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那么少。”他说,“我是算计过的,足够你们用上三五天了。”
要是第四天,程窈娘给他说用完了,他或许还没有太多感觉。可现在,女郎说,红砂仅仅在自己手上停留了两天。
不太对劲啊。
男人心头思量这些。再看程窈娘时,神色之中多了一点不耐。
女郎却全然没有察觉,还在和情郎诉苦:“他们总是更信外人。昨日还说呢,要把我也送到天山。那么冷、那么苦的地方,我才不去!宋郎,你快来。等咱们成亲了,你读书,我为你研磨,也演一出‘红袖添香’。”
男人淡淡说:“好,那便到时候再谈吧——我要走了。”
程窈娘嘴巴张开一点,又闭上,“唔。”
她还是不愿意情郎离开。
但是这已经是宋郎第二次提起。大约真的是肉身那边情况紧急,所以才不得不走吧。
女郎这样安慰完自己,再看情郎时,眼神里依然带着依依不舍。
男人敷衍地贴着她的面孔轻吻一下,而后消失在程窈娘梦中。
程窈娘瞳仁骤然缩小。再睁眼时,唇角都在控制不住地勾起。
她就知道!
宋郎也喜爱她,对她挂怀不舍!
只恨那可恶的邪祟。若不是它,自己与情郎一定早早就能相会了。
程窈娘快快活活地想着这些。神采飞扬时,被程夫人瞧见。
程夫人疑虑地看女儿。想说什么,又视线一偏,看到了滚出女儿袖子的灵石。
一下子,程夫人连自己原先想说什么都忘了。她“哎呀”一声,匆匆走上前,把灵石塞进程窈娘手里,叮嘱:“你可得好好拿着,这是能保命的东西啊!”
程窈娘抽一口气:“啊,烫手!”
灵石贴上掌心的那一刻,她还以为自己碰到了一个火炉。
程窈娘匆匆把灵石甩开。程夫人满脸莫名:“烫?哪里烫?我不是好好拿着……”说着,又捡了灵石要给女儿。
程窈娘满心不甘愿,却敌不过母亲的坚持。好在这次摸到时,灵石冰冰凉凉,并没有什么灼人温度。
意识到这点,女郎老实起来,不再多说。只是在母亲走后,她低头去看时,面对一块小小玉石,程窈娘心头还是满满疑惑。
“怎么回事。”她小声自言自语,“前面的确是烫手的啊!咦,阿父、阿娘前面还说这石头哪里好,胶润通透,纵然不说其中作用,也能值得百量银子了。可是——”
可是,如今程窈娘手里这一块,有足足一面都是乌漆嘛黑。说是“豆种”,都显得夸耀太多。
她撇撇嘴,“什么嘛,装模作样……唉,也不知道宋郎如今如何了。”
程窈娘又开始害相思。
而这时候,被她心心念念的“宋郎”,正在一间屋子里缓缓睁开眼睛。
客观来说,“宋郎”的模样其实不算很差。比不上白、梅高挑隽逸,但也是温润儒雅,自有一番风采。
唯独脸色太差,黑气压顶,遮都遮掩不住。
这会儿,“宋郎”本身也无意遮掩。他仍然记挂着自己从程窈娘口中听到的细节,关于莫名用完了的红砂。
难道真是那女人太蠢笨、不知轻重?
“宋郎”在心头把这个可能性圈起来,却不知道应该在上面落什么批复。
他垂眼踟蹰,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自己的袖子上、旁边地面上……这么过了须臾,“宋郎”的眼神一点点凝结停驻。
他看到了红砂。
寥寥几粒,贴在自己袖子上。
“宋郎”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抚上自己的衣袖。
那点红砂实在太少了。若不是他穿着色彩完全相反的青蓝色衣裳,恐怕就算把眼睛看到瞎掉,也没办法察觉。
如今,红砂从衣袖挪到男人指尖。他嘴唇抿着,面颊紧紧绷起。若有一个人站在他身侧,一定会感怀此人变脸的速度竟然这样快。短短数息,前面的温润儒雅已经完全消散了,压在头顶的黑气笼罩了男人的面孔,原先还算年轻、充盈的皮肉开始干瘪凹陷。不多时,已经完全成了一具被一张皮包裹着的骷髅。
“嗬嗬、嗬嗬——”
“男人”……不该说是男人。这副模样,一看便知道他身上已经没什么生气了。
还是叫“宋郎”吧。
“宋郎”望着自己指尖的红砂,蓦然起身。他动作当真极快,寻常人的眼睛难以捕捉。就这样闪身到了屋子入口,手朝前推,欲要破门而出——
就在此刻!屋门“轰”得炸开,漫天灵光朝“宋郎”涌来。那些柔和光点落在“宋郎”身上,竟像是什么有腐蚀作用的水珠一般,顷刻之间,就让“宋郎”那勉强挂在骨头架子上的皮肉被侵出点点破洞!
这还不算。
在“宋郎”吃痛,身体本能后退,想要躲避眼前危机的时候,席卷着灵光的二十八将来到了他的面前。
刀锋破开黑暗、破开重重叠叠的阴气、破开——
“宋郎”的身体。
不期然地,白争流又想到了自己在天山派过年的时候。师弟师妹们准备了一道菜,是把猪皮细细剪碎,熬进水中。一遍遍搅拌,等到碎皮与水完全融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软软弹弹的胶质地,“冻肉”便成了。
配上辣椒、醋、香菜小葱来吃,味香一绝。
就是不太好切。天山太冷,总能把原本软而弹的冻肉变成真正硬邦邦的一块寒冰。这个时候,就需要先让刀子烧一会儿火,然后再落下去。又要掌控好烧灼的程度,烧少了切不动,烧多了,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刀下去,“宋郎”的身体被从当中劈成两半。除了中心的刀痕,余下两边就像是在热度之下融化的冻肉,滴滴答答,被灵光吞噬,直至再也没有痕迹。
直到灵光隐没。
白争流将二十八将提回自己身边,神色之中犹带着几分古怪。
他不太相信地问梅映寒:“就这样?死了?”
梅映寒:“……”
作者有话说:
小白:喵喵喵?
小梅:rua……咳,现在不是rua的时候,肃静!
第121章 尸骨
天山大师兄默然片刻,提议:“不如再拿红砂试试。”
白争流:“嗯?好主意!”
他从怀中取着红砂,抹上灵气,念起法诀……这期间,梅映寒环顾四周,细细地看着屋内景色。
这里是景州城往西三天路程的一个镇子,而红砂最终将他们引向的,是镇上一处两进宅院。
放在景州,这样的宅院不算显眼。但落在一个偏远的小镇子上,也算是其中大户了。
然而白、梅两个一路进来,都没有听到半点人声。像是整个院子都被沉寂黑暗吞没,明明一墙之隔,便有邻居家中小儿夜啼。可过了那道墙,连一点虫子的声响都听不见。
这让梅映寒有了十分不妙的预感。
此刻他打量屋中陈设——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桌椅、柜子一类东西都不存在于这个房间,映入眼帘的是深处一张空荡荡的床铺,再有就是一张摆放着各种物件的供台。
供台前方三尺,则是“宋郎”原先在的地方。如今“宋郎”死了,魂飞魄散,倒是把那一片地砖显露出来。
白争流的声音从旁侧传出,是说:“……红砂不动,是真的再寻不到其主?”
梅映寒应了一声,身体半蹲下来,手指在那些明显与其他地方色泽不同、更深更暗的地砖上摩挲。
这么查看片刻,他忽而抽出自己的长剑,将剑刃插进两块地砖之间的缝隙里。
白争流被情郎这个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他在梅映寒身侧一并蹲下,看镇星撬开砖石——只是一点点升起,却像是打开了什么屏障,让地面下方刺鼻的血腥恶臭涌了出来。
白争流险些被熏得倒仰。他皱起眉头,捂着鼻子,视线盯着那块地面。这时候,旁侧传来一阵清幽的香。
白争流眨眼,侧头去看。
见梅映寒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又在帕子上抹了什么东西,递给自己,说:“缠在面上,会好一些。”
白争流再眨眼。他心头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此刻做完了“把帕子缠在鼻子上”的动作,才瓮声瓮气地开口,说:“我们梅师兄,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拿出来。”
梅映寒:“不就是师父他们送的年礼?”意外地看向白争流,“你没带?”
白争流眼神摇晃。
梅映寒笑笑,干脆把自己那边的小盒子给他,“那这个给你。”
白争流欲言又止。
梅映寒:“争流,你又要与我客气了?”
该怎么描述梅师兄口中的“争流”两个字?
明明还是那样温和的语调,却有种让人——尤其是让刀客——难以抗拒的魅力。
“哪里是客气。”白争流叹了声,想一想,干脆把自己的帕子也取出来,一样涂上些许香粉,再递给梅映寒。
梅映寒朝他笑笑。
白争流抿着嘴巴,一并笑了起来。
笑过了,又要看眼前地砖的情况。
短暂松快之后,刀客剑客的神情再度回归凝重。他们用着各自的兵器,很快把面前一块地方所有的砖块都翘了起来。而后,看着那片颜色极深、味道更加恶臭刺鼻的土地,白争流蓦然起身,到了外面。
梅映寒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作。
过了会儿,白争流回来,却是从这户人家找到了铁锹一类工具。他和梅映寒一人一个,两人开始对着深色地面挖掘起来。
虽然前面已经有了“用自己兵器触碰此地土壤”的经验,但铁锹落下去的时候,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才彻底鲜明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盘在此地的土壤上!让它变得湿润、松软……
挖了两下,一点亮色浮现在白争流面前。
他停下动作,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身上带着灿烂橘色的小虫。
白争流脸色愈糟,梅映寒的神色也不见好。两人都认出来了,这是平日里惯是出现在尸体旁边的虫。可前面“宋郎”已经死得一丝灰尘都没有留下,如何又能滋养这些食腐的小玩意儿?
只有一个可能性了。刀客的铁锹再下去,这一次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截森白的人骨。
白争流:“……”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身侧,传来剑客的嗓音,说:“怕是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家吧。”
白争流心情沉沉,低声道:“最怕的是,不止如此。”
梅映寒安慰他:“是与不是,咱们统统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白争流苦笑:“这话倒也没错。”一顿,再看着面前地面,一时恍惚。
梅映寒仔细看他,说:“你还在想那‘宋郎’?——我倒是觉得,他是真正被你斩杀,再无其他要顾虑的。”
白争流茫然地看他。
梅映寒解释:“纵然他是天山老鬼一样的人物,早前先是被灵石伤到一遍,如今又被你在猝不及防之下劈开身体。本就虚弱着,还碰上这等攻击,哪里有逃离的余地?……其实单看他一心想让咱们往东南,也能见出端倪。他自知比不上你我武艺,这才出此奸计。”
白争流苦笑:“奈何程家娘子深信他,对否?”
梅映寒叹道:“这边是程家的事了。”
白争流:“嗯?我当以梅师兄之好心,日后回了程家,总要多劝劝那女郎。”
梅映寒意外:“我?好心?”
白争流偏头:“这话哪里有错?”
梅映寒想一想,“并非有错,只是……争流,我是天山弟子,平素只要对天山上下负责。如今又是你的情郎,天山之外,便唯独对你负责。”
白争流笑笑:“我喜欢这话,再说一说。”
梅映寒定定看他,“争流,我对你之心——”
白争流一脸正经,唯有耳朵悄悄浮上薄薄红色。
梅映寒又说:“平日路见不平,自要出手。但程家,咱们除掉‘宋郎’,他们已无危害。唔,倒是还要去乐善班看看,最好也往东南行上一遍,为此事扫尾。”
白争流赞同:“自要如此。”
梅映寒淡淡说:“再往后,其他事,又与我何干了?……我也并非程娘子家的兄长,她要如何,实在非我之责。”
白争流望着他,没说话。
梅映寒眼睛眨动一下,“争流?”
白争流笑道:“我忽而觉得,映寒,你这样冷淡的样子,也有几分好看。”
梅映寒:“……”
白争流拍一拍手,“好了。你说得对,那玩意儿已经被我砍了,再有痕迹也得咱们去乐善班、去东南瞧瞧才知道,如今还是好好处理这些。”
他朝地坑方向抬一抬下巴,脸上到底流露不忍神色,轻声说:“总要先让人真正入土为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虽然被埋在土中,可显然是被“宋郎”与某样邪阵关联在一处。生前不得安宁,死后照旧受人掌控折磨。
刀客剑客都不是怕苦怕累、怕脏怕臭的人。往后一晚上时间,全部被他们交代在这件屋子里。
一具具尸体被起了出来,白争流原本是把他们安置在院子当中,到后面,院子却也安置不下,只好在两侧厢房也开辟一些空间。
细看这些被起出来的尸骨,分明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其他细节或许难以分辨,但其中一具不足臂长的骨头,除了刚出生不久的婴孩之外,再也不做他想。
白争流看到这一幕,手指微微颤抖。
他并不是没见过什么残忍的场面,甚至从前在血魔老祖老巢,白争流见过比此地屋子还要大的血池,填在里面的人命定然比如今更多。然而、然而——
一只手扣在他手臂上。
梅映寒说:“累了一夜。争流,咱们先歇歇吧。”
白争流闭上眼睛,“好。”
两人坐在尸骨当中歇息,心却不可能安静下来。
白争流没一会儿便再开口,说:“咱们待会儿报官,少不得被盘问。映寒,到时候要怎么说?”
梅映寒道:“此地离天山不算远,天山令牌多少能起一些作用。再有,咱们的通行路引亦是证据,还有程家那边……”
白争流叹道:“那鬼东西一定在此地待了许久,这才杀了这样多人。可是如此多的尸骨,难道此地官员都不觉得奇怪吗?总该细细查来。”
梅映寒就听着,面色之中多了些古怪。
白争流看他,问:“映寒?”
梅映寒恍然,道:“我只是想到——程家娘子不是总说吗,‘宋郎’这番去景州城,是要向她提亲的。”
白争流一怔。须臾后,也反应了过来。
“他要去当程家的女婿了,自然再不必管此地是什么状况!他——
“他还认得咱们。是谁,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22章 宋家案
“是宋家的女婿。”
等到天色彻底大明,都不必白、梅特地跑一趟衙门,已经有周遭邻居受不了从院子里不断传来的恶臭,上前敲门。
开门的却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阴沉沉的女婿,而是两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青年。
他们自称是过路的江湖人,途经此地时察觉不妥,于是赶来查看。而这一“查看”,就查出了大乱子!
到中午,受了白、梅委托,前去报官的镇民匆匆回来,身后正是被“死了一院子的人”消息惊动的本地县令,另有仵作、衙役等。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真看到眼前一幕时,县令还是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
三年一次考核,眼看就要到时候了。自己治下却出了如此残暴的凶案,若是被上头来人知道,自己怕是只能被送到更偏远的地方做官。
光是想到这点,县令脸色都是苦的。但天山弟子也不是能随意应付打发的人,他振作一下精神,到底主动来到梅映寒身边了解情况。
得知白、梅两人曾见过疑似凶手,县老爷立刻招呼:“去取笔墨来。”又让正在验尸的仵作来到身边。
眼看白、梅脸上露出疑惑,县老爷解释:“我们这仵作,有一手绝活儿。只要两位大侠能把见过的凶手模样说出来,他就能把人样子跟着画出来!”
白、梅这才恍然。看看旁边的仵作,是个平平无奇、貌不惊人的长相。谁能想到,人还有这等手段?
两人开始细细描述:“是一张长脸,倒也还算俊秀。眉毛是……眼睛是……”
两人一边说,一边彼此补充。不多时,仵作果然呈出一张图来。
他还给白、梅解释:“我听两位大侠的说法,那人仿佛干干瘦瘦,脸上挂不住丁点儿皮肉?可若真是这样,人怕是也活不成了。我便又在上面增了几笔,是个活人该有的样子。你们看,是不是这样。”
白、梅拿了画纸来看。不得不说,仵作这手画工是真不错。明明只是寥寥几笔,却非常生动地把一张面孔勾了出来。
有旁观的镇民这会儿也探头来看。衙役留意到,正要把人赶走。镇民却开口,一喊就是个大消息。
“什么?”
在场的官府人、江湖人统统被其吸引了注意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镇民一时瑟缩,身形稍稍往后。
“莫要慌张。”把纸页收起,县老爷对镇民和颜悦色,“你刚刚说,这画上是谁?”
镇民犹豫一下,到底开口了。只是这一回,嗓音比之前小了很多。
好在依然清晰,告诉在场众人:“是宋家的女婿!我绝对不曾认错。”一顿,又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往外讲,“诸位老爷怕是不知道,宋家也算是我们这儿有名望的人家!其中老爷早年是做过大生意的,只是后来不知怎地搬来了这里……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院子都被他们买了下来。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吧?当时咱们这儿的人哪里见过这阵仗,一个个都愣在那里。宋家倒是不慌不忙,还发了招工的贴示。开出的工钱啊,谁见了不动心!
“按理来说,这么一户人家,应该是人人都敬着的。可是呢,他们来了没两年,我们这儿就开始传话……”
镇民说到这里,嗓音更低。白、梅还能听到一点动静,县令、衙役等人却是彻底难以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