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另辟蹊径,说:“梅兄,有一件事,我昨夜便很在意。”
梅映寒眼神晃动,那层阴影像是潮水一样从他面孔上退去了,留下平常那张温和的面孔。
他问白争流:“什么?白兄请说。”
白争流一哂,想:“梅兄还是与我这么客气……呀,当下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
刀客神色一正,道:“就是昨日那些游魂提到的长阳子前辈之往事。前辈来天山时碰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分明是梅兄的师祖,但照我看,梅兄仿佛也并不知晓那些?”
梅映寒顺着白争流的话音思索,闻言道:“我有记忆的时候,附近镇民百姓就对天山派多有敬重了。若说有什么师祖与他们‘说不通’的状况,我还真难以想明。”
白争流:“总归我看他们后面说的那些传说多半是假话。那这一段儿,也不一定是真的。”
梅映寒摇了摇头:“但后面的事都是没影子的传说,这一段却说得有模有样……我未亲眼见过师祖,更不曾与师祖相处过。但若师祖初来天山时,周边真有此类拿活人当祭品的事儿,师祖的确不会坐视不理。”
白争流:“也就是说,梅兄还是相信这话。”
梅映寒没有直接回答。他垂着眼,细细思索了片刻,才道:“对,我信——若说其他话是为了扰乱我们的思路,这一段却显得毫无必要了。言下之意,倒像是他们对我师祖十分推崇。”
白争流轻声道:“那他们会是谁呢?”
梅映寒不言。
白争流继续道:“无论广安府还是谭家庄,咱们都碰到了一样的状况:游魂怨鬼或害人,或帮人,这些不论。只是细细究来,他们里的每一个,仿佛都带有自己的脾气性格。”
梅映寒的手指微微蜷缩。
白争流道:“我听假冒的玉涵和韩殊讲话,他们夸赞凌云子前辈编穗子的手艺,又那样夸赞崇拜长阳子前辈。而现在想来,这些其实都是‘没必要’说起的话。他们讲了,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真的有那样的想法,在此地掌控者命令他们做的事情之外,稍稍流露出来。”
梅映寒舌尖抵着上颚。他从前并不觉得冷,一方面是习惯了,另一方面则是流转在体内的内力的确帮他抵消了不少寒意。可现在,他却有种寒风卷来,卷得自己心头发空的感觉。
连舌尖都变得苦涩。不必白争流再说下去,梅映寒完全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并且难以反驳。
他自己也认可了白争流的思路。
“是天山派的人。”梅映寒道,“他们本就是天山派的人……我天山在此地落脚数十年,虽然从前未曾听说哪位前辈失踪,但长阳子师祖门下,本就讲究一个‘来去自由’。他不会一意要求徒弟孝顺,更不会像是一些中原门派那样,弟子一旦离开,就喊打喊杀追杀,说那人是门派叛徒。
“若是有哪位、哪几位前辈早前在山下做事,某日上山时被骗走。或者他们原本就说定要下山,却在路上碰到你我遇到的状况,于是反身回去。如此一来,门派纵然再探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也只会觉得是他们主动断了与天山的缘分,而不是出事。”
毕竟那会儿江湖客们还没碰到血魔老祖,而从梅映寒记忆里来看,天山派纵然真有弟子消失了,这样的消失也不是大面积的,难怪此前没有一个人察觉。
可他们会是谁呢?梅映寒脑海中快速飘过几张自己年幼时曾见过,长大以后却再也不曾出现在门派中的面孔。
他久久出神,白争流看在眼里,略有懊恼。
明明是想让梅兄转换心情,从对师长们、师弟师妹的忧虑之中抽身。没想到,自己几句话下去,梅兄是换了思索方向,可还是一样心情沉沉。
白争流觉得这样很不好。
奈何思索的闸门打开了,就没有那么容易关上。白争流只好在一边往火堆里加两人前面搜集来的木棍,一边继续观察梅映寒的状况。
这么看了半晌,梅映寒有所察觉,朝他看来。
白争流动作一顿,眨眨眼睛,难得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眼看刀客露出这样难得不知所措的一面,梅映寒忍不住微笑一下。心头阴霾仍在,只是其中露出一点缝隙,照来一点点光。
他告诉白争流:“白兄,你先睡吧,前半晚我来守。”
白争流再眨眼,干巴巴:“梅兄,不若……”
梅映寒不等他说完,便摇摇头将他话音打断,道:“好啦,莫要与我争。我前面是困倦,如今却十分清醒。”一顿,从白争流脸上看到更多懊恼,他又补充,“莫要多想。白兄的确给我提供了思路,再有,事涉天山师长,原先也是我知道的比白兄更多。你且睡下,给我些时间,看能不能再想到什么线索。”
剑客把话说到这里,白争流只能点头了。他心情沉沉地闭上眼睛,原本以为自己会很难入眠,但这几天体力消耗的确太大,最后竟是阖眼不久,就落入梦境。
历来警惕的刀客,没有察觉梅映寒一直在看他。
梅映寒也不是有意的。但眼下这环境,他要么看雪看星星,要么看火堆,要么看周六儿,再要么就是白兄了。前几样都会提醒他如今两人落入怎样境地里,白兄却能让他心情平和安宁很多。就是青年是用坐姿入眠,睡着睡着,身体就朝一边歪了下去。
梅映寒看在眼里,提心。
白争流身体越来越歪,脑袋越来越低,像是随时随刻都会因姿势落差惊醒。
梅映寒手指动了动,心里涌出一点细细密密、热热乎乎的冲动。
他告诉自己:“白兄白日那样辛苦不易,如今总得好好歇息,明日才有精神继续往前探路。我要帮帮他……这并非是因为什么私心。”
这么想完,梅映寒心情镇定不少。他在白争流一头栽倒在雪里之前坐到了白争流身边,再小心翼翼地把青年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
整个过程中,白争流一直没有醒来。
梅映寒听着他的呼吸,低下头,看到青年睫毛落在眼皮下方的阴影。
他静静地、长长久久地看着这个画面。身体在这一刻变得柔软又僵硬,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发出越来越大的动静:梅映寒,你承认吧,这的确是私心!
梅映寒闭上眼睛。
他能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就像是春雷一样剧烈,又像是春潮一样惊天动地。
可在剑客胸膛之外的地方,一切又显得那么安静。天地之间,仅仅剩下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声音。
梅映寒清晰地面对着自己的心情。
他想:“白兄啊,白兄。”
想:“我待你……仿佛,不单单是想要把你叫做‘白兄’。”
……
……
白争流再醒来的时候,夜晚已经过半。
他身体没有平日在荒野醒来会有的僵硬,倒像是睡在床上一样舒服。白争流暗暗称奇,但也没奇多久。他迅速想起了眼下状况,睁眼道:“我醒来啦,梅兄,换你歇息。”
梅映寒身体还是紧绷着,却是在白争流醒来之前就换了位置,坐回自己原来的地方。听到这话,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笑道:“好啊。”
白争流有心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思索成果,但当下明显不是时候。他闭上嘴巴,看梅映寒闭眼了,又去查看周六儿的情况。
一直到梅映寒的呼吸绵长起来。
刀客抬眼,看看不远处的青年。
他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此刻却能想:“如今荒郊野岭,我难得睡得舒服,梅兄却十分僵呢。这么一来,醒来时该浑身酸痛了……要不然我帮梅兄一把,让梅兄靠我身上?”
说干就干,白争流还是很有行动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昨晚睡前看了一眼这篇文的主页,眼花把字数看成了28万
心情:“什么,我竟然写了这么多了——哦原来是23万啊,索然无味了起来TT”
不过仔细一想,其实也马上就要到啦=v=
第76章 轻盈
雪山的清晨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
在上方笼罩了刀客与剑客一夜的星空开始暗淡,天际一点点泛出淡青色的光来。
白争流保持着坐姿,从雪洞上特地留出的通风口朝外看。
这是他们在雪山上的第四天了。有了前面的经验,白争流早就知道“判断方向”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纵然他们知道哪里是东是北,依然走不出这座雪山。
但日出还是要看的。
晨光落在皑皑白雪之上,会为厚厚的雪层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再转头看一看自己肩膀上的梅兄,呀,梅兄的脸上好像也有一层淡淡金色。
白争流笑眯眯地看。
就算情况危难又怎么样?心情还是要好!
他细细看梅映寒,私下里,不知多少次庆幸自己和梅兄一同上山了。否则的话,梅兄岂不是要一人面对眼下状况?再有,他不是他骄傲自满。能让梅兄放心交托后背的人,自己一定算是一个。
因为对白争流来说,事情就是这样的。
要是梅映寒身边只有周六儿,他少不得要全心全力地操持,用不了两天就心力憔悴。要是只有那两个伪装成玉涵韩殊的游魂,更不必说。没有二十八将和白争流,他怎么能那么快就看穿游魂们身上的异常?
那要是来的当真是玉涵和韩殊呢?……情况会好很多,但梅兄是“大师兄”啊。照顾师弟师妹,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分内之事。
还好是我。
白争流心道。
他唇角微微勾起,纵然周身环境恶劣,眼神依然明亮有光。
梅映寒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原因无他,实在是白争流距离自己实在太近,近得他一时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还是白争流看出梅映寒的不在状态,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道:“梅兄?还要睡睡吗。”
梅映寒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这一回,已经眼神清明。
他镇定地坐直身体。
镇定地开口讲话:“不必了。”
镇定地……嗯?白兄怎么还在笑?
梅映寒疑惑地看白争流。
白争流果真是笑眼弯弯,道:“梅兄,我从前只见到你沉稳可靠的一面,像是今日这样,却是头一次见。”
梅映寒:“……”很好,白兄说我“沉稳可靠”,这是夸赞。
但“今日这样”,又是什么样?
他更加疑惑。白争流看在眼里,脸上笑意扩大几分,抬手指一指自己的面颊。
“红的。”他说,“从这里,到这里。”
也就是从颊侧,到耳朵。前面压在白争流肩膀上的地方,统统都留了印子。
白争流在困难险境里帮助自己调节心情,想,梅兄这个样子,可真是少见又有趣!
尤其是在听完他的话之后,梅映寒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却又在指尖真的触碰到皮肤之间,把手指收了回去。
他像是哑然良久,才“唔”了一声。
白争流还是笑眯眯地,想:“哎呀,我是不是把梅兄说得不好意思了?”
他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梅映寒真正的念头是:“脸红、有趣……不正是昨晚的白兄吗?”
他还记得自己的手落在青年肩膀上的触感。还有两个人靠近的时候,白争流落在自己脖颈上的呼吸。
后面他察觉白争流的呼吸频率变化,知道刀客即将醒来,于是更加小心翼翼地把白争流恢复成原先的“坐姿”。这时候,白争流自己的脸颊也是一种柔和的红色。
很可爱。
明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声名鹊起的刀客了。明明二十八将一出,白兄周身的锋锐之势便强大到让人无法抵抗。但是,当他闭着眼睛歇息的时候,又会显得柔和,又可爱。尤其是他那么信任自己,自己的小心与轻手轻脚是一回事,白争流从头到尾全无所觉是另一回事。光是想到这一点,梅映寒心头便鼓鼓胀胀,像是有甜甜的蜜浆要从里面流出来。
没有人开口,两个人无声地对视。
半晌,到底一起笑了起来。
这么笑了片刻,刀客与剑客的神色重新收敛严肃。
白争流道:“希望我们今天能找到线索吧。”
梅映寒轻轻颔首。
可惜的是,这一日并不像是白争流期待的那样顺利。
两个人带着周六儿从雪洞离开,行了半日,忽然一起停了下来。
脚下的雪层在颤抖,远方仿佛传来了“隆隆”的动静。
白争流还只是觉得不妙,梅映寒却迅速反应过来,脸色一变,“不好,雪崩!”
白争流瞳仁骤缩。他不曾遇到过这等事,却也曾经听天山弟子说起!此刻在看上方,果然看到一丝若隐若现的白线在向自己二人靠近!
白争流咬牙:“哈,这是看在那栋小屋子里冻不死咱们,就又想出了新法子吗?!”
梅映寒已经道:“跑——白兄,莫要往下,朝着边上跑!”
和坠落的大雪比速度是没有意义的。碰到这种状况,唯一的法子就是在厚厚雪层到来之前,跑出它们将要袭击的地方。
但是,在平常的天山可以做到这点,如今这个总也走不出去的天山呢?
白争流无法想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能做的,只是眼看梅映寒背着周六儿,运起轻功,行在自己眼前。自己则踩着木“鞋”,紧随其后。
白线更加靠近了,“隆隆”的动静近在耳边。白争流的心跳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梅映寒与漫天大雪融为一体的白色衣衫,成了他如今唯一能看得到的东西。
两人的武功摆在那里,如今有意提速,转眼之间,就奔出数百米。
可雪线遥遥无尽,难以从中逃离!
眼看塌落的厚雪近在咫尺,梅映寒锢住周六儿双腿的两只手紧紧绷起,手背浮起一片青筋。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是非常冷静,判断:“不——如果这是为了让咱们被埋下而有的动静,往两边,是跑不出去的。”
白争流信任他的判断,闻言直接到:“梅兄,你说我们要怎么办?”
梅映寒目光转向眼看已经来到两个人身前的积雪。
他道:“我们要从崩雪之上过去。”对于寻常人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他们都是当世武林难得的青年俊彦。哪怕一个背负着伤者,另一个脚下还踩着拖累的木“鞋”。于他们来说,轻功依然是如呼吸一般已经成为身体习惯的存在。
梅映寒:“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白兄,准备好了吗?”
白争流肃然:“好了!”
梅映寒:“好,我们走!”
这句话后,两人不再往边缘逃避,而是直接冲向厚若浪潮的雪层!
两人足尖点向雪地,而后像是轻灵的燕子一样飞跃到空中。墨色的长发在空中飘扬,衬上他们身侧茫茫无尽的雪色,竟真的像是两只雪山之上的飞鸟。
刺骨的寒意扑在两人面上,数之不尽的雪粒拍打着两个人的皮肤。
白争流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色。大雪遮挡了他的目光,让他难以分辨方向。同时耳边的巨大动静震耳欲聋,让他无法分辨梅映寒的那边的声音,得知梅映寒身在何方——
天地之大,雪山之威下,好像只留了他一人……
不!
白争流神智清明。
他不知是从哪里来了灵感勇气。此时此刻,竟然抽出了腰间的二十八将。
刀客的想法非常简单:“说到底,这场雪崩也仅仅是雪山惊魂事的一种体现形式,照旧在此地怨鬼的掌控之下。既然如此,我便能斩!”
斩开这茫茫大雪!斩出一个清朗前路!
他双手扣住刀柄,刀锋之上的流光与飞卷的雪粒子融为一体。白争流足下踏雪,脚尖踩风,以刀刃向着铺天盖地压向自己的雪层落去——
他听到了二十八将嗡鸣的声音。
风雪从白争流眼前分开,消融在刀锋淌出的流光里。
光芒尽头,白争流看到了梅映寒的身影。
他的心情骤然变得明亮又笃定。白争流脚下又是一点,手上握紧长刀,向梅映寒所在之处追去!
梅兄!他在心头呼唤。我这就跟上了!
此时此刻,若有另一双眼睛望向空中的白争流,那他多半会看到一幕极为不可思议的场景。
大雪在青年脚下寸寸凝结,为白争流铺出一条通向梅映寒的长路,又在白争流离开之后消散,融入刀客身前身后其他飞卷的雪花之中。
白争流没有留意这等细节,他只觉得身上轻盈,丹田里像是有用之不尽的内力。这些内力支撑着他,让他顺利来到梅映寒身边不说,还让他在看出梅映寒状态略为不妙的时候果断收刀入鞘,又把梅映寒背上的周六儿接了过去。
茫茫大雪之下,他听不到梅映寒讲话的声音,只见对方惊愕又有忧心地看向自己。
白争流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干系。紧接着,他面向前方,目光坚定,顺着自己前面斩出的道路继续前行!
直到离开这片苍茫大雪。
眼前清明、脚踏实地的瞬间,白争流的身体微微一晃——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扶住他的手臂。
作者有话说:
小白,引气入体。
第77章 蛇羹
顺着那只手臂看过去,刀客正对上同伴的目光。
和之前许多次一样,梅映寒的视线在白争流面孔上快速扫过……嗯?
天山大师兄意识到:“白兄,你无碍?”
白争流眨眼,感受片刻:“嗯,我现在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身体也挺暖和的。”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经历了前面那些,自己不应该浑身乏力,或者干脆晕倒在地吗?
可事实上,白争流非但没有觉得难受,甚至感觉自己好极了。从上了雪山开始,他还从来没有一刻像是眼前这样舒服过。
至于刚刚的“身体微微一晃”,嗐,那不是之前一直在半空里,现在终于落在地面上,他不太适应脚踏实地的感觉嘛。
知道梅映寒不放心,白争流第一时间把自己这些感受详细地向梅映寒说明。
梅映寒听在耳中,愈是觉得奇怪。白争流见状,又补充:“唔,其实刚刚在雪里面我就发现了。丹田热融融的,好像现在的状态就是因为这个。”他皱着眉头,仔细思考要怎么表达,“一般来说,不应该是咱们消耗内力吗?可我竟然觉得,有很多‘内力’从外面朝我钻了过来。”
头一次碰到这种事的两个青年面面相觑。
眼看梅映寒非但没有因为自己的说明安心,反倒有愈加煎熬的姿态,白争流干脆一把抓住身前剑客的手。
“口说无凭。”他说,“我感觉这些从外面来的‘内力’是可以传递给你的,梅兄,你试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