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下是真的觉得有意思了。等女郎示意好阵法,犹豫着抬头查看情况,就见白争流在一旁蹲下来,手指轻轻触碰地面上的红砂。
——没有反应。
他垂眼,手指摩挲着红砂,嘴唇仿佛轻轻地念动了什么。一点点灵气浮出,红砂由此变得飘飘摇摇……
刀客略一摇头,放下手,对程窈娘讲话:“如果这个真能对付邪祟,我与梅兄倒是能放心离开景州城,去找你那‘宋郎’。”
这话出来,程家三口人都屏住呼吸。两个是着急,一个是期许。
现场再有一个梅映寒。他眉尖轻轻挑动,若有所思地看着白争流指尖那一点残余的红砂,没有开口。
“……只是,”白争流苦恼也一般说,“咱们要从哪里找‘邪祟’呢?总不能请大娘子再闭眼去梦一次,再赌赌运气,看这回‘邪祟’会不会和前日晚上一样,再来此地掳你。”
程窈娘:“……”
她自然知道不可能。但宋郎危在旦夕,她心急如焚,难道要说一句“那就等着”?
女郎咬着下唇,思绪良久,终于灵光一动。
“不是说前面邪祟来的时候,污了你们那块牌子吗?上面残有的,不就是邪祟的气息?”程窈娘道,“东西如今在哪里?拿它来试试,不就结了?”
白争流:“哦?”抬起手,朝着女郎的方向鼓掌。动作不快不慢,看得女郎心头愈发又急又痒,“对!我竟忘了此事。还是程家娘子机敏,那边这么做吧。”
程窈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对了。”这时候,白争流又问,“你前面说的,宋郎如今身在何方?”
程窈娘立刻回答:“便在东南方向!你们从城东出去,沿着大路快马加鞭而行。这么走上几日,便能碰到宋郎了。”
白争流:“可是他正四处躲藏……”
程窈娘:“他能找到你们——这样!你们带上花火,每天晚上燃放一次,算是给宋郎传信。宋郎那边,我也给他说,让他一并准备花火。”
白争流微笑一下:“这样便妥帖了。”
……
……
程家夫妇没想到,白、梅两个是真的要走。
听到这话时,他们脸上的焦色根本藏不住。女儿来劝,说“不是说了有着阵法,咱们家便安定了吗”也没用,只能眼见父母继续朝着两个江湖客讲话,口中声声句句都是请求。
“若是两位离开,那阴邪之物再来,我们一家子是真没办法了。”
“是啊,两位大侠!”
程窈娘听着这些,忍不住抽一口气。
都到这一步了,父母竟然还是不信她?
她又是不快,又是委屈。更加难以相信的是,两个江湖客拿同样的话开口,他们就真转变态度了。
白争流:“前面不是试过了吗?玉牌碰到法阵,还没什么动作呢,就直接成了一地碎末。可见这法阵是真有用,你们是可以安心些时候。”
梅映寒:“我们也想过了。倘若事情真的是‘邪祟一杀宋郎,程娘子神魂也要受到影响’,那便的确要去一趟。此行又定然凶险,故而我们两人都要前往……”
白争流:“除了‘宋郎’给的红砂法阵,不是还有我们留下的灵石吗?虽然没做成牌子模样,但这些碎块也有一样用处。你们可还记得,那天‘邪祟’来扰,可是付了极大代价才把窈娘带走。如今,它若是真再赶来,我倒要瞧瞧,它还能不能给出一样的代价。”
程老爷、程夫人:“……”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只好恨铁不成钢地看女儿一眼,在心头接受了两个江湖客要离开几天的事实。
他们一心期盼江湖客早日斩杀“邪祟”,早日回到自家。却不知道,同一个时间,女儿心头也在期待,只是期待之事与自己二人完全不同。
“虫儿,虫儿,你们快叫吧。”程窈娘想,“你们叫了,我便知道是宋郎来找我了。”
这是她与“宋郎”在梦中的情调。自己每每入梦,总要在房间里再度睁眼。而这时候,一旦听到外间的虫鸣声,程窈娘知道,是自己的情郎来寻她了。
“等见到宋郎,”她捧着下巴,痴痴地想,“我要告诉他,两个江湖客已经在去寻他的路上!宋郎已经很厉害了,这才能从邪祟手中逃走那样久。两个江湖客……罢了,他们虽然装模作样,可也的确有几分真功夫。三个人都在,一定能斩杀邪祟。
“到那时候,宋郎岂不是会与江湖客们一同回来?呀,想起来了,他这趟来景州城,是要向我提亲呢。”
程窈娘的心跳一下子就变快了。少女情怀涌出,让她喜悦之余又多了羞涩,叫道:“阿娘,等到宋郎来家里提亲……”
程夫人、程老爷:“……”决定了,以后再有什么戏班子要来家里唱戏,他们一定要事先抽出时间,自己把戏本子看上一遍。确保里面没什么能让女儿联想到自身状况的东西,这才敢让人进。
至于现在。
夫妇两人摸摸留下来的灵石,又一起长长发出叹息。
同一时间,程宅之外。
白争流打开掌心,里面是一个比程窈娘那个略小一些的油纸包裹。
再将包裹打开,里面正是一团红砂。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19章 行路
“……既然是‘宋郎’给她的东西,”白争流说,“自然能用上那以物寻主的法门。前面她画阵的时候,我便想到此处,试了一试。”
梅映寒:“嗯。”
白争流:“原先以为‘城东’是个幌子,真的‘宋郎’定然在城中潜伏。没想到,那点被我拿来尝试的红砂竟然不断朝西面飘去。”
梅映寒:“唔。”
白争流:“眼看着都飘出城了。”沉吟,“看来咱们真得走一趟。”
梅映寒:“好。”
白争流:“……”
刀客笑着看一眼自己的情郎。
这时候,两人已经在客栈牵回了自己的马,开始牵着它们往城外走。
再次见到他们两个,那客栈小二的表情颇难言说。一定要给之一个解释的话,约莫是:“——客官,我还以为你们要……呃,事发突然,就那么急急忙忙地走了呢!”
意思是差点把白、梅两个留在客栈的行李变卖了,两匹马也险些被牵到城中交易市场。
可没想到,还没等小二琢磨清楚自己这一笔赚到的钱要怎么花,就被正主撞了个现行。
这下好了,不单单要把东西还回去,还要提心吊胆,生怕两个江湖客报官。要是真进了公堂,自己就算不被收监,也得被大板子抽上十几二十下吧?
或者更有甚者,两个江湖人并不讲究什么“青天大老爷”,而是准备自己“私底下”把事情解决。
光是想到这点,小二就差点眼泪与鼻涕一起下来。
倒是让白、梅两个哭笑不得。生气吗?不能说没有。可是计较吗?他们也没工夫计较。
最后只拿了小二还回来的东西,再有小二主动掏出来的赔款三两,接着附赠一句“再有下次,拿你是问”的警告。
到现在,白争流都记得那会儿小二哭丧着脸的样子。手里的三两银子他却是没留,纵然急着出城,刀客依然抽了点空子,去了趟城中救济院,将钱财放在救济院负责人的桌子上。
再之后,就是现在了。
把红砂油纸包收起来,白争流琢磨出来了:“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梅映寒露出一张笑脸,说:“我是看到你在程娘子身畔用那法诀。”
也就是刀客蹲下来,嘴唇轻轻动着的时候。
此言一出,白争流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倒也不觉得自己前面多花了口舌,反倒觉得情郎这样笑一笑,也十分俊朗、有风采。
“好,”白争流道,“那如今事情便清楚了。不管程娘子和戏班子指给咱们的‘东南方’有什么,咱们都不去。只要不如他们心意,那边备给咱们的东西自然就落空了。”
梅映寒:“正是。咱们跟着红砂,去西边探探。”
白争流喃喃道:“希望不要太远。”否则的话,红砂有可能不够用啊。
梅映寒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略作思考,在白争流下次停下来,取红砂为二人指明方向的时候,做了一个出乎白争流意料的动作。
红砂浮起、飞走……走了约莫一尺距离,前面探过来一只手,刚刚好拦住了红砂的去路。
梅映寒掌心扣上,将红砂带有的灵气吸入自己经脉当中。如此一来,红砂就又成了普普通通的东西。
白争流看完全场,眼神微亮。
梅映寒又过来拉他。两人掌心扣在一起,前面被剑客引走的灵气又回到刀客身体。
这下子,白争流的心情从“原来如此”,变成“却也不必”。
刀客:“只是这么一点点灵气——”
梅映寒:“一点点,所以还给你。”
白争流:“嗯?”
梅映寒朝他笑笑:“若是给的多了,你定然是不愿接受的。只好这样,把你原有的那一点点给你。”
白争流:“……”抿嘴半晌,还是忍不住笑了,“说不过你。但是这样给来给去也太麻烦,不如这样。往后咱们轮流来对红砂念法诀,再轮流将它抓住,如何?”
梅映寒想了想,接受了这个提议:“也好。”一顿,又开口,“只是不知道你从程娘子那边取了如此多的红砂,她是否会有所觉。”
白争流略有沉默:“当时情况紧急,我是想过该那些什么为她补上,但毕竟是人家女郎贴身揣着的东西……罢了,希望咱们这回来得及。”
梅映寒便点头,“还是先行路吧。至少红砂指向定然是酿出程家祸事的幕后之人,这点不会有错。”
两人说定,而后便是赶路。
想到“宋郎”曾经与程娘子说起的“……东南方向,四五日路程”,白争流对他们眼下这路,也有了“四五日”的大概预想。
实在是没想到,他们此前心急着往东,想要尽快赶到景州城,查明程家的状况。如今又是一心想着快些离开,好知道自己来路上有什么怨鬼作孽。
白争流忍不住叹一口气。再看天色,原来不知不觉,又是一日晚间。
梅映寒道:“今日便先歇息吧。”
白争流:“嗯。”
两人都不废话,下马之后便利落地生火、寻找水源。顺道把马匹拴在旁边树上,再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能够食用的植物。
虽然身上有带干粮,但若是有加餐,两人还是会高高兴兴地接受。
想什么来什么。等白争流在附近溪水灌满水囊,再回来时,还没靠近火堆呢,就先嗅到一股肉香。
他的喉结登时开始滚动。加快脚步走到火堆旁边,正看到梅映寒在细细翻着手中一根木棍,木棍上则是一只已经三分熟的野兔。
白争流惊喜:“是如何寻到的?”
梅映寒:“就在你走之后不久,我听到了草丛里的动静……”眼看白争流靠近、一副想捏捏兔腿的样子,他将人拦住,“别心急。你看,还带着血色呢。”
白争流一眼扫过去,果然如此。
他略有失望,心头的满足却是真的。这会儿在情郎身侧坐下,与他你一言、我一语讲话。
白争流:“若能顺利解决此事,等咱们再回天山,应该也能收到一些门派的回信了吧?”
梅映寒再翻动一下木棍,“也许会有,”停一停,笑了,“兴许咱们在回去的路上就能碰到师弟、师妹们。”
白争流摸摸下巴:“他们还不知道咱们的关系呢。我直接把他们叫师弟、师妹,会不会吓到人家?”
梅映寒沉吟,“或许……?”
白争流笑道:“那便先不说?”
梅映寒:“嗯?自然要说。”
白争流撑着下巴,打趣:“你这大师兄,也太不会体恤人。”
梅映寒淡淡开口:“既然知道我是他们师兄,便知道他们要敬重我……的情郎。”
说到最后,他唇角勾起来,侧头看向白争流。
白争流瞳仁微微颤动。
他已经有过很多次类似的感受,并且明明白白地知道,此刻心头的柔软塌陷正象征着自己对剑客的心动。可是知道又如何?此前有过很多次又如何?这根本不妨碍他再在面对梅映寒的时候,感受到同样的动容。
“这串小的差不多了。”梅映寒像是没有留意到白争流的表现,从火堆上取了一串处理得细小很多、易熟很多的肉串递给白争流,“尝尝看。涂了盐,应该比山上的蛇肉要好一些。”
白争流缓缓眨眼,收拢心神:“好,你也吃。”
说着,就见梅映寒抬起手,像是要触碰自己。
白争流原本已经平息的心动又有复燃的趋势。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梅映寒。瞳仁之中倒映着火光,同样像是倒映着情郎的面孔。
引得梅映寒不知自己是该好笑,还是其他。
剑客低声念了一句“原本没有想”……话音都没来得及落下,就消失在两个人的唇齿之间。
而这是他们行路途中,最普通的一夜。
……
……
白、梅两个人赶路的时候,程家三口人照旧留在家中。
不是没有想过干脆搬走,无论是去城外还是城中客栈。只是想想江湖客们来的第一天,他们分明离开了窈娘的房间,邪祟还是那么准确无误的找上窈娘,程家夫妇便觉得,无论自己一家人去哪里都没有用。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两个江湖客真正斩杀邪祟。
可是,他们真的可以做到吗?……他们并非对白、梅没有信心,不相信他们两得实力。偏偏事情关乎到自家女儿的性命,对程老爷、程夫人来说,那真是再怎么担心都嫌不够。
他们又是忧虑地度过晚间,眉目之间的疲惫神色难以遮掩。而这个时候,程窈娘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再度进入梦中。
被分给她的灵石从女郎袖口滚落。
女郎不曾留意。
她满心都是自己的情郎。如今宋郎还安不安全?有无被邪祟找到?两个江湖人有遇到他、帮帮他吗?
许多问题萦绕在程窈娘心间。等到真正见面,程窈娘迫不及待便要开口。
可惜到底慢了情郎一步。自己还没说出来,就听情郎问自己:“那两个江湖人果真是来找我了吗?他们怎么还没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120章 “宋郎”
像是一盆水泼在心头,程窈娘无端委屈。
是,她也心心念念着两个江湖人的去处,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去到情郎身侧。然而自己的惦记是一回事,情郎这么说,又是另一回事了。
难道都不担心她、安慰她吗?起码也要问候一句吧!
“他们,”女郎到底不曾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他们已经走了三日了,应该今晚明天便能见到你。”
说着,委屈散去,担忧重新浮出。程窈娘拉着情郎的手,细细看着对方的眉眼,“宋郎,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怎么瘦了这样多?”
“宋郎”眼皮动了一下,倒也还是深情款款的样子,“莫要挂心。邪祟缠上我,也不过是这几日工夫。我真要瘦,还能是在这短短几天内瘦的?只是有由南到北,难免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程窈娘更加担心,“你原先便在被追杀,如今又……”
“宋郎”搂着女郎安慰:“等两位侠客与我相会,一切便都好了!”
程窈娘就道:“正是呢!希望他们快些赶到。”脸颊上浮起一抹绯红,“到时候,你来我家。我家阿父、阿娘见了你,定然也会欢喜。”
“宋郎”眼神微暗,可惜女郎在他怀抱里,自然看不出这点神色变化。她还在一心一意地期待,“宋郎,不如你将籍贯迁来景州。总归老家那边还有弟弟、弟媳照顾,我父母倒是年纪大了,兄长们又都在外读书……你是读书人,可南边的考场历来人才最多。啊,我自然知道宋郎你有才华,可与其在那边与人争尖,不如来我们这里,轻轻松松便能博得头筹。”
她是认认真真地考虑这些。虽然喜爱宋郎,可程窈娘并非不懂柴米油盐贵。她不愿当贫家妇人,自然想要宋郎高中,也为自己添光。
寻常迁动户籍不易,可加上娶嫁之事,就是天经地义!谁敢说一句不好?
念及这些,程窈娘面颊上又浮现出一层梦幻的粉光。这时候,却听情郎说:“窈娘,我来见你许久,也不知身体那边如何了。今夜便到这里,我且回去。”
程窈娘:“啊。”
原先的喜悦期待一下暗淡下去。程窈娘自问不是不知轻重是非,可是与情郎相聚的时间又真的太短,她自然难过。
这样的神色被“宋郎”看在眼中。男人犹豫一下,又加了几句关切,问她:“前面给你那些红砂,你日日都用着吧?有它画阵,百邪不侵!”
这是实话。男人是当真恨极了白、梅两个打乱自己好事,一心一意想要将那两人除去。可真当面对上,他又没有信心对付那两人,于是要备些歪魔邪道。
白争流前面猜得不错。无论是乐善班的指路,还是程窈娘说的“东南方向”,在男人的计划中,其实都是同一个地方。一旦白、梅陷落其中,那便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期待这样的结果,光是想到就能在梦中笑醒。可惜等了数日,始终没有察觉自陷阱处传来的动静。
不急。男人自我安慰,这女人说得不错,他们应该还在赶路。
正想着,程窈娘又开口了,道:“已经用完了。”
男人一愣,“完了?”是真的颇惊诧。
程窈娘说:“我已细细节约着来!但宋郎,你给我的红砂着实不多。”眉尖微微拢起,话音里到底带上几丝抱怨,“我不过画了两日阵,就一点儿都不剩了!阿父、阿娘倒是不着急,说是那两个江湖人还额外留了什么东西。”
伴随女郎的话音,男人的面色一点点变得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