼尖,拉过孟清的手。
孟清说:“出门的时候带错了。”
带成不防水的那一双了,在一路的雪风中表面渐湿。原本预估着滑一趟是没问题,幸而也还没到湿透的程度。
叶疏桐拉下了孟清的手套,听了个稀奇:“你还有粗心的时候?怎么孟医生最近心神不宁啊?”
孟清说:“是啊。”
隔着护目镜,他看不清楚叶疏桐的神情,只知道周围忽然陷入了沉默。
叶疏桐抓着孟清的手指贴上自己露出的下巴,瞬间皱了眉:“怎么这么冷。”
过了片刻,孟清刚要开口,叶疏桐扯下手套,将孟清的手捧到嘴边,吹了口热气。
暖热的呼吸喷洒在冷冰冰的掌心,像是真的能催动凝固的血液一样。
炙热的手指包裹着冰冷的,每吹一口气,就轻轻揉一下。
孟清愣了愣,才说:“……够了。”
“还没热起来呢,”叶疏桐说,“我们孟医生的手可宝贝着,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孟清想缩回手,却被叶疏桐紧紧抓住。
“他知道你手冷吗?”叶疏桐冷不丁地问。
孟清不由疑惑:“他是谁?”
叶疏桐说:“还能有谁,你喜欢的那个呗。”
孟清顿了顿,说:“……知道。”
叶疏桐恨恨的语气说:“那他也不可能照顾好你,他根本就不了解你。”
孟清说:“你是不是说得太武断了?”
“我说错了吗?这么多年,谁能比我了解你,”叶疏桐不满地说,“你该不会是对我厌倦了,随便遇到个别的什么人,就误会是爱情了吧?”
孟清不动声色地说:“这两件事能比吗?”
叶疏桐早有一套理论应对:“当然可以了。人和人相处都是一个道理,远香近臭嘛。这突然的新鲜感就是会造成误解,可能就是简单的欣赏,被心理作用无限扩大了。很多人犯了这种错误,到头来才发现,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孟清说:“那按你说的,我的误解就是把对别人的欣赏当成了爱情?”
叶疏桐说:“是啊。还有就是,你以前也没喜欢过男人——”
“说不定也喜欢过,”孟清低声说,“只是那个时候年纪太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而已。”
叶疏桐对此表达了强烈不同意:“不可能!”
他揉着孟清的手,大口吹了气。
“反正,你连跟我肢体接触都不愿意,更何况别的男人——”
孟清透过护目镜看着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心神被明晃晃地摆在了雪地上。
是啊,如果换个别的人像这样拉住他的手……
他大概会一拳挥过去。
手刚热乎,叶疏桐抬眸看向孟清,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把孟清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孟清始料未及,脚下没踩稳,跟叶疏桐一起倒在了雪地里。冬天穿得厚,雪也深,摔一跤也没什么感觉。更何况还有叶疏桐垫在下头。
余光里,一道黑影“咣”地砸到了孟清刚才站着的位置,然后顺着陡坡急驰而下。
……是块无人的单板,多半是有人停留时卸下的雪板,从另一条中级道一路冲了下来。按陡坡的速度和光滑的程度,要是刚才真撞到人,必然得出事。
叶疏桐将孟清按在怀中,朝雪道下方高喊了一声“小心后面有雪板”。
而后,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