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着说着,不多时,程家夫妇自己也多了倦意。
自然是不敢睡的。两个人你掐我胳膊、我捏你手臂,这么勉强支撑着。可眼皮还是越来越沉重,就连程老爷都在心头纳罕。虽然这会儿已经是平日里休息的点,可经历了那么大的事儿,自己分明应该神智清明才对。
这么一想,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再抬头时,恰好有一片光华超自己笼罩过来……
“是那块牌子!”
面对两个“天山大侠”——白争流其实不是,不过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对程家夫妇纠正——两个中年人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振奋欣喜。只是转而,这份欣喜与振奋又统统都变成了苦涩。
牌子有用吗?有!在那片柔软的暖色光晕之中,程家夫妇只觉得自己此前的倦意消散一空。他们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冷静,也就能看到那片被光华与女儿身体隔开的东西。
是一片粘稠的黑,其中隐隐能看出人的轮廓。
“宋郎”来了,想要附身在程窈娘身上,或者只是进入到它的梦境里,然而被牌子阻挡,无法成功!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程家夫妇浑身都在发抖,又是恐惧又是激动。程老爷鼓足了勇气,朝着“宋郎”斥道:“你便是纠缠我女儿的鬼物?如今我们请了高人,要将你降服!你若聪明,便知道这种时候不该纠缠,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同一时间,程夫人轻手轻脚地迈开步子,要往屋外去。按照刀客剑客此前说的那样,请他们前来相助。
然而“宋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走到一半儿的时候,程夫人背心忽然浸了一片冷意。她浑身都在哆嗦,只觉得一根冰锥直直扎进了自己的脑袋里。四肢因此变得僵直起来,整个人动弹不能。莫说迈开脚步了,就连继续维持站姿都显得勉强。
至于程老爷呢?他察觉到了妻子那边的异常,此前的振奋一点点消散。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鬼东西害自家女儿,于是程老爷提起嗓子,要喊出声——
“宋郎”前面拦住了程夫人,这会儿自然也能拦住程老爷。
程老爷便觉得自己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要挣扎、想要将“宋郎”擒住,可他很快就像是自己妻子一样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再有,“宋郎”从远处看时是有身形轮廓不错,可到了近处,那就真的只是一片影子,比那水流还要难以触碰。
事情以程夫人倒在地上、程老爷摔破脑袋告终。至于程窈娘,黑影是当真对她怀中的牌子没办法,但同样不甘心放过手中的猎物。程老爷、程夫人也说不上来他做了什么,总归再有意识的时候,女儿已经不见了。
白争流、梅映寒:“……”
他们来到床边,在床上看到一片玉牌碎屑。
拿起来看,上面的碎屑已经变得漆黑脏污,阴气浓重,一看就知道是被污染。
这个发现,让两人从离开程窈娘房子开始便始终低沉的心情明朗一些。不管怎么样,玉牌的确对“宋郎”起到了作用。对方带走了程窈娘,细细想想,也像是听从了程老爷的威胁。
“我们去找大娘子。”
刀客与剑客决定。
“这……要如何去找?”程家夫妇听了这话,又是欢喜,又是忧心。不说程夫人,只看程老爷,也能看出他眼眶的一点红色。
谁能想到呢?明明只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人家,竟然惹上此等怪力乱神之事。
他简直不敢琢磨,如果自己此前没有与天山结下一份善缘,这个时候天山的两个侠客没有来到自己家中,女儿会怎么样,自己家又会变成怎么样。
“自然是有办法的。”白争流说。语毕,又问:“只是需要一件大娘子身上的物件,不知这边有吗?”
这么讲话的时候,他其实没有抱有多大期待。前面程家人离开的时候,可是认认真真地把程窈娘身上的所有地方,从衣服鞋子到头顶的首饰都检查一遍,确保不要留下半分旧物。
却没想到,他问完,程夫人想了想,竟然真的点头。只是还要多确认一句:“说是窈娘的东西也没错,但是她小时候用过的了,不知是否可行?”
白争流想了想自己此前两次使用《摘星录》上法门找寻物品主人的场景,道:“可以先试试——只要在你们家里,都确定那还是大娘子的东西就行。”
程夫人立刻点头:“自然!我如今替她收着,只是因为她也长成了,用不上那些小物件。可是日后都是要放在她嫁妆里,给她自己的孩儿用的。”说着,又落了两行清泪。
从前他们盘算找一个怎么样的女婿,都是用欢欢喜喜心情。哪能想到现在呢?也不求女儿嫁去什么样的好人家了,只要窈娘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再不要被阴邪纠缠,他们做父母的,便不生欢喜。
这么想着,程夫人从自己首饰盒的抽屉里取出一枚金色平安锁,送到白争流手中。
白争流深吸一口气,在上面抹上灵气,开始默念法诀。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111章 追出
“叮铃——叮铃——”
作为程窈娘年幼时戴过的物件,程夫人取出的平安锁只有寻常成年人的四分之一个掌心大。此时飞向前方,若是眼神差一点的,兴许一晃工夫,就要让它消失在跟前。
好在无论刀客剑客,都不在“眼神差一点”之列。
他们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夜色中,身法快如燕,轻如风。行走在街道上的打更人只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响铃声,随后便是自己发丝飘起带来的颊间微痒。可当他抬头朝着动静传来、细风吹来的地方看,只见到和周边别无二致的夜色。
灯笼晃悠一下,是打更人困惑地挠了挠头,暗自嘀咕:“怎么搞的?是我听错了?”
男人摇摇自己的脑袋,到底不曾往深处多想。如白、梅进城时见过的店小二一样,他们这一行,也有自己的“规矩”。多干少思,便是其中基础。
“当、当、当——”
敲着竹梆子,打更人的嗓音重新在街道上响起,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这时候,白、梅已经到了离他极远的地方,仅能听到身后飘来的一点人声。
平安锁依然在往外。
越过高耸的城墙,越过城门口的茶摊,然后继续没入黑夜。
一玄一白两道身影紧紧跟在后面,跟着平安锁来到林中。
白、梅依然能听到“叮铃”“叮铃”,可这时候,林木是横在他们身前实实在在的阻碍。动作不免慢了一些,好在两人耳朵也灵,到底还能追上。
直到铃声消失。
两人瞳仁一缩,立刻意识到:是平安锁找到了它的主人!
他们就朝着声音最后传出的方向望去。
入目所见,照旧是一片黑暗。
刀客、剑客被这样的无边暗色笼罩。他们彼此看一眼,面上皆没有丝毫惧色,而是缓缓抬手,拔出腰间兵器。
一刀一剑,同时出鞘。
刀剑之上,萦绕灵光。
随着白争流与梅映寒各自举起兵器的动作,莹光越来越明、越来越盛。白争流宛若又见到了天山之上的冰雪,扑簌簌朝自己面颊上吹来。可眼睛眨动间,周遭一切重回脑海。
他劈空斩下!
眼前分明是空气,是黑暗。可二十八将刀锋所过之处,这份黑暗竟如同豆腐一样被生生劈开!
比此前强盛十倍、百倍的光华自刀锋迸发,若有人此刻从天空俯瞰,便能见到极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像是黑夜之中忽而出现一个光点,随后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像是水波一样朝着四面八方散开。林木在这一刻开始摇曳,恰若平静水面之中浮起的涟漪。而在一切光芒之中,正是提刀、持剑的白、梅两人。
——在白争流斩向身前黑暗时,梅映寒也朝另一个方向做了同样的动作。二十八将与镇星带来的两片灵光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让整片林子里的一切在刀客剑客眼中无所遁形。
他们看到了一切。
暮春之初,在树梢泛出的新绿;
巢穴当中,“啾啾喳喳”用羽毛触碰灵光的雀鸟;
树根之下,活动着僵硬了整整一冬身体的地蛇……
还有三丈之外,隐藏在树冠当中,被灵光逼出身形的那片阴气!
不必多做招呼,阴气浮现的瞬间,白、梅已经飞身而起,朝着那片树冠冲去。
距离近了,他们更清楚地看到阴气的真正面目。若说两人此前见过的所有游魂多少还有一副人身,眼前这个便是连人身都不完全,仅有一张在团团黑影当中若隐若现的狰狞面孔。
白争流看在眼里,嫌弃地撇下嘴角。
这就是程窈娘口中俊秀无比,惹人心折的神仙郎君?
虽然知道如今的表现定是受了阴气缺失、魂魄有损的影响,可哪怕把“宋郎”脸上的眼睛鼻子都归在原位上,照旧比不上自家梅郎半分啊。
一个是凡间池水,平静时倒也能映出天上星辰明月。一个是天山雪,皎皎皑皑,不染尘埃。
这么一想,白争流的心情又好了一些。紧接着,青年肃然提刀,再朝着鬼影便是一斩!
他是刀客,他的兵器被称作“百兵之胆”。不若长剑避实击虚,也不似棍法横扫千军。
身为刀客,讲究的便是一个大开大阖,直面要害!
在长刀席卷的灵光之下,“宋郎”面色更加虚幻狰狞几分。他又痛又恨地看着白争流,快速后退,却偏偏退无可退。
此前在程家,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牌子已经极大地削弱了他的实力。他想到以程老爷的话,程家怕是真请来了高人,自己再不带走窈娘,便再也没有成事的机会,这才勉力一搏。没想到,那两个“天山弟子”竟然追了上来,将自己逼到如此地步。
“宋郎”别无他法,只得在这种时候怒叫一声,从身后扯出程窈娘。
女郎眼睛紧闭着,原本已经有了些红润的面孔重新被暗色笼罩。刀锋将落,过于锋锐的刀气擦过她面孔,将程窈娘额间发丝轻轻带落。
止步于此。
白争流落刀时未曾留手,此刻收力也不显艰难。只是一息工夫,鬼影“宋郎”此前感受到的种种威胁骤然消散,让他再度心思浮动,以阴气卷住程窈娘腿脚,欲要再度逃走。
这一回,却是梅映寒不给他这个机会。
长剑刺在眉尖,“宋郎”迎面正对上天山大师兄的目光。不若面对门派中人时的温和,也不似面对情郎时的绵绵情意。鬼影直面的是梅映寒性情中最冰冷的一面,他甚至没有给“宋郎”反应的机会,剑锋已经骤然劈下,要将眼前阴气削成两半!
“宋郎”又惊又怕,这样繁复情绪当中又夹杂了几分懊恼悔恨。他模模糊糊地念:“早知如此,我定然——”
定然什么?
狠话尚未放完,梅映寒身前两团被分开、再也无法成型的阴气便朝四下散去。一边要再度逃入林中,另一边却是直直冲着刀客背心而去!
此刻白争流正扶着程窈娘身体,小心翼翼地要将人放在树边靠下。背后阴风袭来,他有所感知,蓦然回头。不等二十八将上的灵光再度迸发,阴风已然消散。
白争流便见梅映寒收剑。
他的情郎眼神复杂,看他片刻,又侧头望向不远处的林木,叹道:“到底让‘宋郎’逃去一部分。”
白争流眼睛眨动,转瞬便想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看出情郎神色中的失望遗憾,白争流安慰:“他宁愿舍了半边身子,也要逃出,倒也是个狠人……狠鬼。你是要帮我救我,我还该谢你呢。”
梅映寒默默看他。
白争流微笑一下:“但你爱护我,原本也是应该之事,这句‘谢’还是不说了。”低头看看身侧的女郎,“若是程娘子醒来,就让她讲与你听吧。”
几句话下来,梅映寒慢慢吐出一口气,也来程窈娘身侧半蹲下来,与刀客一起查看女郎的状况。
两人商量:“前面才为她驱散一次阴气,眼下又来。虽然此番多出来的阴气不如前面多且浓郁,可接连碰到两次,也不知道程娘子身体能否受得住。”
白争流考虑完这些,喃喃说:“映寒,我看你之前提到的那个食补法子不错。可惜咱们手上没什么得用的带有灵气的吃食,怕是还要让程娘子遭一遍苦。”
话音落下,旁边梅映寒微秒地停顿片刻,说:“有的。”
白争流困惑地看他。
梅映寒解释:“天山的雪莲能卖到各处,虽是凭借凌霄子师伯手中商队,但也不光是因商队奔波。我们平素外出,都会带一两株在身上。若是碰到合适的买家,便请他看一看品相。若对方点头,这便多一笔生意了。”
这种事,所有天山弟子都在做。只是梅映寒此前带着的雪莲早在他们去广安府之前就用掉,所以没在常宅、谭家等地发挥作用。
听到情郎的说法,白争流又是恍然,又是好笑。再低头看看身前的女郎,他叹一口气,到底把笑意压了下去:“既如此,咱们便先带程娘子归家吧。”
梅映寒点头,这是自然的。
……
……
程家夫妇半晚未睡,从明月高悬在天,一直盼到月色西落,曦光照出,终于等回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自家女儿被带了回来,虽然身子差些,可天山大侠们总有办法为她调养应对。一株正宗的天山雪莲在外可是要拿黄金结价的,如今却被直接递到程老爷手上,倒让程家夫妇受宠若惊。
坏消息则是“宋郎”未死,往后时日不知还要怎样纠缠自家。光是想到这一点,程家夫妇便心惊无比。
好在天山大侠们并不打算离去,而是先去了一趟窈娘的屋子,从她屋顶捡下一些瓦片——程家夫妇这才知道,女儿竟然在邪阵之下生活了那么久——又和他们打听起此前来家中唱戏的乐善班,似是有什么线索。
程家夫妇看在眼中,心神微定,开始细细讲述。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今天很早哎……因为下午要和朋友出门玩=v=
所以就一大早就爬起来写更新了,现在是精神抖擞江(也不是)
第112章 装模作样
粥水被熬到绵软,里面的雪莲完全化开。将碗捧在手中的时候,虽然触手都是热度,偏偏能嗅到几分雪山上的清冽气息。
很奇妙。
程夫人这么想完,更是细致谨慎地将女儿扶起,一勺一勺将雪莲粥喂到女儿口中。
她是看不到,旁侧白、梅却能清晰见:随着雪莲粥入口,程窈娘体内的阴气微微一颤。咽下得越多,它们便颤动得越剧烈,边缘隐隐又有消散的趋势。
有用。
两人眼神平静,转过目光,又看向面前的程老爷。
程老爷还在和他们讲戏班子的状况:“……虽是新来景州城的,但也不是什么没来路的班子,否则我也不会答应把人请到家来。只是他们从前都在别的地方唱戏,我虽有听闻,但也没有亲自见过。”
白、梅点头。
程老爷便继续说:“班主是个与我一般大的汉子,另外旦角……生角……”把自己有印象的一些成员给刀客剑客说了一遍。然后是最重要的,“他们的如今就在城中南面的园子,我让隆哥带两位大侠前去。”
白争流与梅映寒一同道了声“有劳”。
程老爷欲言又止,到底问:“两位大侠可是都要前去?若是、若是那阴邪之物再来我们家,缠上窈娘……”
昨晚的遭遇,他现在想想,依然后怕不止啊!
程老爷把心思摆在脸上,白、梅两个看了,哪里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两人互看一眼,心头叹息。这趟出来,他们人还是太少了。
“这样吧,”白争流说,“我与映寒留一个人在你家,另一人去戏班子打听状况。”
梅映寒听到这话,侧头看他一眼,眉眼间有不赞同。
但是白争流知道,他的“不赞同”只是出于担心自己。眼下情形,除了分头行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映寒会想通。
白争流又补充:“映寒,便由你留下吧。”不光是一句话,还细细说起理由,“你较我更懂药理,正好时时查看程娘子的状况……如今是白天,咱们又在真真正正的景州城里,想来邪祟也没那么容易出来作乱。你便等我一下,我去去便回来。”
梅映寒慢慢吐出一口气,到底应了个“好”字。
是啊,他知道刀客说得没错。常老鬼、孟玉娘那边虽有“白天”,可这是建立在他们已经被拖入邪祟掌控空间的情况下。“宋郎”从前出现都是在黑夜,此刻争流去乐善班,想来并不会出事。
可还是会担心。
从去岁在广安府与傅、顾两人分开之后,剑客与刀客从来都是一同行动的。偶然分开一次,便是白争流去冰缝中寻人,梅映寒紧接着发现他要找的根本不是“人”。这样的往事在前,要他怎么能不忧虑?
奈何程家的确需要人照看。
梅映寒看看自己的情郎,应过话后,又补充:“以景州城的大小,一个半时辰,足够你问话、赶回。”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但白争流完全明白:“若我到时候不曾归来,便要劳烦映寒你来找我了。”
梅映寒微笑一下:“去吧。”
……
……
同样是热热闹闹的街道,前后两天走在上面,心情却不太一样了。
昨日白争流还有对此地状况的不确定、对“万一我们找错方向,真正阴邪早已隐匿害人”的思虑,如今,他的脚步已经十分坚定。若不是顾及身在闹市,不好像昨夜那样直接拿轻功赶路,他怕是已经踏着地面飞起。
饶是如此,白争流速度依然极快。不过一炷香工夫,他已经来到乐善班所在。
此时台上正有戏在场。细细听去,却不是《寻梦记》,而是《铡美案》。
见白争流在一旁听,戏园子立刻有人迎了上来,要请他入座,最好买些点心茶水。但刀客并不接这话,而是问:“正在唱的是乐善班人吗?”
小二对这话半点都不意外,笑道:“正是呢。”
白争流:“那如今唱的,怎么不是那出名戏?”
小二:“哟,客官也是来听《寻梦记》的?”话是这么说了,但双方心头都知道这是废话,“那可不巧,今日唱《寻梦记》的角儿歇着,客官若是要听,还得改日再来。”
白争流不动声色:“我可是特地赶来你们景州城的,如何就这么巧,偏在我来时不唱?”
小二叫屈:“哪里是‘巧’,客官啊,您去外面街上打听打听,任谁都能告诉您,咱们《寻梦记》老早都改成三天才唱一次了。角儿们也得歇歇嗓子,您说对吧?这才不负了诸位客官老爷的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