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率先打破了沉默。
“雁来哥哥。”
“......嗯?”
“雁来哥哥还喜欢我吗?”千里猝不及防地问出了这句话,但他似乎并不想等贺雁来的回答似的,紧接着又自言自语,“还有多喜欢呢。”
“......”贺雁来哀伤地望着郁郁葱葱的草地,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什么这么问?”
千里眼睫轻颤了颤。
“千里......”贺雁来低低唤了一声。
自从千里成人礼前纹了狼头之后,贺雁来从来没再直呼他的名字。
千里有些意外,不由得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贺雁来的脸。
——贺雁来了无生气地抬头,看着莽苍的天空。
“千里,为什么不信我呢?”他喉结滚了滚,放在身侧的手抬起,想像以往一样抚摸千里的脸,可手抬到一半却又放了下来,犹豫着蜷缩起手指。
千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来。
贺雁来没有等到回答,不由得合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再睁开,他说:“你不信我,我便再重新说与你听吧。”
“千里,我爱你。你说过雁行千里,只要落下一片羽毛给你便已是垂怜,可是你本不用等待不知何时落下的翎羽。千里,雁行千里的终点是你。”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轻声询问他:“千里,我可以抱抱你吗?”
贺雁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笑了一下,但是态度很坚定:“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抱过你了。”
他抬起手臂,在身前比划出了千里腰肢的形状,似乎在感受曾经拥他入怀时那灼人的温度,期许地问:“可以吗?”
雁行千里的终点是你。
千里本来不想这样的,可是他的眼泪迅速蓄满了眼眶。
漂泊多时的小狼失去了力气,倒头垂在大雁的怀里。
就一下下。他在心里说,就这么一下下。
“雁来哥哥。”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终于情绪崩溃了,抬手攥紧贺雁来胸前的布料,睫毛被泪水濡湿,大滴大滴毫无阻碍地滑下面庞。
“我深知明彰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但是是他亲手杀了我阿布,让我从十六岁就再也无法侍奉双亲。可是如果我阿布不死,我就根本没机会认识你。”千里茫然地靠在贺雁来肩上,翡翠般的眼眸茫然地望着远方,“如果遇见雁来哥哥的前提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对是错。”
“然而......当我回过头来纵观一切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愤怒,我应该质问些什么,可是没有人,好像我怨恨不了任何人。明明所有人都深渊在侧,明明所有人都不开心......可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好像没有做错......”
千里已经从原本的呜咽转变为了哭泣。
他伤心地藏起自己的脸,还能感觉到胸口那块玉扣的存在感,这提醒他了些什么,于是拳头攥得更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我发现,即使我的理智告诉我是我的杀父仇人把我的合敦送到了我身边,我还是无法控制地喜欢他,我发疯一般爱上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雁来哥哥,你教会我这么多东西,你能不能再教教我,这件事情我该怎么办?”
“小狼......”贺雁来声线颤抖,紧紧将千里拥入怀中,眉头紧蹙,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我不是不相信雁来哥哥对我的感情,也不是不接受明彰在你心中的位置。可是......明彰死了,雁来哥哥,明彰死了,杀了我阿布的人死了......那我该怎么办啊......”
如果贺雁来能说他忘了明彰,那他是忘恩负义;如果贺雁来承认他忘不了明彰,千里又该如何自处呢?
千里本来说就一会会,可是他却伏在贺雁来的肩头哭了很久很久。
贺雁来沉默地陪伴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啄吻他的发丝,轻声在他耳边耐心地重复:“我爱你,小狼,不论平地与山尖,我都愿意臣服于你。”
千里觉得自己要被撕裂了,他被贺雁来沉重深厚的感情撕裂了。
理性告诉他,不是贺雁来的错,贺雁来什么都没做错,明彰本意也并不是想让贺雁来替自己背负些什么。
可到底是谁错了?为什么局面会变成今日这般?
他想不明白,千里紧紧闭了闭眼睛。
可是,他不仅仅是贺雁来的大汗。
他还是兰罗的王。
先天下而后己身的兰罗王。
“雁来哥哥。”千里似乎下定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而贺雁来似有所感,没有回复他的呼唤。
“雁来哥哥,我做不到放下你。”千里说,“我还是想做你唯一的丈夫,让你做我唯一的妻子,可是......我是兰罗的王啊。”
“雁来哥哥......”千里声线颤抖,不舍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像会灼伤贺雁来一颗冰冷的心脏。
“小狼?”贺雁来喉结上下滚了滚,那句“不要”萦绕在嘴边,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而千里宛如等待的拍案声终于响起来了一般,缓慢而坚定地宣布了对贺雁来的处刑:
“不要,再来见我了。”
第102章 又起
千里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再见到贺雁来。
最初是有些不适应的,晚上休息时总想抱着些什么,意识到枕侧无人之后便望着窗棂发呆,常常就这么一夜无眠。
有时,他去见净台,门外的宫女们支支吾吾躲躲闪闪,被追问下来才怯怯地说:合敦在里面。
他当然想转身就走,可是这未免也太过刻意,而且他肯定贺雁来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无奈之下,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里面却只有可爱的孩童吱吱呀呀地朝他伸手要抱。
松了口气,千里将净台抱在怀中,还没逗几下,便在里屋的屏风后面看到了一截衣角。
......多日不见,贺雁来还是那个温和细致的贺雁来。那天那个崩溃的男人似乎被他掩藏在了心底,不会再流露出来示人。
千里抿了抿唇,为了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去看怀中的婴儿。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
阿尔萨兰一事,给兰罗众臣都敲响了一个警钟。
想要在突发事件中有所准备,不至于像这次一样手忙脚乱、六神无主,必须建立起自己强有力的领导核心和战力储备。
认清这一点后,千里提拔了几个忠心耿耿的大臣,文臣武将一视同仁,建立起自己的参谋团,共同将兰罗建立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
兰罗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在众国之间已经渐有名望。加上千里积极学习、锐意革新,国土境内越来越繁荣,管理也愈加有方。
他不再是需要贺雁来从一旁辅佐的、哭哭啼啼的男孩。
至上次一别至今,已有逾六个月。
半年多过去,千里已经快二十一岁,是贺雁来来兰罗时差不多的年纪。
他的眉眼坚定而沉稳,深绿色的瞳孔常透出一股悲慈又坚韧的色彩。他变得话有些少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优柔寡断,雷霆手腕发作时,即使是陪伴多年的老臣也会有些心悸。
大祭师仙逝,贺雁来隐世,明尘陨落,他身边再也没有那些看着他从走过青涩少年时光的人,他自然就必须收起那些孩子气。
而千里再也没有踏足过后宫半步。
有心思活络的,见贺雁来失势,便又开始打新立合敦的主意。他本以为万无一失,大汗一定会答应,可他的奏折怎么送上去的又怎么打了回来,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让他休要再提。
左右千里已经有了净台,好好培养着,未来也不失为一位优秀的大汗。
大汗与合敦似乎只成了两个虚有其表的空壳,曾经的柔情蜜意、海誓山盟,皆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庭深也算是他俩的熟人,看不下去这两个拧巴的人,拖着个苍老的躯体去找千里,与他促膝长谈至深夜。
千里望着这唯一他还能说说话的旧人,敛下眉眼,没有再像刚知道真相时那般痛彻心扉,而是冷静了许多,只是说:“大师,站在雁来哥哥的角度上,他好像做什么都不合适。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只能咽下这个苦果,可是我也有必须硬下心肠的理由。”
明彰的死像是一根刺,横跨在两人中间,像一道永远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就要这么结束了吗?
千里模糊地想着。
就要这么永不相见,孑然一身到白发苍茫吗?
庭深蹙起眉头,心疼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
曾经托娅还在时,曾跟他说过大汗与合敦多么相爱,谈起时眉眼间满是艳羡。谁知道到最后,这两个人会走到这一步呢?
贺雁来身处其位,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他也不会被允许去释怀。
他要一辈子,背负着这道沉重的枷锁,一步一步,满怀忏意与后悔地活下去。
兰罗王因贺雁来而死,他如何能再以其子合敦的身份,陪伴在后者身边?
千里不会这么做,因为他是兰罗王的儿子,是新一任的统领者。家国面前谈何儿女情长,他唯有忍着心痛舍弃贺雁来。
可是谁去心疼贺雁来呢。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局,局中人走到了死路,除却打破桎楛,生生辟出一条道来,不然就只能在此囹圄打转,永世不得逃出。
可是路又在何方?
庭深与千里的对话便这般无疾而终。
而就在此时,千里却突然收到了一个奇怪的邀请。
——是仁帝。
严格说来,五年前兰罗与大熙签订了停战建交的契约,两国算是朋友关系。因此,仁帝特意在太后六十岁寿辰这天,邀请兰罗王同去贺礼。
千里听着,只觉得这个理由耳熟得不行。
......曾经在云荣,云荣王也是用嫣然别吉的生辰为理由,上演了一出瓮中捉鳖。
如若不是贺雁来沉着以对,他可能就要折在云荣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三个字太久没在心中出现了,以至于朝堂之上,千里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紧接着,他悄悄地、默默地反复咀嚼了几遍这个滚烫的名字,不被任何人察觉。
他的一位近臣蹙起眉头,上前两步进言道:“大汗,臣以为,我们完全有理由可以推辞,再着人备下厚礼送去,以表歉意,便足以呈现兰罗诚意。”
“没错。我与大熙自五年前一战后,除了每年例行赠送贡品之外便再无联系。此时突然殷勤邀约,必定有诈。”
“大汗,云荣悲剧不能再上演了,往大汗三思。”
大熙。
千里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喟叹。
他垂下眼睫,没有急着做决定。
随后,有人反对道:“两国现在以朋友相称,才得以相安无事多年。若是此行不去,让大熙仁帝觉得我们怠慢了去,误以为我兰罗无意维持友好睦邻的关系,心存不满该如何?”
“确实。大汗,大熙虽日渐式微,可毕竟是百年大国,底蕴犹存。他们大熙人又是最看重礼节的,此时盛情邀约,若大汗拒绝了,岂不是打了他们的脸?”
“是啊,若那时,他们借此由头,随便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再次挑起战争,又当如何?再让百姓们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一个武将脾气比较急,当即嚷嚷着:“大汗,去就去!咱们今日不同往日,就算开了战,还能怕他们不成!”
“将军此言差矣,战争消耗巨大,我们好不容易......”
“好了。”千里淡淡开了口,轻轻揉了揉眉心,看着像是已经做出了决定。
众人皆住了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
千里等了一会儿,待大堂内重新恢复到平静,才说:“不过一场寿宴而已,怎么就上升到了要开战的地步了。”
“大汗......”
千里抬起手,那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大臣只好不甘地退了回去。
“仁帝让我去,那我便去给他瞧瞧。”千里轻声道,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好让他知道,如今的兰罗已非五年前的兰罗,再动兰罗的主意,就让他自己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
大汗已下定论,大臣们不好再劝,这事儿便这么定下来了。
下朝后,千里例行回勤政殿处理政务。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脚步一拐,从另一条小道插了进去,行至观赏用的花园之中。而他身后跟着的小宫人也见怪不怪似的,默默跟着他进去了。
千里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这里。
花园中央有个小池塘,池中养了几尾漂亮的鲤鱼,很是吸引人。其中有两条鱼经常游在一起,一条通身雪白,一条则纯粹赤红,千里最喜欢这两条鱼,就算只是呆呆地望着它们出神,都能看很久。
冷不丁的,他突然听到池塘边的树丛中传来些动静。
“谁?”千里冷声开口,目光瞬间警惕起来,“给我出来!”
树林中翕动了几下,一个身影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看清他的脸后,千里一怔。
竟是明煦。
他也有半年多没见明煦了。记忆中最后明煦的样子还是明尘葬礼上那个两眼红肿的少年,如今他褪去了些稚嫩,也已是能挡一面的青年模样了。
只不过现在,明煦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明煦?”千里犹豫着喊了一声。
明煦被点了名,嘴唇轻抿着,绕过池塘走到千里面前,弯腰行了个礼。
再抬眼时,千里竟觉得恍如隔世。
曾经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同龄好友,无话不谈;而现在,明煦只怕是再也无法将千里当做是好友看待。
他身上的帝王之气已不容忽视,更遑论二人关系尴尬,明煦已不敢再同之前那般随意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千里率先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路过。”明煦回。
千里挑了挑眉,不信。
明煦无话可说,银牙一咬,卸了劲儿一般,颓然道:“我为何在此,大汗应该清楚的呀。”
“......”千里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回答,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他也不知道,明煦说的到底是不是的他心中所想,或者说,心中所期盼。
“你......跟踪我?”
明煦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
“是......合敦让我来的,他说了,每隔一段时间,大汗都会在这里看鲤鱼,就让我来看看......”明煦垂着头,飞快地抬眼瞟了千里一眼,小声把话补全,“看看大汗好不好。”
回宫路上人多眼杂,明煦不好露面;只有在这不知几天才能等到的一次机会里,去看一眼千里的模样。
而贺雁来知道千里不愿见自己,只能派明煦替自己来,再由他转告自己千里的消息。
千里只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扯了一下,痛得他拳头猛地攥紧。
“那......你现在看到了。”话毕,千里又斟酌了片刻,试探一般问,“你,你最近又过得怎么样?”
“我自然是过得好的。”明煦嘟嘟囔囔的,忍了又忍,还是开了口,“可是有人过得不好......”
“好了,我人你也见到了,回吧。”千里飞快打断了明煦的话,不愿再听。
明煦愣了一下,似乎不相信千里连贺雁来的近况都不愿了解。
他这一瞬间的愣怔,自然错过了千里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踉跄背影。
“啊......啊对了大汗!”明煦猛然想起来了些什么,连忙叫住了千里。
幸好,千里还愿意停下脚步听听他要说什么。
担心千里随时会离开,明煦不敢耽搁,忙问:“我在来时路上听说,大汗即日就要动身赶往大熙?”
“......”千里转过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头承认,“正是。”
明煦的表情纠结了起来,不知该不该问出口。
“想告诉他的话,随你。”千里像是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不过,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影响呢。”
明煦嘴唇开合,眼神有些忧伤。
竟是......走到了这一步了么。
千里又略等了一等,见明煦没有话再要问了,眼睫低垂,不再多说,直接转身离开。
离开时,不知是不是他出现了幻觉,他总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一节雪白的衣角。
作者有话说:
跟大家商量个事儿
有人说最近看到更新不敢点进来,其实我最近看到新评论也不敢点进来
我斟酌了很久,还是决定到完结之前都不会点开评论区了,所以大家有的一些想法态度,我可能不能及时回复了
我思考了一下,还是想把我最初想写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呈现在大家面前,对得起一路追过来的读者朋友们,可能我的剧情安排会让一些读者失望
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真的很抱歉,我真心希望大家都能快快乐乐地看文,我也会继续磨炼,争取下本书更好
如果有什么东西想和我分享,最近可以@西瓜盗盗 戳我,我看到会回复
再次抱歉,祝福大家永远快乐
第103章 翠娘
贺雁来沉着心为画中人物添上了最后一笔,将整幅画卷拎起来细细端详了一番,觉得画得不满意,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将它放回去了。
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明煦垂着脑袋蔫头耷耳地走了进来,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合敦。
“嗯?回来了。”贺雁来从画卷里抬眼看了明煦一眼,温和笑道,“见到大汗了吗?”
“见到了。大汗还和前几次看到的样子一样,不怎么说话,也不太经常笑,看着有些吓人。”明煦闷闷地说。
“......”贺雁来动作顿在了半空中,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画笔,在画布上留下好大一团墨渍,这画是彻底不能要了。
不怎么说话,也不太经常笑。
他曾经捧在手心里、恨不得连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的千里,不过自己生活了六个月,便成了这副模样么?
“还有,合敦,我听大汗说,他即日起就要动身,前往大熙。”明煦脸色纠结,犹豫片刻,还是没敢瞒贺雁来,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了。
“寿宴?”贺雁来眉心蹙起,怒极反笑,“当今太后不是仁帝生母,这么些年来二人只做表面母子,仁帝什么时候对太后这么上心了?”
不等明煦回答这个问题,贺雁来又紧接着问:“难道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劝千里别去的吗?”
“劝自然是劝了,可是,大汗最后还是决定要去。”明煦挠了挠头发,“合敦,我们要不要也跟着去?”
贺雁来苦恼地揉了揉眉心,望着画中人墨绿的瞳孔出了会神。
如今千里刻意回避他,又是要去大熙,他作为大熙送来的质子合敦,自然要避嫌,能与千里同去的可能性不大。他手上倒是还有带到兰罗多年的贺家军可听他指挥,可是千里不见得愿意接受他们全程护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