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被任务耽搁、几天几夜都没回家,连个消息都没来得及捎回来的时候,小花猫才三岁。
那个时候,小小的时润声还会一听到门响就飞出来,扑进爸爸妈妈怀里大哭,软乎乎的小脸都憋得通红。
后来就不会了。
他们的小花猫飞快地长大,知道了爸爸妈妈的任务很重要,是在保护整个村子和他们的家。
那以后,每次叶晴柔和时泉荫结束任务,一身疲惫地赶回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
小花猫给妈妈泡茶、给爸爸捏肩膀,被问“寂不寂寞”、“孤不孤单”,也只是弯着眼睛摇头。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实在很快。
从牙牙学语、摇摇晃晃学走路,长到能穿着小围裙自己炒菜,好像也只是一眨眼。
一眨眼的工夫,也只是几个春秋,他们的孩子就长大了。
这对A级向导和哨兵,其实只是因为天赋使然,才会自觉走上这个位置,背负起这个天赋所对应的责任。
他们其实更想回家陪小花猫,更想一家人在院子里追着跑,更想有时间坐下来,和他们的孩子好好吃一顿热腾腾的火锅。
……
“我……我没事。”
小花猫队长被一群人唰地围上来,领域都烫得快冒泡泡:“我是在演戏。”
“我不信!”那个哨兵坐在地上,大声耍赖,“除非小队长让我们摸一下脑袋!”
他一边喊,一边把叫鲜血浸透的外套脱下来藏好,抓紧时间打手势,让向导快帮忙引导自己的伤口复原,至少也得先把外面长好。
受了多重的伤也不能给孩子看,这是小队一直以来的宗旨——小孩子的眼睛干净,不该让血吓到,不然晚上就要做噩梦。
虽然小队长神兵天降、力挽狂澜,带着一身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本领救了大伙,可那也是小孩子。
“别闹,别闹。”时泉荫维持纪律,“你们都带着伤呢,先治伤,把手洗干净……每个人只准摸一下!”
“轻轻的,不准用力揉。”好脾气的副队长这会儿相当严格,“我家小声很累了。”
叶晴柔刚刚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一时失察的A级向导相当扼腕,抱着小花猫小声问:“还有那个番茄汁吗?能不能再咬一个?我们再摔一次,妈妈这次一定配合……”
小缄默者原本还担心妈妈太辛苦,躺了一会儿就要起来,这下彻底烫成了一小团,冒着小白烟不出声了。
他们这儿热闹得不行,一群力竭重伤、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的队员,也都被引得放声笑起来。
“这就对了!”有人笑着喊,“就得这么耍赖!”
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
就该赖在爸爸妈妈怀里不起来,就该被队里的大家伙齐心协力揉脑袋攻击。
“我也要摸!”旁边的人催着同伴把自己掺过去,“小队长的头发是不是长了?个头好像也长高了。”
“我就说我们这一仗打得太久了吧!!你们还不信!!”
“那也不能这么久吧?!”
“也不光是这一仗啊,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巡逻执勤吗,也有段时间没回家了。”
“还真是,我怎么这么累?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让我躺下,我能睡三天三夜。”
“没出息!我就精神得不行——说真的,你们刚才都不吃惊吗?咱们小队长怎么这么厉害了!”
“吃惊啊!我下巴都要掉了!!这不是看你们都没反应,怕我自己一惊一乍,显得像是失忆了吗?!”
“我也是!!!刚才那一手太帅了吧……那是什么领域,缄默者的吗?小队长什么时候觉醒成缄默者的?”
刚才的情况实在太过紧急,力挽狂澜的小缄默者出手后,队员们震惊的震惊、错愕的错愕、忙着治伤的不敢分神,还没来得及说话。
这会儿终于缓过口气,也缓过神来,众人先前的震撼才一股脑往外冒。
长林的囚牢领域就已经相当有威慑力,他们还从不知道,原来缄默者的领域加以探索,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场下在初夏的春雨,驱散了黑雾,也帮众人的伤口止住了血、拉回了涣散的心神。
如果不是这一场及时雨,在场的人里面恐怕有一小半,已经不论同伴怎么催促摇晃,也没力气再睁开眼睛了。
“……好了,都先别聊天了,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就地过夜。”
时泉荫和爱人在领域里交流了几句,站起身,拍了拍手走过来:“大伙伤得都不轻,我们先就地修整,这里很安全。”
众人虽然还完全没聊够,非常想知道小队长怎么忽然变得神通广大、还一口气长高了这么多,但依然不打折扣地服从队长和副队长的命令,自觉分配了任务。
还能动的人其实已经不太多,即使勉强能走动,也是腰酸腿疼,像是打了好几年的仗。
队员们抻着懒腰,打着哈欠活动筋骨,三三两两撑起身,拾柴火的拾柴火、搭帐篷的搭帐篷。
叶晴柔抱着他们的孩子,走向一双并肩生长的高大杜仲树,坐在树荫下。
明显比他们记忆里长大了的小花猫,在重新依赖爸爸妈妈这件事上,其实稍微有一点生疏了。
时润声稍微缓过一点力气,就担心妈妈抱着他会不会累,想要自己撑着手臂坐起来。
“不会,妈妈是在抱小花猫,永远不会累。”叶晴柔收拢手臂,低下头温声说,“怎么抱都抱不够。”
小缄默者苍白的脸颊泛起微红,乖乖躺好不再乱动。
更小一点的时候,时润声想爸爸妈妈想得实在受不了,也会鼓起勇气在门口举手,想要和队伍一起走。
任务并非次次都有危险,条件允许的时候,小花猫就会被爸爸妈妈抱起来,穿上妈妈亲手做的小队长专用小斗篷。
队伍遇上走远路的时候,就会在林子里过夜。小时候的时润声很怕黑,会躲在妈妈怀里,专心看爸爸带着大家捡柴生火、搭灶做饭,搭天幕帐篷。
这曾经是小花猫队长最喜欢的时候。
大家边说笑边干活,篝火烧得又亮又热烈,什么兽群也不敢靠近。
长林叔叔神秘地朝他招手,教他用小木棍一点一点扒拉,从草木灰里翻出两个焐熟的超级大土豆。
时润声在这些日子里学会了烤土豆、学会了搭灶生火、学会了分辨蘑菇的种类。睡在妈妈怀里的小花猫,被香味馋醒,就能看见一碗热腾腾的蘑菇汤。
……
时润声慢慢眨着眼,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像是察觉到了儿子的目光,时泉荫回身朝妻儿的方向看过来,笑了笑,远远招手。
A级哨兵的身影依旧高大轩挺,利落地带领其他队员整理临时营地,收集食材准备晚饭,仿佛能将所有危险都拦在身后。
叶晴柔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大概是忘了小花猫早就已经长大、不再怕黑,还在轻声哼唱哄小花猫睡觉的时候唱的歌。
这里的一切都被封印在了过去。
因为此间的灵魂不得安息,所以连风和阳光也仿佛同时光一并停滞,留在了激战的那一刻。
当战斗终于分出胜负、风重新流动,天色也终于开始渐晚。
林子里的树冠遮天蔽日,天光隔绝得早,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暮色。
“还难受吗?觉不觉得累?”时泉荫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蘑菇汤,左手轻轻摸儿子的头发,“总是把力量消耗太过,会伤根本,不能常这么做。”
时润声有些不安,撑着手臂坐起来,还没等说话,就被妈妈笑着揉脑袋:“好啦,爸爸是心疼——这话的意思是‘今天小声太厉害了,在那么危险的时候出手,救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又震惊又骄傲,还特别心疼’。”
时泉荫连忙点头,他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哨兵天生不像向导那么擅长言语,所以才总说不好:“爸爸心疼。”
小缄默者的眼睫颤了下,抿起唇角用力摇头,小声回答:“……我不累。”
“我想帮妈妈,想帮爸爸。”小花猫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努力把胸膛挺起来,“我长大了。”
时泉荫笑了笑,揉揉儿子的脑袋,把那碗蘑菇汤给他:“慢慢喝,千万别烫到。”
他们一家人在杜仲树下,从树荫间隙仰头看,天已经完全黑了。
今晚的夜空似乎格外朗净,满天星辰闪烁,点点银光汇成静谧浩瀚的银河,缓慢流淌在深蓝色的天穹里。
几个青年哨兵身强力壮,伤已经完全好了,不知道聊到了什么话题,这会儿正绕着篝火追打。
重伤的队员也都已经脱离危险,被安置在长林新参透的领域“画地为床”上,还有几个年轻的向导试图撺掇他们的首席木工,再来个“画地为小麻将桌”。
并非所有队员都能无忧无虑,不少年长些的向导,其实已经敏锐地察觉了战斗当中的不对劲,还有几对父母,也在战斗中感知到了孩子的态度。
这件事像是划开了道沉默的伤口,横亘在意识深处,即使是再有效的治疗类言语,也无法改变一丝一毫。
“行了,别垂头丧气的,大不了等休整好了,回去揍那几个臭小子一顿。”
一个哨兵用力咬了口夹着肉干的麦饼,草草嚼了几下就吞干净,咕咚咕咚灌水喝:“太不像话了,得往狠里揍——这回谁也别心软,听见了吗?”
“当然!这是原则问题。”旁边的向导重重砸了下膝盖,“怪我们,没把孩子教好。”
“得揍,不揍不行,将来长大了要出问题不说,还会伤害别人。”
边上的人低声说:“咱们察觉的太晚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时润声捧着一大碗香喷喷的蘑菇汤,低着头,指腹抵着碗沿,不自觉隐隐泛白。
时泉荫站在树下,蹙起眉。
夫妻两个无声交换了下视线,在树叶的簌簌响和泉水声里,时泉荫握住爱人的手,在被篝火烤得暖热的夜风里蹲下来。
“小花猫长大了。”时泉荫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对吗?”
时润声抿了抿唇,慢慢点头。
时泉荫说:“小花猫长大了,又厉害又勇敢,还有了心事。”
他认真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儿子,仿佛要把此时的孩子刻在意识深处:“是怎么长大的,可以和爸爸妈妈说吗?”
时润声怔了下。
小缄默者下意识仰头,迎上妈妈温柔的注视。
……在进入这片槐树开辟的空间之前,小缄默者已经在什么都懂的反派大BOSS那里,牢牢记住了这片空间的所有规则。
大部分滞留在原地的意识,是无法立刻意识到已经阴阳两隔、记不清太多细节的。
这些意识只是遵循往日的余习,继续做该做的事。不会察觉到见过的孩子长大了、季节和时间的不同这种小细节。
但这是对大部分意识来说——任务者们千锤百炼,本身就已经和普通人有了分别。
而A级向导和哨兵,意识强度更是远超一般任务者,已经可以让他们在领域中,保持足够的清醒和理智。
时润声的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作出最接近真相的推测。
只是……越是能清晰地意识到身为“亡者”的事实,离意识消散和陷入沉睡时间就越近。
对鏖战了太久的灵魂来说,心力早已耗竭,只剩下余习支撑着苦斗,已经太疲惫了。
平静者有权平静,疲惫者理当休憩。
“自己……自己做饭,自己吃。”小花猫深埋着头,结结巴巴地小声回答,“训练和看书,累了就睡觉。”
时润声不会说谎,却还是尽自己所能,从这些年的经历里,翻捡出最轻松的说出来。
他其实在心里偷偷打过好多次腹稿。
曾经准备碎在风里的小缄默者,也不是没想过,他要做一阵风去找爸爸妈妈,找到了就大哭一场,把这些年难过的事全一口气说出来。
但这种念头,也只是小缄默者用来自己哄自己的,并不能真作数。
有那么几年里,难过到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时润声就会自己摸自己的头,告诉自己,没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每个人都会有变成风的那天。
变成风就能去找爸爸妈妈了,找到爸爸妈妈就大声告状,把所有受的委屈都说出来。
时润声这样哄着自己长大,终于见到了爸爸妈妈,却只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过得很好,没受什么苦,一切都还不错。
——尤其是他加入了反派大狼狗小队以后。
他们的小队的名字越来越长,现在好像叫“反派血红大狼狗都碎过不服就揍机械树好看小队”了。
只是用几句话,时润声就草草概括了那段让他难过到几乎要碎掉、差一点就变成一个小稻草人的经历。
……
紧接着,时润声的眼睛就亮起来,亮得像是能从里面淌出槐花酿和星星。
他迫不及待地给爸爸妈妈讲自己的小队。
小花猫窝在妈妈怀里,举起手努力地比划,用从小槐树哥哥那学的方法,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加入的小队、自己遇到的朋友、自己和他们一起做的事、一起闯的祸。
按照时润声过去受到的教育,他应该是闯了不少祸——可小缄默者学新道理非常快,从不固执地抱残守缺,认为正确的事就会牢牢记住。
所以小缄默者甚至坚定地、自豪地、耳朵红红地挺起胸膛,小声告诉爸爸妈妈,自己现在是反派小BOSS,给白塔炸了七十二个小猫头。
两位完全惊呆了的A级向导和哨兵:“……”
悄悄凑过来偷听,完全惊呆了的几个队员:“…………”
“我们,我们是在做对的事。”小缄默者鼓起勇气补充,从怀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小麻袋,“我是这样认为的。”
时润声从麻袋里掏出一把金色的落叶,给爸爸和妈妈看。
“对,是对的事。”叶晴柔毫不犹豫,先坚定支持了小花猫的立场,才捡起一片金色的叶子仔细端详,“这是什么?是染过色的树叶吗?”
小花猫抿了下嘴角,第一次透出点孩子气的自豪,小脸红红地仰起头:“是秋天。”
——他们让这个世界重新拥有了秋天。
能晒到太阳,能惬意地吹着风午睡,能安心养伤和割麦子的秋天。
两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A级向导和哨兵惊讶到不行:“不会让伤势加重,不会让人寒冷和虚弱,不需要躲在家里的秋天吗?”
反派小BOSS用力点头,把小麻袋倒过来,里面飞出远超容量的一大片金色的落叶,还有在反派大BOSS的帮忙下,装进麻袋里的秋日暖阳、习习凉风。
爸爸和妈妈一起为小花猫热烈鼓掌。
小花猫完全不好意思抬头,抱着银色小麻袋,抿着嘴角热乎乎红通通。
“我们的孩子不是反派。”叶晴柔笃定地告诉小花猫,“是小英雄,是在拯救世界的小英雄。”
“在这个世界里,没人能做到这种事,没人能这么厉害,这么长大。”
叶晴柔说:“只有小英雄才能交到这么多好朋友,和大家一起,让这个世界重新拥有秋天。”
小缄默者的领域里已经又开始冒泡泡了。
滚烫滚烫、又高兴又难过、自己把眼泪全都擦干净的小英雄,还是很坚持地小声说:“也是反派小BOSS。”
时润声非常喜欢这个名字,有点害羞,他最近和哥哥们新学会了一门外语:“我有一个代号……叫Shiny-silver spring rain,Shiny-silver就是闪亮银,rain是雨,spring是春天。”
他的名字里没有雨也没有春天,可这三个字就是春雨,春雨知时节,润物细有声。
小缄默者也和哥哥说了是“细无声”,但又觉得哥哥说得更有道理。
春雨是有声音的,就像思念。
思念也是有声音的,时润声听见了,他听见过那种声音。
思念轰鸣时,响得就像春雷。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A级向导和哨兵完全惊呆了。
自己很喜欢自己的新代号、觉得新代号很好听,但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不是喜欢的小缄默者,相当紧张地屏着呼吸。
“……太厉害了!”
叶晴柔展开领域,把他们的小花猫抱起来,“我们的小花猫怎么长得这么厉害!”
这是妈妈和爸爸的领域,他们一家人在这里面说话,外面听着只是一场静悄悄的夜雨。
雨水被树荫拥抱着,温柔地送入泉眼,不会惊扰尚且留在此地的灵魂。
不远处,那几个哨兵和向导,也已经在同伴的安慰下振作精神,众人围着火堆拼起了猴儿酒,又把熏肉干放在火上烤得滚烫,火把明亮的油脂炙烤得吱吱作响。
这时候的肉干是最好吃的,切成片夹进烤得外壳酥脆的麦饼里,再往里加上一小把洗干净的蒲公英叶子,就是任务者最好的晚饭。
他们已鏖战太久,理当安安稳稳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喝几口酒,吃一顿饱饭。
……
“怎么这么厉害?”叶晴柔举着她的孩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了,能交朋友,能拯救世界,能救爸爸妈妈和大家。”
叶晴柔轻声问:“是怎么长大的,才能这么厉害?”
小花猫攥着拳,手指有一点泛白,小声承认错误:“但是……”
“没有但是,小声。”时泉荫接过话头,对儿子说,“爸爸妈妈正急着和你说这事。”
“我们把这些话留在了留影木里,想转达给你……但看起来没能成功。”
时泉荫从怀里掏出那块留影木,他的动作顿了下,视线掠过那块木身上的暗色血迹。
——时泉荫没有在这场战斗中受伤,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他们的小花猫赶过来救了他,也救了大家。
父子并肩作战时,时泉荫的胸口只有滚热的暖流,没有受伤。
可这块留影木已经被血浸透,上面爪痕累累,渗进木面的血早已风化成黑红色,像是洗不净的伤疤。
叶晴柔撕下一块衣摆,利落动手,把留影木包裹起来。
他们一家人都像是没看到留影木上的痕迹,就好像心照不宣地回避即将到来的分别。
至少暂时还没有分别——至少风还没有停。
风还没停,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把该说的话说完。
“爸爸妈妈错了,是爸爸妈妈教错了,不该这么教我们小花猫。”
时泉荫说:“这世上有不好的人,爸爸妈妈以前不知道。”
“小花猫最该守护、最该照顾好的,是你自己。”时泉荫把那块留影木交到他们的孩子手里,“一定不要受委屈,一定不要受伤,不要难过,爸爸妈妈要你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