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说:“两位兄长在外面走了那样久,一定又受了寒。快快喝一口热汤,让身体暖和起来。”
白、梅两人听了这话,心中冷笑:暖和起来?怕是能直接寒邪入体,撑不到半晚上。
但话不能这么说。
若是只有他们两个,也还罢了,眼下要紧的却是带上周六儿。
不能与游魂撕破脸,依然得陪着他们演下去。
白争流摇摇头,“不曾找到。但有梅兄开解,我倒是想开了。”
梅映寒摇头叹气道:“我如何开解你了?还是白兄自己想得通透。”
白争流眨眼睛:“正是梅兄陪我出去找寻,才让我知道,重要的不是物件,而是陪在身旁的人啊。”
梅映寒:“……”
他应该接话的。
但他真不知道怎么接话。
绵绵的酥麻从心头扩散开来,他怔怔地看着身前的青年。此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感觉,但是,那些都是转瞬即过的情绪。哪里像是现在,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难以克制忍耐。
梅映寒喉结滚动。这时候,两个游魂再说起“热汤”。
看来他们并不在意白争流有无找到东西,重点只是让他们吃下这要命的雪块。
面对游魂的声声催促,白、梅两个交换目光,到底端起碗来。
还是那句话,为了带走周六儿。
真一口不碰,就太虚假了。虽然是要命的东西,但是,毕竟又只是干净的雪……
两人镇定自若地把所有“菜汤”倒进衣袖里。
虽然前面已经看穿真相,但此刻察觉自己的袖子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湿,还是干干燥燥的样子,两人依然心中喟叹。
看来游魂的障眼法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这么一想,白、梅两个心境平和很多,可以继续演道:“好了。明日还要继续想办法往出走,现在还是早些休息。玉涵、韩殊,照旧是你们两个先睡,我们来守前半夜。”
两只游魂:“师兄,昨日就是你们辛苦,今日不如——”
梅映寒:“莫要多说,快睡。”
他拿出“师兄”的威严,两只游魂难以反驳。白、梅两人看在眼里,更是放松一重对他们的警惕。暗暗在心头估量,这么说,游魂们的实力应该和“谭家”那边的山匪们在一个量级。
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好在既然它们实力不强,自己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坏在它们如此实力,一定不是掌控整个雪山险境的存在,自己二人对眼下状况照旧是一头雾水。
想到这里,白争流心中一动。
恰好,两个游魂仍有欲言又止。白争流见状,干脆“劝”梅映寒:“梅兄,如今师弟师妹心头定然还是一片混乱,强让他们闭眼,他们也只能辗转难眠。这样,咱们还是顺着我前面说的,想想天山历来有没有什么失踪、迷路的人,或者干脆是此类传说。”
话音入耳,梅映寒眼神一闪,瞬间领会了白争流的意思。
他假装退一步:“白兄……唉。我便是怕他们两个多想。”
白争流笑道:“我知晓,梅兄是最好的师兄。”
梅映寒一脸无奈。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倒是让两个游魂没空插嘴。
等到他们总算停下,游魂终于道:“是了,前面咱们就是在说这些。只是白大哥忽然发现自己丢了东西,这才打断。”
白争流说:“倒是我的不是……”
“玉涵”:“呀,白大哥,莫要这么说。”
白争流笑笑,不多言。
“韩殊”还是显得冷静沉稳些,道:“白大哥看了我们在山上的表现,也该知道,这种找人的活儿,我们天山弟子没少做。”
白争流点点头:“是,我看出来了。”
“韩殊”:“采莲是把命拴在裤腰带上的行当,过往每年都要有几个在山中走失的人。他们也不光是从山下镇中来,也有人知道十月、十一月雪莲长成,特地赶来赚钱。”
“玉涵”忧虑:“不过是为了照顾一家老小,就如此拼命。”
“韩殊”:“唉……总归,这些人里,有一些,我们把人活着送下山了。有一些,我们找到他们时已经没了气息,但好歹是寻着了,带回去葬下,也算全了家里人的心念。再有一些,则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玉涵”:“碰到这种,采莲人们都说,他们是去侍奉‘山神’了。早上百年,还有村子每年都搞什么山神祭司。要么是童男童女,要么是美貌少女。总归是给人直接送到山上来,就那么硬生生让人冻死。还是师——”
“韩殊”:“师祖来了,听说此类状况,一个个阻止,情况才有好转。”
“玉涵”:“正是。有那些能说得通的,就把祭祀取消了。说不通的,师祖便把人带回天山派。不少师叔、师伯都是这么来的呢。”
白争流听在耳中,心头奇怪:“他们虽是游魂怨鬼,但对天山派的事情,好像是当真熟悉。”
梅映寒则说:“原来还有这等往事。”
白争流心头更怪:“梅兄这么说——唔,他都不知道这些?那这两个游魂又是从何处知晓?”
他心头涌起迷障。这时候,“玉涵”和“韩殊”还在继续冥思苦想。
“这是一重。再有,还有人说历来失踪在天山上的人都不甘自己孤苦,于是会假扮成生前模样,下山回家,问家人愿不愿意与自己共同生活。家人若是将他们识破,这些死人就会直接变成一团雪。若是无法识破,待次日旁人再来看,他们就也被冻得冷冰冰、硬邦邦了。
“还有还有!说有死了的采莲人会在山上出现,告诉其他采莲人,某处有一朵极好的雪莲……
“嗯,再有……”
一开始,白争流真的是在认真听的。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玉涵”说得多,却不代表她真说出来了线索。相反,她讲出的很多传闻都彼此矛盾冲突。
前一刻说死了的采莲人害人,后一刻就说他们帮助迷路的子孙后代走出雪山;
前一刻说失踪者回家杀人,后一刻就说他们在后辈入山时送他们一路雪莲……
桩桩件件,到最后,透露出一个信息。
这些话,没有一句可信。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笑了一下,说:“好了,说了这么多,玉涵、韩殊,你们如今可有困倦?”
两个游魂一愣,看他。
白争流成了第二个催鬼睡觉的梅师兄:“快些歇息吧,明日还有许多路要走呢。你们现在睡下了,我与梅兄后面才有机会歇息。否则的话,就是四个人一起扛着,这哪至于?”
两个游魂犹豫一下,点头。
他们躺了下来,正在“火堆”旁边。
“火焰”明亮、温暖、真实,若不是白争流与梅映寒亲眼见了真相,怕是一点儿错处都挑不出来。
这么一想,梅映寒心里便有薄薄喟叹。总觉得凌云子师叔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们,让他们转危为安。
夜色愈深了。待到“玉涵”与“韩殊”呼吸绵长,白争流与梅映寒碰一碰彼此的手臂,再看不远处的周六儿。
周六儿的呼吸依然很微弱,但是还活着。
梅映寒给他再喂一点糖水,白争流则漫不经心地摸着自己的爱刀,再重新触碰刀锋、抹一抹眼皮——
而后,他转头去看两个游魂所在的方向。
见原本是背对自己二人睡觉的“玉涵”“韩殊”再度发生变化,成了那两个面色惨白发青、发间衣衫凝满霜雪的陌生者。
他们依然背对着白争流,脑袋却以一种不符合常理的角度转了过来,目光死死勾在白、梅两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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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最近地铁上的人明显开始变多了。
江江,痛失座位。
第74章 十二人
白争流:“……”
他慢吞吞转头。
这时候,梅映寒已经扶周六儿喝完几口糖水,正用双手不断搓热周六儿的双手、面颊。
白争流慢吞吞地蹭了过去。
接过周六儿一只手,也开始活动着帮人取暖。
他眼睛上的特殊力量还在,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周六儿的确是个活人。
可惜已经气若游丝,不知道还能坚持多少时候。
白争流心中微微焦躁,却也无可奈何。自己和梅兄如今能做的太少,只能说是尽力而为。具体能否救活周六儿,还要看他本人的造化。
想到这里,青年又抬头,恰好与梅映寒对视。
两人快速交换眼神。白争流:“不能走,”瞄一眼背后方向,“它们盯着。”
梅映寒微微皱眉,点头。
两人都有内力护体。如今已经有了防备,在冰雪里熬上一晚,虽然麻烦了点儿,但不算全无可能。
唯独的问题,还是落在周六儿身上。
想到这里,梅映寒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们睁眼了半夜。再下半夜,虽然闭上眼睛了,可意识一直是清醒的。
两人围在周六儿旁边,一面是护卫,一面也是不断把自己的内力传送给采莲人,好让对方体温不跌下去。
这么过去一夜。到天亮,“玉涵”和“韩殊”还是热情主动地熬了汤。这回,梅映寒却是直接表示:“东西定然是不多了。玉涵,莫说你还有带别的。咱们在山上还要待多久,这可是说不清的事儿。如今把东西都给了我和你白大哥,你们要怎么办?……为人师兄,总要有所担当。”
“玉涵”听着这话,面皮微微抽动。
梅映寒看她这样。他的身体已经极为紧绷,对方稍稍有一点动作,剑客都会直接抽出镇星。但是,“玉涵”到底未动。
她低下头,说:“师父也总是说这话。”
梅映寒道:“天山之人,本当如此。”一顿,“若是日后,你们碰上更加年幼的师弟、师妹,一样要照顾他们。”
“玉涵”勉强一笑。
白争流插话,“如今这状态就不错,大家都相信咱们能出去。”
梅映寒朝他看来,两人对视,又是一笑。
“玉涵”看在眼中,目露羡慕,道:“白大哥与师兄的感情真是极好。”
梅映寒:“……”
他庆幸,还好自己本来就挺僵硬的。这会儿再僵一点,也不会被白兄看出破绽。
白争流则“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我与梅兄,也算是出生入死了。”
说着,心里则暗暗松一口气。他自然不会说,在“玉涵”说出前面那话的时候,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还好梅兄没什么反应,才能让自己把这番心绪压过去。
整整一夜没睡,疲惫是有的。眼下,白、梅两个却还是要与游魂们一同离开。
“韩殊”这会儿提出,今日换他来背周六儿。白争流拒绝,说:“此前是你们,之后是梅兄。到现在,不管怎么说都该轮到我。”
这是实实在在的道理,“韩殊”没办法反驳,只好眼睁睁地看白争流将人带到背上。
三人两鬼一同前行。自然,无论往哪边走、怎么走,眼前都是一模一样的白色。
白争流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心头默默估量。半上午过去,他觉得时机成熟,又一次开口。
“虽然要往出走,但也不能光是这么走。”刀客像模像样地分析,“此地与我和梅兄前面去过的地方都有不同,根本是没办法看出界限范围在什么地方……这样,咱们四个分开,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行去。每过一百步,便在地面上做出一个标记。等到咱们再相逢,把标记数量一对,便差不多能估算出了。”
梅映寒道:“也是个办法。”
“玉涵”、“韩殊”面面相觑。
白争流又笑道:“恰好,如今没有风雪,咱们留下的痕迹不会被盖住。后面再想法子,也总算有个参照。”
话说到这里,两个游魂没有理由拒绝。
他们答应了。白争流最先还有疑虑,担心游魂表面上说自己要走,实际却和昨晚一样,还跟着他们,用一双眼直勾勾地注视两人。
还是等到真正分开,百步之后,他再拿二十八将尝试,确定身侧空荡荡的,并无其他存在。这下子,总算放下心思。
还好。
大约游魂也觉得雪山之上的白、梅两个已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于是不曾继续作乱。
刀客心里数着步子,慢慢转变方向,去找梅映寒。
两人花了一些工夫会和,往后最要紧的,却是先找个地方休息。
有了几日雪山生活经验,于这种事,白争流也算在行了。他很快找出一片还算坚固的石壁,与梅映寒一同过去,挖出雪洞歇息。
这么过了半日,两人的精神总算好了一些。再看外间,依然苍苍茫茫。
白争流低头,用自己一身玄衣洗眼睛。看久了一成不变的白,实在是眼睛疼啊。
梅映寒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再教他:“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寻一片薄一些、透一些的深色布料,缠在自己眼睛上。”
白争流看看自己的衣袖、衣摆。深色布料有很多,唯独没有又薄又透的。
梅映寒无奈,只好道:“好吧。再有一个法子,白兄把头发放下来些,挡在眼睛前。如此一来,虽然面上会有发痒难受,可眼睛是舒服很多。”
白争流:“嗯……”摆弄一番,“唔?真有效果。”
梅映寒微笑一下。白争流看他,同样笑笑,“还是‘采莲人的经验’?”
梅映寒说:“正是。”
白争流叹道:“我这一趟,实在是学到不少。”
梅映寒轻声说:“实在是为难白兄。”
白争流笑道:“梅兄又与我客气。如今这情境,你我都不想碰到。但咱们之前不是说过吗?若是能选,还真不如让咱们这些有武艺在身的人经历。倒是普通百姓,还是安安稳稳就好。”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周六儿。
人还是昏昏沉沉的。还活着,可状态比之昨日更糟了。
他需要温暖的房子,需要真正的热汤,而不是装作热汤房子模样的雪堆。
白争流道:“梅兄,咱们这便走吧。”
他们还是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离开这片雪,回到天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继续留在挡风遮雪的地方,平白地消耗着糖水能量,最多是拖延他们的死期,却不能让他们活命。
想了想,白争流又补充:“往下走只能绕圈子,那若是继续往上走呢?”
梅映寒道:“可以一试。”
两人说定,这便启程。
白雪茫茫,他们交换着背起周六儿。
期间,周六儿难得迷迷糊糊醒来一次,口中呼唤:“赵二哥,咱们是要往回走了吗?”
白、梅两个原本还在欣喜。听到这话,却是一点点心凉,想:“莫非他已经糊涂了?”
好在再往后,不用他们做什么,周六儿自己想了起来:“原来是两位大侠。”
白争流问:“六叔,如今你感觉怎么样?”
周六儿自然不好。身体冰凉,寒意钻心。
但他看看四周,一眼知道,两个年轻人依然在雪地里行走。这时候说自己难受,只是火上浇油。
所以周六儿道:“还好、还好。遇到两位大侠,算是我的大幸事咯。唉,只是不知道赵二哥他们如何了。”
白争流有意引他多说会儿话,便继续问:“六叔,如今正有空子,不如您与我们说说这趟上山之人的状况?”
周六儿点头,“好。此番上来,共是十二个人。领头的一个是赵家老二,他正是赵大的弟弟。而后呢,是张家两个小子,他们是赵大婆娘娘家的。还有啊,赵大的女婿,孙家那小子……”
他说一个,白、梅两个就点了下头。到最后,十二个人说完,周六儿的话音却越来越轻。白争流和梅映寒看他,原来是又昏睡过去。
两人无奈,但也知道周六儿的确体虚。恰好日头已经开始西落,两人便又开始找地方歇息。
没有两个游魂在,今晚他们倒是真的自己烧了热水,再把随身带地干粮掰碎泡进去,也算一碗实在东西了。
吃食下肚,五脏六腑有人跟着暖和起来。两个人都昏昏欲睡,只是想到晚上不知还会碰到什么,得留人来守……
两人各自斟酌言辞。这时候,白争流的目光挪到旁边周六儿身上,又开始担忧:说来,也不知道与周六叔一同上山的那写人是什么状况……嗯?
白争流忽而道:“梅兄,白日里,周六叔说有多少人上山来着?”
梅映寒:“十二人。”
白争流面皮绷紧:“正是,之前假玉涵与韩殊也这么说——那周六叔后面细细与我们讲明时,共提了多少人来着?”
梅映寒不明所以,但该是回答:“赵家二叔、张家两个叔叔……共有十二人。”
白争流道:“这十二人里,有提到周六叔自己吗?”
梅映寒:“……”
梅映寒沉默了。
作者有话说:
溜了溜了!
第75章 相依而眠
不必多说了,答案已经摆在白、梅两个人心底。
——恐怕从一开始,这批进山找寻赵大的人就已经被盯上了。
天山上的游魂远比刀客剑客在广安府、谭家庄碰到的怨鬼要贪婪。它们对被拉入自己掌控范围的人并不挑剔,不像常老爷那样分明身在梁郡守家里,却连在那儿住了数十年的梁郡守都没意识到“常宅”的存在。也不像就孟娘子那样多少讲究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虽然满月宴上有不少宾客,可起码都是自己主动走到谭家里面的。
天山呢?游魂们不单单对被拉进来的人充满恶意,还会主动去山下找寻“猎物”。
这让白、梅两人心头泛起一阵寒意。他们忍不住想,如果玉涵和韩殊能被伪装,那自己呢?会不会说,在他们还在带着周六儿找寻出路的时候,已经有“白争流”和“梅映寒”带着周六儿乃至前面的十二个人下山,再找其他借口,骗更多天山弟子上来?
思绪转到这里,白争流朝梅映寒看了一眼。
火光之下,梅映寒昔日清朗英俊的面容蒙上一层沉沉阴影。他明显是在忧虑,白争流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像是“我们一定能出去”这种话,于现状来说,未免太苍白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