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宾者们笑道:“正是鄙人侄孙。”
白争流脸上透出几分恍然,“那几位便是孩儿母亲娘家的伯父了?”
迎宾者们笑道:“不错。”说着,还来了个介绍。
原来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一位是谭家儿媳的大伯,身侧站着的青年则是其子,算来是谭家儿媳的堂兄。
再旁边两位岁数比前者小,又比后者大的则是谭家儿媳的三叔、四叔。二者皆在壮年,腰背、手臂都呈现出一股习武之人才有的虬结肌肉。
一家人姓孟。白争流听过、看过,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两位孟家阿叔定然练过刀。”
孟家三叔、四叔笑道:“你这后生,眼神倒是不错。”
白争流仍是笑:“同是习刀之人,自然有这么些眼力。”一顿,“既是几位阿叔在外招呼,孟娘子生父,多半便在院内了。”
孟家大伯摇头:“非也。我那侄女命苦,自幼便没了娘。待到长成,又没了父亲。”
白争流略略吃惊:“这……”
他立刻道歉,孟家大伯反过来安慰:“你一个外乡人,自然不知道这些细节,非你之过。”
虽不是新娘的亲生家人,但从孟大伯到孟四叔,几人与谭员外家的关系明显都很不错。
白争流四人正式进门时,谭员外本人恰好出门查看情况。爽朗笑声从身后传来,听得君陶忍不住叹息:“这么好好的一家子,又是大喜之日,偏偏被山匪……唉!”
君阳却没心思感慨这些。他认真看着四周状况,目光从一个个谭家人和外来宾客身上扫过,想要在其中找到师姐夫妇的身影。
可惜没能成功。入眼的都是陌生面孔,他们彼此之间倒是说说笑笑,仿佛熟稔。
君阳失望,但也没将这份失望体现在面上。
谭家没有特地给他们安排座位,四人便寻了个僻静地方坐下。
未到开席的时刻,他们面前摆的便也不是什么大菜热菜。但瓜子点心、茶水酒水一类却少不了,不远处还有宾客在划拳,吆五喝六,引去一片旁观目光。
到底是当弟弟的先按捺不住。白、梅两个还在观察周围人样貌身形,君陶忍不住道:“白大哥,梅大哥,我们——”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让人打断了。
却并非白、梅中的一人,而是从旁边桌子上凑来,见了他们就笑,道:“几位大侠、少侠,你们是头次来谭家庄?”
君陶眉毛一抖,不再开口。白、梅两个则转头看他,视线在男人一张略长的马脸上扫过,露出个客气神色,“正是。”
马脸男人得了他们回应,脸色更喜,道:“我说呢,怎么从前从未见过你们。”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次四人,也是有段时候没一次进这么多新客了啊。”
新客?白争流重新看一眼男人,恰好对上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
刀客:“唔。”
马脸男人维持着高深莫测的神情。
白争流缓缓转头,和梅映寒对视,道:“看这天色,怕是要等些时候才能见到刚出生的孩儿了。”
梅映寒微微笑一下,“咱们事先并不知道会来吃人家的酒席,否则的话,总该买些礼送上。”
白争流琢磨:“如今是来不及买礼。不如就各掏些铜板,算作礼金?”
两人对话,语气、神色都显得平常轻松,反倒让旁边的马脸男人显得太过在意。
他很快也意识到这点。眯了眯眼睛,又把目标转向君家兄弟二人。
君家兄弟倒是很想找这自己凑上来的家伙打探消息。不过有白、梅两个的表现在先,他们原先也不是什么蠢人,自然明白不能随意与之搭话。于是无论马脸男人如何用眼神对着兄弟两个勾勾搭搭,君家兄弟都不理会。
在四人的有意忽略下,马脸男人神色一点点转为阴沉。
但他还是不打算放弃。
看着眼前四人,马脸男人舔了舔嘴唇,先用警告的目光在周遭转了一圈儿,才压低嗓子,道:“知道我为什么一眼看出你们是新客吗?——若是谭家庄人,怕是压根不会靠近这栋宅子。”
四人听到这里,终于朝他落下一点目光。
马脸男人矜持微笑,道:“你们现在听不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无妨。只要在外面转上一圈,自然就明白了。”
白争流听到这里,眉毛一跳。
在常宅的那些经验,仿佛一下子失效了。
无论常老爷还是安伯、平哥,包括胡屠户,他们都尽力把自己“非人”的身份瞒到了最后。哪像是面前这男人,上来就说得这么明白坦诚,像是生怕他们不知道自己处于危机当中。
白争流虽然知道不该让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占据谈话主动权,但听到这里,还是展露出一丝兴趣,说:“因为谭家庄出过案子?还是因为其他?”
马脸男人明显意外。
他看看白争流,再看看旁边三人,忽而意识到什么,抽气道:“原来你们知道。”
四人面色不动。马脸男人“啧”了一声,拱手:“看来我前面那句‘大侠’果然不曾叫错。都到了这种境地,诸位还能面不改色,佩服佩服!”
白争流下巴微微抬起,做出一个比对方前面还要高深莫测的表情,道:“你既‘佩服’,那便有话直说。”
梅映寒适时接道:“上次与我们打交道的你这种‘人’,可不像你这样啰嗦。”
马脸男人瞳仁微缩,再看眼前四人时,眸中又添了一重深思。
“既然如此,”他道,“我也不废话了。离开这地方的法子,与我赌一局,我就告诉你。”
白争流定定看他,头脑当中快速权衡:很明显了,马脸男人对他们有所图谋,这才会主动靠近。
但他又没办法直接做什么,这才选择了“赌局”作为媒介。
为什么?有了媒介鬼才能害人?还是因为此时是白天?有其他东西限制了这马脸男人……男鬼?
都到这种地方了,又是前面那样的表现,白争流很难认为对方是人。
这些思绪说来繁多,但从头脑中闪过,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马脸男人定定地看着刀客,见他嘴唇微动,面色之中立刻透出喜悦光彩。
奈何白争流的话还没说出来,他身后就传来一道嗓音,十分坚定,道:“他们不赌!”
马脸男人脸色一变,斥道:“怎么又是你这个多事的婆娘?!”
君家兄弟则瞬时惊喜,同时叫道:“师姐!卢师兄!”
第33章 循环?
来人正是君家兄弟苦寻许久的聂清娥、卢青夫妇!
此刻见了两个师弟,夫妇二人面上神色非常复杂。最清晰的是焦灼,而后担忧、紧张……而后,他们目光转向正与白争流等人讲话的马脸男人,这些情绪又都成了愤怒。
在夫妇二人的怒视之下,马脸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没与他们正面冲突,而是摊手离开。
只是走之前,他也还是抑制不住,朝白争流道:“大侠什么时候要赌了,随时来找我!”
白争流看他一眼,眼神微动,没有说话。
马脸男人见状,又想说些什么。可眼看聂、卢夫妇已经靠近,他到底深吸一口气,溜之大吉。
君家兄弟完全没有留意这些细节。他们脸上只有找到人了的欣喜,不等人过来,他们自己挨了上去,脸上盈满笑意,一个说:“你们竟真的在这里!”
另一个紧接着道:“可算找到人了!师姐,师兄,你们——”
关怀的话讲到一半儿,聂清娥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女郎轻声道。说着,她还往旁边的桌子看了一眼。
前面在桌上划拳的人已经停下来了。对上聂清娥的目光,有人像是前面的马脸男人一样挪开视线、避其锋芒,也有人冷笑回望,明显不把聂清娥夫妇放在眼里。
聂清娥皱眉。在师弟们面前,她并未有更多表现,只简单道:“随我来。”
君家兄弟抿抿嘴巴,对视一眼,又看看白、梅二人。
见白争流与梅映寒一同颔首,两人才觉得心跳平缓几分。果然不再多说,而是闭上嘴巴,跟着聂清娥夫妇经过穿堂,到了后院。
与热闹的正院子不同,这边明显冷清许多。再三确认四下无人,聂清娥在两个师弟面前站定,眼神里的复杂又多了几分:“你们……你们怎么就到这儿了?”
君家兄弟听到这话,心中了然:“师姐定然也知道谭员外家的不妥当之处。”
果然,不等他们应声,聂清娥又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皱眉,“还有,这两位是?”
眼看峨眉女郎注意力转向自己,白、梅两人一同朝她拱手:“聂前辈,”还有旁边另一位,“卢前辈。”
聂、卢夫妇叹着气应了。后面互通名姓,两人算是得知了白争流与梅映寒的身份。
听说白争流就是重伤了血魔的“断水刀”,夫妇两人脸上已经带上苦色。再听说梅映寒是天山大师兄,此番两个人是为了帮君家兄弟找人,这才与他们一起来了谭员外家,聂、卢夫妇连着叹了数声,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君家兄弟看师姐这样,哪里不知道师姐、姐夫所思所想?两人立刻开口,道:“师姐莫要叹息。此番我们既然知道你们无事,便算放心。往后,咱们齐心协力,定能从此地出去。”
“正是!白大哥、梅大哥早前刚经历过与这儿类似的一桩怪事,还从中安全脱身。师姐、姐夫,你不相信我们,也要相信白大哥和梅大哥啊。”
聂清娥苦笑:“这又与我信不信你们有何干系?”一顿,眼神里到底燃出一点希望,“白郎、梅郎,你们说曾经历过此类事,可是当真?”
白争流拱手:“自是当真。我与梅兄此番往西,正是要将那事报予天山。”
梅映寒也道:“路上恰好碰到两位君师弟,听他们说了前辈们的事,我们想着兴许能帮上忙,这才跟来。”
聂清娥轻轻“哎”了声,似有走神。
还是君阳催她:“师姐,我们初来此地,还不知道谭家究竟是什么情况呢!你与我们说说,也好让白大哥、梅大哥分辨。”
聂清娥回神,慢慢吐出一口气,面色微定,说:“自是要说的。不过你们且等等,我还要介绍给你们一个人——卢郎。”
她叫了自己丈夫一声。卢青会意点头,朝一边走了过去。
众人只见他到了一处罩房旁边,抬手在罩房门上敲了数下,动作显然极有规律,仿若暗号。
随着他敲门的动静,罩房之中也逐渐传出响动。半晌,有人将门拉开,从中显露身形。
人这才发现,原来旁边的罩房中,还藏着一个身形圆润的中年男人。
眼看外面一连串儿目光扫向自己,中年男人脸上登时显出几分慎重。但转念想想,这些定然也是活人,否则救命恩人不会叫自己出来,于是那张胖脸上又露了些许笑意。
“老钱,”聂清娥叫道,“你来,我与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江湖上有名的白大侠、梅大侠。再旁边的两位,是我同门的师弟。”
几句话下来,中年男人脸上的笑意更真诚几分,拱手见礼:“几位大侠,久仰大名!”
聂清娥无声地摇了摇头,又和白争流等人介绍:“老钱是不小心走到附近,而后就被框住、再出不去的,只比你们早来两天。如今你们也进来了……唉。”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叹气,“我们丢便丢了,你们还来找什么?现在好了,连你们也……”
君家兄弟见师姐面露失落,立刻出言安慰:“前面不是说了吗?白大哥、梅大哥既然能从那‘常宅’逃出来,自然也能从这地方离开!”
“哦?”听到两人话音,老钱,也就是钱贵眼里立时闪烁出希望的身材,“两位大侠,听这话,你们是碰到过类似状况?”
白争流道:“只算是小有经验。”
钱贵道:“有就好!有就好!这两天啊,我白日心慌也还罢了。每到晚上,那是骇得不知如何是好。多亏了聂、卢两位大侠相帮,否则的话,我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在场其他人看了,如何不知道眼前三人在谭家经历了极为凶险的事情?
眼看众人目光又转向自己,聂清娥揉揉眉心:“行行行,我这就从头与你们说起。”
……
……
聂清娥与丈夫卢青已经来到谭家颇多时候。
最开始,两人面对外面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的林子,心中满满都是惊疑。面对明明该是野宅,如今却热热闹闹办婚礼的谭家,更是提起一千分警惕。
可随着夫妇两个发现,他们虽然走不出去,却也不会在这地方受到什么伤害,那些惊疑、警惕开始缓缓散去,转而多了纯粹的担忧与疑问。
担忧有其他人为了找他们而来,然后一样陷入谭家日日摆宴的循环当中。疑问这一切究竟是如何造成的,以及……究竟有没有办法出去。
白、梅两个敏锐地抓住重点:“循环?”
聂清娥和卢青苦笑一下:“正是。我们来了多少天,就看了多少次谭家的满月酒。也不光是满月酒,还有晚上……”
卢青揽住妻子的肩膀,接着她的话继续道:“每到晚间,这里便会被山匪侵入。我与清娥最先还奋力救人,到后面,却发现无论我们晚上做什么,到白天,这儿的场景人物都不会有丝毫变化。慢慢的,也就放下了那份心思,只想着保全自身了。”
聂清娥继续道:“说是保全自身,我们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在周边山头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找不到一个出去的路子。”
卢青:“正是。最开始那段时日,我们一心想着‘既然能走山路进来,那定然也能走山路出去’,就这么耗费了不少工夫在探路上。可惜全无收获,反倒把自己累了个够呛。”
聂清娥:“后来我们又想,兴许出路还是系在谭家人身上。”
卢青:“谭家与孟家一共八口人,我们不说全都救下来过,却也曾救下数个。然而无论夜里他们怎样依赖相信我们夫妇,到了白天,又是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聂清娥:“这么探路,救人……能试的法子,我们都试过了。”也是这个过程中,他们碰到了钱贵。
钱贵是个过路的行商。按说这种人,到一个地方,最先打听的就是当地的规矩。得知谭员外家的案子后,他不可能朝着谭家瞎凑。
架不住钱贵有个爱好。在城中时也还罢了,到了山野之间,每天早晨,他都要到临近山林当中转转。吐纳天地之气,借此延年益寿。
此番来到谭家庄,虽然已经绕开了谭员外家,可他“吐纳天地之气”的地方,到底被此次险境包纳。就这样,钱贵也成了被谭家儿媳叔伯们邀来吃满月酒的客人。
说完基本状况,聂清娥看白、梅两个的眼神多了几分期待,问:“两位郎君此前碰到的,也是这样的状况吗?”
卢青跟着道:“你们是如何从那个地方离开的?我与清娥,连带两位师弟、这位钱兄,都听从你们安排。”
顶着一片信任目光,白争流和梅映寒颇感压力。
两人实话实说:“我们前一次碰到的情境,与此次完全不同——”
“不,”白争流忽而又道,“也不能说完全不同。”
作者有话说:
小白脑袋上亮起一个灯泡
第34章 杀局
嗯?梅映寒疑问地看过来。
白争流解释:“梅兄, 咱们虽然没经历一天一天的循环,可从柳娘子的记忆看,‘常宅’已经不知请过多少人去镇压过她。照这么想, 其实里面的事儿是在往复。只是天数更长, 一批人没了才换下一批人进去。”
梅映寒若有所思:“倒也有理。”
其余人迷茫又振奋地看着他。不太明白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可从他们的话音里看, 似乎是有离开的希望?
白争流想一想,继续分析:“我们离开常宅,靠的是被常家家主迫害的怨鬼柳娘子。她身上的镇压封印解除, 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常家家主报仇。而那常老爷死了, 自然也没什么能把我们困住。”
梅映寒顺着他的思路:“所以,现在我们也要找出真正困住我们的人,再看其他被困怨鬼有没有能力将其斩杀。”
白争流:“至于他究竟是谁……”
白、梅两个,加上君家兄弟, 四人又齐刷刷去看已经在谭家待出经验的三人。
钱贵努力跟上他们的思路。只是他来到谭家之后, 多半时间都是在惊慌中度过。哪怕碰上聂、卢夫妇, 得了他们庇护, 依然会在想到自己周边恐怕只有这么两个活人时瑟瑟发抖。
这种状态,注定不能指望他观察到什么。
倒是聂清娥与卢青。他们不单单待得久些, 也的确努力探索过。此刻回想片刻, 缓缓说:“这片地界,应该是以谭家为中心。你们说的人,应该也是谭家人。”
其他人:“……”
聂清娥进一步解释:“卢郎这么说, 是因为每到晚上,外面那些喝酒吃席的都会消失。留下的唯有谭家、孟家八口人, 但那八口人也不会全部都待到最后。”
白争流问:“此话怎讲?”
聂清娥:“往往喊杀声一起来, 来帮忙办礼的孟家人便要逃开了。被留下的往往只有谭员外、秋哥儿、孟娘子, 还有那要办满月酒的孩子。”
君陶问:“白大哥,照这么说,这地方的‘常老爷’,就在那几个人当中?”
这话说出来,不等白争流开口,他兄长便反驳:“非也!事情怎会这么简单?别的不说,那常老爷是害人的鬼,谭员外一家却是纯粹倒霉,被山贼盯上。”
君陶被说服:“也对。”人显得恹恹,“那我们要如何才好?”
白争流想一想,提出:“还是等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看看情况吧。”
这句话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同。他们毕竟初来乍到,虽然有聂、卢夫妇的言语描述,可有些事,原本就是亲眼去看才好。
有了初步计划,虽然大伙儿还陷在险境当中,人们的心态还是稍有放松。
尤其是钱贵。之前身边只有聂、卢二人,虽然他们待他也算尽心保护,可到底人少力微。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外面喊杀的动静响起来,钱贵那是恨不得钻进地心去。
如今有多了几人。虽然他与他们并不熟悉,前面那句“久仰大名”也不过是场面话。可看聂、录夫妇的态度就知道,无论是白、梅二人,还是君家兄弟,都是习武多年的强者。有了他们护卫,自己的小命总算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