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来的太阳是种耀眼的金色,像是正被熔炼的某种金属,又像是流动的灼烫岩浆,从缝隙里渗进来。
白塔终日伫立于世界一隅,坚不可摧,这是第一次有了裂痕,于是光从裂痕进来。
于是有风在塔内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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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塔出去的路还挺远。
问题出在下台阶——穆瑜已经有段时间没走过这么多台阶,绕着塔身盘旋向下,视觉效果像是泰山十八盘。
已经拿出了合金手杖的反派大BOSS,走到第六百级台阶,开始合理思考能不能画个方框,把这里的台阶改造成旋转大滑梯。
Plan B是炸了白塔。
白塔:……
“宿主,这倒不是它故意的!”系统帮忙跟对面质询,“他们这个世界的白塔构造就是这样。”
像这种承载了世界意志的建筑,大都得这么巍然宏伟、庄严屹立,要是随便盖一个小石头塔,难免就显得不太威风。
改造成旋转大滑梯并开放一个窗口,欢迎来自异世界、非常喜欢滑滑梯的小朋友来玩,可能也不太威风。
系统帮忙转述:“白塔愿意帮我们送到塔底,但想请我们不要再炸它了,也想请我们不要再把它改造成滑梯……”
“可以。”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抱起小花盆,“那我可以在这里种花叶万年青吗?”
白塔:…………
几千级台阶瞬间变身成旋转大滑梯,风驰电掣地把反派大BOSS和花盆送下去。
“S43世界同意了帮我们重置留影木!就在森林的最深处,宿主可以带着小木头人一路探险,去找回那块记载着他父母影像的木头。”
系统刷新着后台消息,一边迎风飞舞转述:“它还希望宿主能手下留情,不要把小木头人培养成反派小BOSS。”
穆瑜的脾气很好,也一向很好说话,点了点头:“可以。”
系统继续转述:“它还想请宿主帮忙保密塔内发生的事,最终考核的九十九个世界里有五座白塔,另外四座可能会因此笑话它。”
穆瑜有些不解:“可另外四座白塔也被炸过很多次了。”
白塔:“……”
系统:“……”
系统实在忍不住问:“是,是宿主炸的吗?”
“怎么会。”穆瑜只是个普通人,爱好也仅仅只是做饭和种树,“我只炸过油烟机、微波炉、油锅和烤箱。”
每座白塔都承载着一个哨兵与向导世界的世界意志,像炸白塔这种事,如果不是恰巧成为了青春叛逆晚期的十九岁反派大BOSS,穆瑜一般都不会做。
系统松了口气:“哦哦哦……”
穆瑜切回后台,看了看失去用武之地的十分之一财产,叹了口气,把缠在手上的系统绷带打成蝴蝶结。
他身上的裂痕仍遍布,找回这个世界的全部记忆后,那些被藏起来的伤浮出来,连绷带也没办法彻底覆盖。
穆瑜戴好手套,把领口拉高,收起合金手杖和小花盆。
他们被大滑梯一溜烟往白塔外面送。
时润声正牵着大狼狗,守在白塔外的草地上,像个沉默又固执的小卫兵,一步都不肯向后退。
“怎么会有人在塔里?”负责守塔的哨兵试图赶他离开,“很久都没人从这里出来过了。”
哨兵把他当成了附近的孩子,弯下腰问小缄默者:“你是不是等你家大人,听错了地方?白塔学校在对面,离这儿不远。”
时润声摇了摇头,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小闹钟,依然看着手腕上的线。
其他人看不到这条银线。
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小缄默者,是被小闹钟和大狼狗一起叫醒的。
他偷偷把闹钟拨快了三个小时——这样等闹钟响起以后,他就能提前三个小时,开始为绑架抓紧时间做准备。
小缄默者早早就做好了周密的计划,他要去找最好的麦穗,去做委托换一点花生和毛豆来烤,还想换一点肉干,加进几颗最嫩的小青菜,来熬一锅香喷喷的汤。
时润声怕自己睡过头,特地抱着大狼狗说悄悄话,如果自己醒不过来,就帮忙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叫。
昏睡的那一天一夜里,小闹钟还没来得及跳起来大喊大叫,就被傀儡师的银线及时关掉了闹铃。
今天叫小闹钟钻了空子,时润声被大狼狗叫醒,从大木床上跳下来,跑出木头小屋。
他发现银线从屋子里出去,一路延伸出了小院,又延伸向比小院更远的地方。
小缄默者立刻抓起大狼狗的链子,追着银线翻山越岭,穿过森林和村庄,一路找来了白塔:“我,来找……我的朋友。”
小缄默者不习惯和其他人说话,用领域模拟着听过的言语碎片,连词成句:“很重要,的朋友。”
他们做了约定,好好地拉了勾,他的朋友不会无缘无故失约。
坚信这一点的小缄默者,认定他的反派大BOSS朋友一定是被白塔绑架了。
“那也不能炸白塔啊。”哨兵失笑,“说这种话,可是要被白塔剥夺力量的。”
他倒是不担心这话会成真——就算是S级的哨兵和向导,也不可能对白塔造成任何一点伤害,更不要说是一个看着就不大点的小缄默者。
要是真像这个小缄默者说的,他的朋友困在了白塔里,那其实也用不着等了,没人能绕清楚里面的路。
“那里面有千万条路,是个没人能走出来的迷宫。”
哨兵有些遗憾,但还是如实告诉他:“你的朋友如果进去,多半就出不来了。”
哨兵解释:“白塔不会帮忙的。”
世界意志就是这样,它们赋予这个世界力量,旁观、感知、记录一切,并不干涉世间的万事万物。
小缄默者的年纪还小,但已经能够听得懂很多事,抱着小闹钟点了点头。
哨兵弯下腰:“所以……”
“我帮。”时润声说。
哨兵愣了愣:“什么?”
“世界不帮他的话,我帮。”时润声说,“我来帮我的朋友。”
时润声向他鞠躬:“请您帮我照顾一下我的大狼狗。”
哨兵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小小身影就已经灵巧地越过了防线,常年在林子里穿梭的小缄默者身手相当利落,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出现了白塔前。
小缄默者半点也不犹豫,追着银线向前跑。
“站住,快站住!”哨兵急得不行,“你不怕出不来吗?!”
哨兵被大狼狗拖着追上去:“快回来,那不是条该走的路!”
“谢谢您,我很害怕!”时润声回答,“可我必须接我的朋友回家!”
“他是自由的——他想家的时候,就得能回家!”
时润声说:“我是缄默者,我捍卫这件事……我用我的领域和生命捍卫这件事!”
小缄默者没有使用言语的能力,能把一句话说得这么流畅、这么坚决,是因为跑过来的这一路,已经在心里默念了好几千遍。
时润声当然也知道,强行逆转规则的代价就是碎掉——不论是领域还是人。
但那也没关系,小缄默者不怕碎掉,他唯一忍不住担心的是大狼狗,大狼狗必须要有人帮忙打架才打的赢。
或许他可以许愿变成一阵风,在大狼狗打架的时候,就刮起一把细沙,把对手的眼睛迷得看不清。
小缄默者的话音刚落,领域就骤然展开。
那是种从没在这个世界出现过的领域,沉默安静却赤忱热烈,坚定岿然,全无退缩地转瞬铺开。
那种领域把太阳的余晖染成半红半金,那是种炽烈灼烫如同岩浆的颜色,几乎在一瞬间就抽净了小缄默者的全部力量,燃成漫天的火烧云。
岩浆在洁白平整的塔身上烫出一个豁口,有身影在豁口处稍一借力,干净利落地跃出来,接住时润声软倒的身体。
小小的缄默者紧紧抱着闹钟,睁开眼睛,沿着银线向上,看见他的朋友。
时润声的眼睛亮了下,慢慢透出笑影。
“我迟到了。”傀儡师说,“浪费了五分钟,我们今天要多玩五个小时。”
时润声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小缄默者的脾气非常好,一点都不觉得这个要求过分,慢慢眨了两下眼睛:“完全……完全没问题。”
他太累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休息一下,很快就好,然后陪您去任何地方。”
追上来的哨兵牵着大狼狗,瞠目结舌,错愕地看着白塔上的裂豁。
那像是道裂痕,又像是某种鎏金的神秘装饰,那些光像是被撰铭在了塔身上。
“等——等一下!你们哪都不能去。”哨兵拦住这两个缄默者,“你们得留在这,我们要调查你们的身份……”
“穆瑜,傀儡师。”从白塔里出来的青年很配合,抱着小缄默者,有问必答,“身份是反派大BOSS。”
哨兵瞪圆了眼睛,差一点就要展开领域联络向导:“什么?!”
“他开玩笑的吧?”哨兵赶紧问小缄默者,“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小缄默者耳朵有点泛红,腼腆地点头:“我……我叫时润声,治疗师。”
小缄默者藏在朋友的怀里,握着银线,乖乖地小声补充:“身份是反派小BOSS。”
哨兵:“……”
大狼狗听不懂,兴高采烈地带着链子冲过去,绕着一大一小两个反派BOSS打转,非常熟练地跳进了银白色的麻袋。
小缄默者也听话地举起手,被傀儡师塞进麻袋,泛着光的银白色细线来往穿梭,灵巧地给麻袋扎上了口。
来自异乡的青年傀儡师扛着麻袋,向后退了一步。
傀儡师礼貌俯身,被天边垂下来的一条相当结实、迎风飞舞的雪白绷带咻地拽走,消失在了原地。
……向导赶过来的时候,负责守塔的哨兵还坐在地上,恍惚地揉眼睛。
“出什么事了?”向导冲过来,“怎么忽然发S级警报,有敌人入侵了吗?有流放者反叛了吗?白塔被炸了吗?”
哨兵汇报:“……刚才,这里有两个反派BOSS。”
哨兵说:“他们一个在塔里,一个在塔外,好像是想这么干的。”
向导追问:“然后呢?!”
“然后他们见了面。”哨兵坐在地上,拿起那个傀儡师留下的小纸条。
哨兵照着念:“现在他们去湖边划船,去林子里探险,生火烤麦子,烤香喷喷的花生和毛豆,熬热腾腾的肉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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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润声被大狼狗一下一下拱着手,慢慢睁开眼睛,在傀儡师的怀里醒过来。
他们回了家。
银线还在,缠在手腕上。
一切都没有变,他也没有变成风。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升起来的篝火明亮,毕毕剥剥地烧着,把脸颊烤得微微发烫。
火上煮着香喷喷的一大锅汤,正咕嘟咕嘟翻滚,肉香被风送得到处都是,大狼狗馋得不停打滚。
傀儡师坐在榆树下,一只手扶着他,一点一点给他喂槐花酿。
时润声呛了一下,轻轻咳嗽:“您的伤……”
“完全不要紧。”傀儡师告诉他,“多亏你及时赶到。”
如果不是小BOSS机智敏锐,在醒来后察觉到不对,立刻前往白塔救人,现在的反派大BOSS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小缄默者被这种可能性引得格外紧张,躺都躺不住,努力撑着坐起来。
“您……会遇到危险吗?”时润声问,“我能帮上什么忙?我有什么办法能帮您?”
傀儡师摸摸他的头发。
他把酒杯放在一旁,抱起小缄默者,放在榆树下的柔软草坪上。
时润声怔了下,不自觉地握紧银线。
傀儡师在他对面坐下,这是个罕有的、认真交谈的姿势。
年轻的傀儡师盘膝坐在草地上,身形被篝火的光亮从夜色里勾勒出来。
被火光映照的眼睛很温柔,装着小小的缄默者,也映出这一片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我们先不谈我。”傀儡师伸出手,摸了摸小缄默者的额发,轻声问,“很难过,是不是?”
时润声像是被什么限制类的言语定住。
可这并非是一句限制行动、约束意识的言语——这不是一句被加上力量的言语,只是比晚风更轻的询问。
这大概是小缄默者听过最轻的声音,比春雨的声音还要更轻柔和缓,即使拂过湖面,大概也不会掀起涟漪。
可依然有什么应声碎裂,时润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以为自己一定要哭了,但眼泪依然流不出来。
“我……能帮上什么忙?”隔了良久,小缄默者才轻声恳求,“请您让我帮忙吧。”
时润声慢慢地说:“我很好,可能有一点难过,但我能处理,我想帮您的忙……”
“我知道。”穆瑜说,“能帮上大忙,能从白塔手里救我的命,这是我们下一件要谈的事。”
小缄默者立刻撑着坐起来,他的手臂藏在衣袖下面,因为碎裂的疼痛微微发抖,但还是尽力坐直。
时润声现在就能谈下一件事。
傀儡师想了一会儿:“也好。”
“我被白塔绑架了。”穆瑜说,“它不准我种花。”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很沉稳,在后台屏蔽了S43号世界发来的一串省略号。
小缄默者还在专心地听,忍不住皱起眉,不赞同白塔的做法:“种花是件很好的事,不该被禁止。”
“是啊。”年轻的傀儡师也这么想,有些失落地给小缄默者看自己的小花盆,“我原本想在湖边种上一片。”
傀儡师给他指那片地方:“这样,我们以后每天玩的时候,就能一边喝槐花酿,一边吹风,一边赏花。”
时润声被他说的话吸引了注意力,蹙着眉专心想办法。
小缄默者想出了办法,扶着榆树一点一点站起来,看了看四周,摇摇晃晃地沿着银线向前走。
穆瑜抬起手,接住朝自己走过来的孩子。
“我可以帮您撑起一片领域。”小缄默者抱着他的肩膀,抬头说悄悄话,“外面看不到,我们可以在里面悄悄种花。”
穆瑜问:“我可以在你的领域里种花吗?”
小缄默者伏在他肩上,轻轻点头,又有点歉疚地补充:“可能没有直接种在湖边那么方便。不过我们来湖边玩的时候,您想看花,我就把领域打开。”
“是个好主意。”穆瑜揉了揉小缄默者的头发,“我原本其实也想过,要不要把花种在我的领域里,但我的领域快要碎掉了。”
在他臂间的孩子身体微微一僵。
时润声怔了一会儿,才又鼓起勇气,小声问:“快碎掉的领域……不行吗?”
“我问了下花,花说不行。”穆瑜说,“它们好像比树娇贵,不能生长在快碎掉的领域里,说是那样就要枯萎给我看。”
时润声不自觉地攥住了袖口的边缘。
他的喉咙动了下,像是想要说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其实不光是领域,我自己也快碎掉了。”傀儡师想了想,“不过这件事你得保密,别跟别人说,尤其是我种的花。”
小缄默者的脸色已经瞬间变得苍白
时润声挣扎着坐起来,牵住他的袖子:“您的伤不是不要紧了吗?”
傀儡师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摸了摸小缄默者的头发。
“是不是因为今天的事?白塔对您做了什么?”时润声紧紧抱住他,把心脏完全亮出来,“请您尽快把伤转移给我,我没办法单方面和您共振,您的领域非常庞大和复杂,我的能力太弱了……”
“白塔没对我做什么。”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难得发善心,帮世界意志解释,“也没那么急,三五年内还是不会碎的,我大概能活到二十九岁。”
小缄默者快急哭了:“不行!您要活很久,走遍您所有想走的地方,每天都快乐,每天都能回家。”
傀儡师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头摘掉手套,又一颗一颗解开衣扣,把身上的裂痕给他看。
在看清那些裂痕时,时润声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又急促,小缄默者半个字都说不出,只能紧紧攥住傀儡师的衣摆。
“我遇到过一些事。”来自异乡的年轻旅人慢慢地说。
他的语速很缓,不包含什么特殊的情绪,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客观发生的事,嗓音认真又温柔。
穆瑜说:“不太好,有点难过。”
在他们身边的风划过湖面,荡着涟漪由夜色的另一头过来,几个火星噼啪炸开,跳进清凉的晚风里。
小缄默者屏着呼吸,听得专心致志,一动不动握着那只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不给别人添麻烦,或许把那些难过吞下去,自己消化是个好方法。”
穆瑜说:“发现裂痕在变多,我就把它们藏起来。”
“我很想能派上点什么用场,最后帮到别人什么忙,然后就那么碎掉,再也不用醒。”穆瑜说,“我并不期待长大,也不期待活很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确是完全自由的。”
“自由很好,但没有家可回,就有一点寂寞。”穆瑜看着怀里的孩子,轻轻摸小缄默者的头发,“我没有不好,我很好,没有到痛不欲生的地步……只是有点累。”
穆瑜说:“我没有在意,等发觉的时候,已经稍微有点晚了。”
时润声的声音轻到像是一场小雨:“……要怎么办?”
“怎么能好一点?”时润声问,清澈柔软的嗓音有点打颤,又被小缄默者努力压下去,“我能帮您什么?我能不能让您感觉好一点?”
这种伤是没办法转移的。
自己的伤心、自己的难过,别人可以帮忙上药,帮忙包扎,但必须要靠自己恢复。
小缄默者没有办法靠领域共振,把这些伤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您别放弃,再试一试,说不定就有办法。”时润声握住傀儡师的手,他小心地抚摸上面的裂痕,“我能不能帮上忙?我是您的朋友,您该来找我帮忙。”
年少轻狂的反派大BOSS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你看起来比我可靠的多。”
小缄默者的身体不自在地一僵,抿了抿嘴角,有点心虚地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