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林深正赏着月,觉得月亮像路汀,可乌云来了,遮住了月光。他听见这话,心一凛,这才回味过来其中的弯弯绕绕,再把路汀连日来的不同寻常的反应串起来,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糟了!
唐林深拔腿往外冲,懊悔得无地自容。他原本只当路汀不能适应本地的人情,尽量在这方面进行疏导,却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一层纠葛他在独自消化。
然而连路汀都感觉出来了,唐林深难得一回觉得自己是根棒槌。
但这事儿也确实不能全怪唐林深,他在漳洲岛忙本职工作,上班跟大爷大妈打交到,下班回民宿陪路汀,真正认识的本地人就两个。严谨地说,恐怕杨老头的脸在唐林深脑子里都比小杨深刻。
怎么莫名其妙会出现这种走向?
唐林深甚至吃不准路汀这个闷葫芦想了一出什么恩怨纠缠,把自己弄难过了。
到头来戳得还是唐林深的心。
小杨见唐林深跑了,吓了一跳,在他身后追,“唐医生,等等!”
唐林深有教养,他虽然态度冷,但不至于没礼貌。他停下了,有些话跟小杨说。
“小杨,你觉得我让你安心,也许是患者和病人之间的交流,作为医生,很高兴病人家属对我专业水平的认可。”唐林深说:“仅此而已了。”
小杨要解释:“不是的,我……”
唐林深表情很淡,情绪起伏也不大,“至于其他方面的安心,我有,也是给我爱人的,你不要误会。”
“什么?”小杨惊呆了,“你、你有家庭了?”
唐林深笑了笑,说是。
他笑起来很好看,总能把人迷住。小杨呆了呆,她一边为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单恋赶到悲哀,另一边又想起唐林深同事说的‘我们主任没对象’这话。
小杨惨兮兮一笑,“唐医生,你是不是找借口搪塞我?”
“……”
唐林深无法回答是与不是,他自己都心虚。
然而心虚过后,心境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了——也是啊!
在这之前他总是瞻前顾后,担心路汀不经人事,被自己裹挟着进入另一种世界没有退路,又怕他被深入过后接受不了各种变化从此远离,所以想引导他慢慢开窍。
可照此情况下去,得等到什么时候?
没嘴吗?直接问啊。
唐林深茅塞顿开,自己把自己从牛角尖里请了出来。
“我没搪塞你,”唐林深不可抑制地笑,“我谢谢你。”
“啊?什么?”小杨整个人都傻了:“不是,唐医生我……”
唐林深归心似箭,没想跟小杨多解释。
小杨举棋不定,想追又不敢追。这个时候,扶曜正好出来了,他语调不高不低,唐林深正好能听见。
“唐医生,我这边好了,你去车里等我吧,我马上过来。”
“好。”
唐林深走了,扶曜单独跟小杨说了句话:“小杨,唐医生来这里工作,也是客人,他始终要走的,有人等着他。”
小杨的单恋无疾而终,她哑口无言,也有点不甘心。
扶曜沉默地看着她,心里想了很多,他猜测唐林深没有透露自己的性取向,也的确自身隐私没必要向外人透露。
“杨叔以后有什么问题你找我,我替你找唐医生,不过非亲非故的,总是麻烦别人也不好,知道吧?”扶曜拍拍她的肩:“进去照顾你爸吧。”
“……哦。”
唐林深在车里等了五分钟,扶曜出来了,就他一人。
处理得挺好。
破车不好启动,拐个弯差点熄火。
唐林深说:“扶书记车技不行啊。”
“……”扶曜眉角一抽,“是么?”
唐林深憋过了闷气,心情似乎不错:“最后两晚了,你们能消停点吗?”
“不好说,”扶曜皮笑肉不笑,“我给你们俩换个房间吧,不过剩下的都是双床房了,二位能睡习惯吗?”
“不用了,谢谢。”
扶曜赢了一局,挺开心的,破车也给他面子,顺利开上了山路。
其实唐林深还是想不明白小杨对自己莫名其妙地单恋算怎么回事,他跟扶曜聊上了,但还是拐弯抹角。
“扶书记挺深得民心啊。”
扶曜说:“有话直接问。”
唐林深不耻下问:“我不太记得我跟小杨有什么接触了,她是怎么回事?”
扶曜想了想,其实他也不太确定,“五年前你第一次来这里,乡诊所里的护士也是小杨,她那会儿刚上班,杨叔也还没生病,就是摔断了腿,是你给治好的,所以接触多一些吧,她挺崇拜你的——你记得这件吗?”
唐林深说:“……不记得。”
“你们这种人啊……”扶曜好像很感慨,并且意有所指,他无言以对:“这几年有不少人给她说煤,她谁也看不上,感情心思在你这儿了。杨叔为这事天天找我,生怕他女儿一辈子单身。”
唐林深不太明白:“找你干什么?”
“村里跟大城市不一样,大到生死攸关,小到鸡毛蒜皮,大家总想找个主心骨发发牢骚,”扶曜笑了笑,“不才,我就是这根主心骨。”
唐林深摇头,不想聊了,“这事儿过了吧?”
“过了。”
“多谢,”唐林深催促:“麻烦车能开快点儿吗?”
“快不了,这里也有监控。”
唐林深看了眼腕表,喟叹:“归心似箭啊。”
然而箭归了,窝里的小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温雾屿有车有司机,一路咔咔嚓嚓把路汀带到古石桥上。
靠山近水的地方,酷暑的夜晚也透着一丝凉意,路汀却享受这股清透的空气,能消平内心的空虚和急躁。
他在前面跑,跑在桥头,天太暗了,看不清东西,回头说:“温老板,你小心路。”
“没点儿眼力见,”温雾屿招手:“过来扶我。”
“哦。”
温雾屿在石桥边藏了两根竹竿,钓鱼用的,还有鱼饵,一应俱全。温雾屿不靠谱,带着路汀也不靠谱了,两人悬腿在到石桥边上,假模假式地开始垂钓。
路汀看见水里的鱼悠哉哉地游晃,就是不吃鱼饵,他心平静了很多,偏头看温雾屿。
温雾屿目视前方,等着路汀开口。
“温老板,”路汀温吞开口:“她是不是喜欢我哥?”
温雾屿故意装糊涂:“谁?”
“护士,”路汀说:“小杨。”
“我不知道呀,”温雾屿笑了笑:“应该吧。”
小杨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很端正,她今年二十八岁,说不上跟唐林深配不配的,可是在路汀看来,他们职业相同,是可以有共同语言的。
好像谁都比自己更适合唐林深。
温雾屿却说:“汀汀,你哥不会在意她的,你哥只喜欢你。”
“啊?”
“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儿,”温雾屿说:“一目了然嘛!”
路汀心惊肉跳:“为什么?”
温雾屿哭笑不得:“你问我为什么?乖崽,这事儿你不该比我更清楚吗?”
路汀垂头丧气,不由自主地扣起了竹竿:“我不知道,我不敢想。”
“你不敢想,但是你敢做。”温雾屿赞叹:“厉害。”
路汀结巴了:“做做做……做什么啊?”
温雾屿手臂一扬,把鱼饵甩掉了,“你俩接吻呢,我看见了。”
“你不是看不见吗?!”
温雾屿张口就来,胡说八道:“偶尔回光返照。”
路汀被带坑里了。
温雾屿继续往下问:“你跟唐医生到底什么关系,朋友吗?别跟我开玩笑了。”
路汀微不可见地点头。
“玩儿什么情趣游戏呢。”温雾屿放下竹竿,摘了墨镜,往水底下一扔,溅起水花。他浑不在意,突然偏头,捏住路汀的下巴,慢慢贴了上去。
路汀吓坏了,他没让温雾屿靠太近,捂着嘴往后躲,惊魂不定地问:“你你你干干什么啊?”
“朋友?”温雾屿弯着腰笑,他的眼睛其实很好看,“你是不是以为接吻跟见面打招呼握手一个意思?谁教你的,唐医生吗?教的什么狗屁。那我们也是朋友啊,怎么躲我呢?”
路汀有些生气:“你别糊弄我!”
“我不糊弄你,”温雾屿正经一些,他不开玩笑了,“你也别糊弄你自己——得开窍啊。”
晚风习习,吹不散厚重的沉默。
温雾屿把路汀当朋友,也恨铁不成钢,“汀汀,即便没有小杨也会有小张小王。食色男女,大多数上来就直奔主题,哪儿那么多纯情的勾当。你不表达,他不表现,就算心意相通,时间久了也得一拍两散。”
路汀从鼻腔发出一声嗯。
温雾屿气不打一出来,“嗯什么嗯?”
“我知道接吻代表什么意思。”路汀缓缓抬头,他双眼有泪:“温老板,我……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第59章 喜欢你
温雾屿心软:“傻孩子。”
“我不傻。”
路汀确实不傻,他太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这样的人最自卑什么也就最关注什么,越关注越敏感。温雾屿说的不错,唐林深的身边以后会有更多人出现。但不管是谁,路汀总会拿自己跟他们作比较的,好像谁都比自己合适。于是比来比去,当心态掉入怪圈当中,消耗的还是最纯粹的核心感情。
路汀一直把肖想藏在心中,害怕自己藏不住,又怕爱意和狼狈显露无疑,被人讽刺痴心妄想。
这太难了。
路汀黯然神伤,鱼上钩了,他也没察觉。
温雾屿低头看见水面之下咬勾的鱼,他笑容温浅,真诚却轻描淡写,“舒适圈再好,可也要看大小,如果只有一亩三分地,转个身就能望到头了,你守着它有意思吗?”
鱼似乎知道是饵,它还不肯走,路汀感觉到手中鱼竿的拽力,缓缓有了反应。
温雾屿又说:“汀汀,你可以试着跳出舒适圈去外面看看,他会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路汀笑了笑,想收鱼竿,“他已经给我很多惊喜了。”
“那也不见你显摆,”温雾屿敛眸看着扑腾的水花,笑着说:“我上回跟你说了这么多,以为你听进去了,没想到还是原地不动,白费我口舌了。”
“没有,没白费,”路汀挺惭愧的:“温老板,我听进去了的。”
“那这回呢?也听进去了吗?”
路汀点头。
温雾屿继续煽风点火地吓他:“会有行动吗?你再不动起来,好哥哥要跟人跑啦。”
路汀听不得这些话,“你、你别说。”
温雾屿笑开了,一条腿屈着,半身向前倾,又要去逗路汀玩儿。路汀着急忙慌地要躲开,被温雾屿拉住了。
“别动,鱼上钩了,捞起来。”
路汀眨眨眼,问:“怎么捞?没网啊。”
温雾屿捏出手机看了一眼,“再等会儿吧,马上会有人来给你捞鱼了。”
路汀知道他的意思。
“温老板,”路汀也好奇:“那你跟扶书记呢?”
温雾屿没料到还能被反问,“我跟他怎么?”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温雾屿没有立即回答,认真思考了一下:“不好说。”
路汀又问:“那你们两个要好吗?”
“……”温雾屿说起别人头头是道,轮到他自己也是个狗屁,“说你呢,说我干什么。”
路汀咯咯地笑,他学坏了,也想通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按照道理去做,也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温老板,我能找你讨样东西吗?”
温雾屿问是什么?
“你后院的天竺葵。”
“你可真会挑,”温雾屿又抓起鱼竿,眼睛往下一塔拉,好像又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养了一堆花草树木,就活了那一株。”
“我在花店里上班的,等我回去了,天天给你寄花。”
“好,”温雾屿眉开眼笑:“那我可占大便宜了。”
山水在阳光下美不胜收,到晚上就有点渗人了,尤其时不时传来什么动静。
路汀怕鬼,此时更是甚嚣尘上,“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温雾屿打了个哈欠,他答非所问:“鱼还在吗?”
路汀朝下看了看,“还在。”
“稀奇了,”温雾屿叹为观止,“愿者上钩啊。”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山路上便传来急促的汽车发动机声,混着年久失修的铁锈气,十分震耳发聩。
把路汀吓了一跳。
温雾屿老神在在,他起身拍干净掌心的灰,低头对路汀说:“走吧,你的大鱼来了。”
路汀问:“那这条呢?还捞吗?”
“捞它干什么,抱着睡觉能取暖吗?”
“小鹿!”
看,鱼不能,但唐林深能。
唐林深和扶曜回到水云湾,里外都没找到人,面面相觑地怔了片刻后,头皮炸了,各自慌各自的神,在外人看来有点滑稽。给他们打电话,温雾屿不接,路汀没带手机。
唐林深汗都下来,“温老板靠谱吗?”
扶曜如实回答:“不靠谱。”
后来还是厨房阿姨出来告诉他们的,人都走一个小时了,坐桑塔纳走的,好在飙车司机的电话不是摆设,联系上了。
直到唐林深见到路汀,他那颗心还是惊魂未定。
可是唐林深不舍得说路汀一句重话,抱着他上下摸,确定没少胳膊,看上去还高兴。一口气未松下去,低头一看,路汀的鞋没了。
“小鹿,你鞋呢?”唐林深说:“大晚上跑什么?”
路汀回头指了指,说鞋放在石桥上了,没跑,钓鱼,“温老板带我散心。”
唐林深心里堵得慌:“你有什么心事闷着?不能跟我说吗?”
“哥,”路汀先发制人,双手捧住唐林深的脸,踮脚在他唇上亲了亲:“我、我错了。”
人还没走呢,扶曜和温雾屿都看着呢。这是路汀第一次暴露在外人视野下的主动。
很迷人,唐林深特别想吻回去。
“哥,”路汀光脚踩着地,被小石子硌得痒,他跟唐林深讨饶:“我有话跟你说,我、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好,”唐林深将路汀抱起,踩在自己的鞋上,“我也有话对你说。”
路汀歪了歪脑袋,“啊,什么?”
唐林深轻蹙一笑,“走吧。”
路汀问:“我的鞋呢?要、要去拿回来吗?”
“不要了。”
前面两人走了,后面还留着两位。
温雾屿不看扶曜,又瞎了回去。
扶曜抓温雾屿的手,被他躲开了,“我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温雾屿语气很淡,“不想接。”
扶曜语调柔和,哄着他,“雾屿,不要跟我置气了,是我不好。”
温雾屿抿嘴不说话,全当没听见。
扶曜又问:“你的墨镜呢?”
“扔河里了。”
扶曜转身往河边走,“我去捡。”
温雾屿气急败坏:“你过来!”
扶曜又过去了,笑得挺坏:“肯搭理我了?”
温雾屿:“……”
唐林深等得没了耐心,也怕满溢沸腾的情愫歇菜,打铁还得趁热呢,不能让这两个人耽搁了。他站在路口催:“扶书记,好了没有?走不走。”
温雾屿替扶曜回答了:“走。”
他朝扶曜招招手,唤道:“阿曜,回家了。”
回程气氛沉默且诡异,谁也不说一句话,到地方下了车,路汀比谁都急切,他甚至顾不上穿没穿鞋这件事,赶紧往后院跑去。
唐林深在后面追:“小鹿,做什么?”
路汀头也不回,“温老板送我的花,我的天竺葵。”
五分钟后,唐林深连人带花抱回了放,关上门,先把路汀弄进浴室洗了个澡。这澡洗了半道,热水器坏了,出来的全是冷水。
路汀怕冷,哆哆嗦嗦,说不想洗了,他挂在唐林深的身上:“哥,我们先说话吧。”
“憋着你了?”
“没有,”路汀歪着脑袋伏在唐林深肩头,双腿夹在他腰上,被带着走出了浴室,“我怕等会儿又说不了了。”
三而竭,说的就是路汀这样的。
房间靠南边有个小阳台,出去就能看见溪流,纱窗门紧闭着防蚊,门边有一张沙发,唐林深把路汀放在沙发上面坐好。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可现在抬头能看见月光。
唐林深捧起路汀的脚踝,脚底都红了,“疼吗?”
“不疼,”路汀的眉目盛满了笑意,“哥,你也坐。”
沙发是担任沙发,再挤不下一个人了,唐林深故意问:“我坐哪儿?”
路汀往一旁侧了侧,拍拍空出来的位置:“坐这儿吧。”
“当我纸片人呢,”唐林深哭笑不得:“你干脆坐我身上得了。”
路汀眨眨眼,觉得也行,就说好。
好不了。
如今唐林深碰不得路汀,一碰就着。正事还没说呢,这回不能再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唐林深半靠着坐在沙发扶手上,也挺软的,他摸摸路汀的头,问道:“小鹿,你想跟我说什么?”
“哥,”路汀不算从容,他揉着右掌,一开口又紧张上了,且缓且慢地说:“我这几天心情不好,很焦灼,所以手总疼。”
唐林深蹙眉,把路汀的手裹了来,“怎么不告诉我?”
“不敢。”
唐林深问:“为什么不敢?”
“怕你问我为什么?”
唐林深顿了顿,问:“那是因为什么?”
路汀带着哭腔,声音有些抖:“怕把你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