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也是时润声的父母一直被诟病的地方。
那一对A级向导和哨兵,天赋和契合度明明都是村子里最高的,却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守护村子,想让小花猫健康快乐地长大。
像这种“不负责”、“没出息”的理想,不知道被多少人诟病过,总有人偷偷指点议论,说“既然有这种天赋,就该更多承担一点责任吧”。
可偏偏那对A级向导和哨兵就是不为所动,也不肯利用缄默者转移伤害、不肯靠对战升级。
这件事在村子里饱受指责,也是那些少年向导和哨兵长大一点以后,用来折磨时润声最主要的一个借口。
“每个领域的规则,都会和这个人的行为、脾气秉性、做过的事相关,我看《白塔生死恋》是这么说的。”
平荣吃力地看着他,眼球几乎凸出来:“……什么?”
“不用管。”闻枫燃问他,“是不是?”
平荣无法否认。
他正被他的领域反噬——对有些S级向导来说,被反噬不算什么大事。
比如那个领域规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向导,有次不小心被领域反噬,在被哨兵拖回去之前,也不过是扯着村子里每个人都聊了一个小时,说清了自己所有藏钱的地方。
然而攻击类别的领域规则就不同,平荣的领域规则是“诘责”,这规则从来都被他向外使用,从没向内收过。
内收的“诘责”领域,会毫不客气地拷打意识自身,直到平荣能转移注意力,不再想这个红发少年问他的话。
……可这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也就是说,你以前就诘责过什么人,而且多半是带头的那个。”
闻枫燃并不在乎他的反应,只是继续问:“我猜——你诘责的是我弟弟的爸爸跟妈妈,是不是?”
平荣瘫在角落里,冷汗大颗大颗向外冒,他不停摇头,哑声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合理质疑……”
“你是向导,还是个级别不低的向导。”闻枫燃说,“你不知道你的一句‘合理质疑’,会影响多少人?”
平荣完全答不上来。
他始终逃避着这件事的真相,始终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个临危受命、被迫升级保护村子的向导,并没做过什么恶事。
他的确没做过——他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几句话,告诉其他人向导明明有更快的升级方法,可时润声的父母就是不肯用。
他只是诘责那对A级哨兵和向导,为什么明明拥有这么好的天赋,却不肯变得更强、不肯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成为村子真正的庇护者。
于是立刻有人循着机会蜂拥而上,于是这种声音传得越来越广、吵得越来越响。
就连时润声的父母在拼死战斗时,他们背后守护的村子,依然在吵。
争吵的言语没有力量。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这个村子的言语力量,甚至能让你从A下升到S。”
闻枫燃说:“他们当时不能守护住守护者吗?”
——这么强大的力量,难道不能至少作为盾牌和铠甲,保护他们的守护者吗?
假如言语的力量,就只剩下诘责、只剩下抨击、只剩下伤害,那这种力量又有什么意义?
一个规则是“诘责”的领域,明晃晃就是用来对付人的。
兽灵和兽群听不懂人言,无法理解羞愧,这种领域派不上半点用场,跟那对规则是“守护”的A级向导和哨兵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闻枫燃低着头看他:“你说你的使命是庇护这个村子——你拿什么去跟兽灵打架,你诘责它没洗澡?”
这大概是句笑话,路边的蒲公英没憋住笑了一声,转眼就笑飞了一片带着小伞的种子。
但平荣可半点笑的心思都没有。
他的脸色已近灰败,胸口吃力起伏,绝望地看着眼前红枫色短发的少年。
这个世界以前没有过这种人,恶人百无禁忌、善良者单纯口拙,泾渭分明,连使用的言语力量都隐隐分成两派。
从没有这样说话的人,明明说得是恶言,却又分明固守良善立场,毫不客气,刀枪剑戟齐出。
“不好意思,我们全家嘴都长我身上了。”闻枫燃笑了一声,偏了偏头,“有的时候,要保护好人,就得用不那么好人的办法——这事我最愿意做。”
水管被拎起来,重重抵在平荣的胸口,剥夺了S级向导的全部神智,让他整个人烂泥似的瘫软在了地上。
平荣被尖锐的痛楚瞬间淹没,闻枫燃踩住了他的肩膀。
“我问你。”
闻枫燃站起来,低着头问:“你真没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吗?”
……
这些毫无意义的争吵、唇枪舌战、内斗,才是那些任务者没能从意外中回来,殒命于一场任务的真正原因。
那明明是足以将一个底层水平的A级向导硬生生催成S级的力量。
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自己抛弃了他们的守护者、自己毁掉了堤坝,将那么多无辜的向导和哨兵推向了死亡。
如果他们早就给他们的守护者足够的信任,光是这个村子的言语所汇集的力量,就能让时润声的父母在战斗的关键时刻突破,保护所有人。
闻枫燃甚至怀疑,就在任务的时间节点之前,这种诘责甚至被向时润声的父母使用过——那对善良的A级向导和哨兵,就算是再不在乎身边的议论,也是不可能对这种诡辩似的诘责无动于衷的。
可惜这些事,已经没办法再向当事人亲口确认了。
如果哪里都有一个槐中世界,就不会有这么多遗憾、这么多来不及传达的言语,这么多完全没准备好的永别。
时润声的动作越来越慢,不知被什么绊得晃了一下,就慢慢蹲下来。
小花猫抱着膝盖,低头把脸埋进手臂里,半晌都一动不动。
漂亮的小槐树耷拉着枝条,离得远远地陪着弟弟蹲了好一会儿,忽然想通了件特别重要的事,唰地蹦起来:“不对!不对!”
闻枫燃被吓了一跳:“什么?”
“不对,心有牵挂的意识是不会那么快消散的!”
小信使一口气说:“这儿是没有槐中世界——在槐中世界的意识,会在进来的那几天里迷糊一段时间,一直在那个地方绕来绕去,然后慢慢清醒。”
这是槐树的祝福和庇护。慢慢清醒过来的意识,会想起自己的家、想起自己要去的地方,想起自己还没实现的愿望。
如果是在没有槐树的地方,这些意识可能没办法这么快就清醒过来,所以就会一直徘徊在原地。
一直徘徊、一直重复做着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一直等待那个忘记了的愿望实现。
在有些地方,这种意识叫做“地缚灵”。
这就是为什么这个村子里的那些恶人,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却唯独不敢靠近这片墓地,不敢来毁墓。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到了现在,兽群和兽灵依然不敢靠近村子。
因为怯懦的人随波逐流、贪婪的人蝇营狗苟、暴虐者暴虐、沉默者沉默。
——但守护的灵魂仍在守护,经年累月,纯净坚硬如冰。
那些忠诚善良、勇敢正直的灵魂,依然在无休止地战斗和保卫。
他们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心愿是什么,因为死亡的阴影是在激烈的战斗中骤然降临,于是只剩下余习。
这些守护的余习,让那些灵魂被牢牢束缚在原地,寸步不敢退、寸步不能离。
“小花猫!”路遥知顾不上管别的,背着他的大挎包跳起来,用力摇晃软毡帽,“你得去救爸爸妈妈!”
“你得去救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很累了,那场战斗一直都没结束!”路遥知大声喊,“他们等着你去救他们!”
时润声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站起身,可能是被风推了一把,叫厚厚的层云牢牢遮着的太阳也蹦出来。
他们出门出得非常早,早到打完了一场架、清理干净一片墓地以后,也完全不晚,正好看见朝阳破云。
凌晨的空气再怎么清新,也总是有种挥之不去的、雾蒙蒙的灰色,要等到太阳彻底跳出来,晨雾才能散。
“你等着,你等着,我们这就去给你开门——大伙都来了!说好了要给你个惊喜的!”
少年信使跳上自行车,朝他喊:“这门隔着生死,有点不好开,但我们人多,我们联合!”
只有槐中世界能连通生人与亡者的世界,要想开这一扇门,就得想办法把这个世界撕开个口子,让大槐树把树枝探进来。
这可能有点儿过分,毕竟白塔已经多了不少个漂亮窟窿了。
但事情太急,等一切结束以后,小槐树决定慷慨地送白塔一朵真相之花——毕竟玫瑰也是树,小信使跟种树人先生苦学养玫瑰的本领,真相之花已经开得爆盆了。
闻枫燃立刻领会,蹦起来高高扬手,接过少年信使抛过来的小槐树枝。
——
在这个世界,小花猫队长可不是只来了两个哥哥。
只不过大家伙都是从不同的银色麻袋里钻出来,走的路不一样,有的先到有的后到,有的还没到年纪可以看《白塔生死恋》。
闻枫燃跑向白塔的正西方,有银线领着他跑,遇上想窥探拦路的就一水管抡开,也有人悄悄替他清路。
不是全员恶人——任何地方都不是全员恶人,只是清水实在太容易被浊流掩盖了。
他们这一路闹出的动静,并非所有人都看得心惊胆战,也有人无言、有人点灯、有人推开门。
有人走出来说“我支持银斗篷”,有人仍然说不出话,只是默默把横在路上的路障清理干净。
闻枫燃用水管刨了个坑,把那棵小槐树枝埋进去,蹲下来仔细培土,起身时看见不远处放着一钵清水。
……
路遥知骑着他的自行车一路往北跑,小信使的软毡帽被风刮飞了好几次,被他摘下来塞进大挎包。
少年信使漂亮的金色小卷毛被风刮得直晃。
森林里有死气,是被兽群和兽灵袭击的任务者和普通人,可这些难不倒槐树的信使,小槐树最擅长应付这个。
路遥知打了个响指,红布条在少年信使的手腕上跳跃,汩汩的清水从他指间涌出来,被风吹成一片清凉水雾。
他不再害怕火、也不再怕大黑球了。
这里的执念不难净化,徘徊在原地的意识会忘掉很多东西,忘了愿望、忘了在意的人、忘了回家,但有人提醒就能想起来。
他们得想起来,不能被一直束缚在这儿,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束缚他们,他们该回家了。
路遥知刹住自行车,踩下脚蹬,大口喘着气,把手里的小槐树枝插在金黄色的落叶里。
……
白塔里,小机械师停下火花飞溅的角向磨光机,摘下护目镜,调整耳机说了声“收到”。
蒲云杉其实已经来了好几天了——不光负责修滑梯,还在给白塔装窗户。
这几天里,小机械师一直在试图说服白塔,被装修成一棵机械树也很好看,功能还更全。
但白塔看起来情绪不太稳定,不是很想当机械树,还动不动就哭。
机械蜻蜓敲敲窗户,把小槐树枝送进来。
蒲云杉专心听懂了任务,立刻放下手里一时半刻完不了的工作,起身开始行动。
小机械师一边利落地做准备、换衣服,一边向白塔解释,他得去跟大家一起做一件伟大的任务:给这个世界豁个口子。
白塔:。。。。
蒲云杉的时间有些赶,没来得及看白塔打完六个句号。
小导航员向白塔敬了个礼,踩着其中一个窗户跳出去,被大灰石头机器人稳稳接住,炫酷的机械翅膀只拍打了几下,就直奔白塔南方的群山。
……
白塔学校,坐在训练器材上、自称叫“Ice-white snow ball”的古怪小缄默者,正低头看着下面那一群东倒西歪的少年向导和哨兵。
因为年龄还不够看《白塔生死恋》,但系统短时间内还画不出第二部 科普白塔世界的动画片,所以穆瑜在和雪团讨论后,选了个更直接的方法。
——杀得S03世界花样滑冰儿童组哀鸿遍野,暂时放了假、听说这里有大滑梯的穆雪团同学,是从挂在白塔学校的麻袋里出来的。
虽然还不懂什么叫缄默者,但“不说话”这件事,大概没什么人比冰场上翱翔的小白鹰更擅长了。
以任兆为首的那群少年哨兵跟向导,之前每次被时润声揍,都只是徒手往地上砸,并不会用缄默者的方式攻击。
小花猫队长毕竟和他们一起长大,还记得过去的事,哪怕揍得再狠,也只是为了让这些人“摆脱兽灵侵蚀”。
可他们却不知道,不是每个缄默者,都会这么沉默着包容和忍让他们的。
几个向导瘫在地上,惊恐地向后退,脸色惨白。
他们和哨兵之间的联系,仿佛被某种极为锋利冰冷、沉默无言的力量径直斩断了。
不论他们再怎么白费力气,也没办法重建连接,用言语引导哨兵——可他们只不过就是不服气,私底下说了几句哑炮就是哑炮,光会把人往地上砸算什么本事!
究竟是哪儿跑出来的、这么大点一个缄默者?
他们为什么连这么个小屁孩也对付不了?!
领域是意识的具象化——可究竟得是什么样的人,连意识的最深处都带着透骨的冰碴?!?
坐在器材上的孩子身形比例极出色,皮肤雪白眼瞳漆黑,垂着睫毛低头看他们,似乎并没有要和他们交流的打算。
虽然看起来长相精致到乖巧,但那双眼睛里的平静压迫,还有盘旋在他手里的冰晶,都叫这些向导和哨兵半点大气也不敢多喘。
几个恼羞成怒试图动手的哨兵,都被那些冰晶划的伤痕累累,这才终于意识到,缄默者似乎从来都不是没有战力。
只是缄默者不愿伤人——那些安静寡言、内向腼腆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被这个世界接纳,想和其他人一样被对待,想过平静的生活。
平静者有权捍卫平静,这本来该是从一开始就被尊重的规则,而非恶人在逃避清算、东躲西藏时,高喊的一句无力的借口。
漂亮过头也沉默过头的小缄默者,正要把那些冰晶也吹进风里,看到一片随风飘过来的小棉花云,就收手站起身。
小棉花云里有画着火柴人的手帕,里面裹着一根小槐树枝。
那孩子接过手帕,仔细看完,把小树枝仔细包好藏进怀里,跳上那朵棉花云。
他的身手极利落轻巧,没给任何人趁机出手暗算的机会,已经稳稳落在云上,直奔白塔之东,那片据说空无一物的荒芜之地。
……
风把厚重的层云拨开。
太阳彻底跳出来,光箭把朝霞也穿透,小缄默者的领域再次染上当初在白塔前的灿金色,却没像上一次那样抽净他的力量。
已经重新有了根的小杜仲树,是不会因为发出来一点儿光、一点儿热,就把力量一口气用干净的。
时润声跑向父母牺牲的地方——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地方,小小的缄默者在父母牺牲后,曾经一个人去过很多次。
那里被清理得很干净,什么也没有,哪怕是一小块最不起眼的碎布片。
村子告诉时润声,这是为了不留下血腥气,以免吸引来嗜血的兽群,带来更多的危险。
但大野狼哥哥说,放屁。
说完这话大野狼哥哥就赶紧打住,告诉弟弟绝对保密,绝对不能跟着学,然后才又用水管砸碎了一扇窗户。
——怎么会吸引嗜血的兽群?
那是任务者们拼死战斗的地方,是豁出性命守护村子的地方,那里的杀气就能驱散兽群,方圆几公里都没有走兽敢贸然靠近。
之所以要清理得这么干净、一点痕迹都不留,就是为了要抹去牺牲者的付出,否认守护者的守护。
这是群比鬣狗还差劲的家伙,他们很清楚自己是在作恶,又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
他们用明晃晃的恶意制造更多的同党,说服动摇的人,蒙骗不知情的人,招揽墙头草,把那些孩子教成新一轮的凶手。
……也是直到现在,时润声才终于明白,原来那里盘旋的不是杀气。
那场战斗原来没有结束,牺牲的灵魂和死去的兽灵仍在缠斗,仍被束缚在原地,等待分出胜负或是一起消散的那天。
他得去救他的爸爸妈妈。
小缄默者跑进那片林子,他像是被风推着在跑,风比他的速度更快,“吱呀”一声推上一扇门。
时润声大口喘气,他站在早已被落叶覆盖的草地上,抬头看见坐在树枝上的傀儡师。
时润声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大槐树。
——大到接天连地,茂密的树荫把阳光分割成点点金鳞,流动着落进路过的风。
四方的槐树枝把这个世界强行撑开一个方框,穆瑜正在画最后一笔,落点处虚影转实,大槐树古朴虬劲的枝条打着招呼,不太好意思地探进来。
傀儡师从树上跃下,他带来了做好的春饼卷菜,蒸得薄薄的春饼卷着炒得香喷喷的合菜,香得人肚子咕咕叫。
小缄默者实在不由自主,咕咚咽了一声。
“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穆瑜摸了摸他的头发,把槐花酿给他,“想去吗?”
时润声用力咬了咬下唇,他站得笔直,重重点头。
怎么可能不想去。
怎么会有一个在灾难中失去父母、独自长大的孩子,在跌跌撞撞变得非常厉害,什么都不怕以后,不想回去救下父母。
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不日夜想着回到那场噩梦里,想尽办法,阻止那场灾难的发生。
“生死有别。”穆瑜说,“他们被束缚太久了,在被你救出来以后,很快就会消失。”
时润声已经想好了,他用力点头,攥紧了拳:“我长大了,我要保护爸爸妈妈。”
穆瑜铺上野餐布,把卷好的春饼拿出来,又倒好香甜的槐花酿。
小缄默者跟在边上努力帮忙,把槐花酿倒满,才小声问:“他们会自由吗?会舒服一点儿吗?”
“会。”穆瑜温声说,“他们会获得久违的自由,会在疲惫里安心入睡。”
小缄默者忽然踮起脚,紧紧抱住来自异乡的傀儡师。
“你可能会很难过,如果难过得实在受不了,就坐在地上用力地哭。”
穆瑜蹲下来,拢住发着抖的孩子:“风会来陪着你,会来摸摸你的头,抱着你,帮你把眼泪吹干。”
时润声现在就有一点儿想哭,他下决心不能哭了,用力拿袖子把眼睛擦干:“这听起来是一场美梦,这是很好的梦。”
“对。”穆瑜把银线轻轻缠在他的手腕上,“这是场很好的梦。”
但不会再有一个缄默者,在做完这样一场梦以后,无知无觉地碎在大榕树底下,变成一阵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