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他沉默了片刻。
不用雷山继续讲,白、梅也能猜到接下来的发展。
“又有人失踪了?”
梅映寒问。
雷山抿抿嘴巴,点头。
“这次失踪的,是留在原地的人……”
赵贵前面说的话没有错,能被选入打虎队的,都是平日有过狩猎经验的青年。
他们自然有眼力,能看出来,别说老虎了,地上连个兔子脚印都没有!
可如果不是大虫,那三个人又为什么会失踪?
余下的人陆续回来,看到眼前场面,都知道不对。
赵贵也是个果决汉子,当机立断:“不往里走了,咱们回去!”
这天剩下的半日工夫,被他们用在全速赶路上。
海日再没出什么意外。奈何天色渐暗时,他们还未出山。
所有在临山地方长大的人,都知道在林子里夜行有多危险。
雷山一行虽知道留在山里,怕是又要有什么状况。可听着树丛深处传来的隐隐兽吼,他们还是停下脚步,生火扎营。
赵贵给余下的人排好守夜顺序。雷山负责的,是中间那段儿。
白日操劳,晚上又被人从睡梦中拉起。他颇困倦,只是知道事态严重,还是打起精神、维持清醒。
饶是如此,雷山还是迷迷糊糊了一段时候。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林子里吸引他,要他迈开步子,朝树林深处走去。
雷山近乎都要迈动步子了。可要起来的时候,他被脚底下的树藤绊了一下。
雷山一个踉跄,立刻从那种迷糊状态中挣脱。
当时只是莫名,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状态分明不对。
“这之后,我一直坚持到了下一个人换班的时候。”
整理一下思绪,雷山继续道。
“当时叫他醒来,我心中其实隐隐有些不安。现在来想,怕是我已经知道,他们守夜途中一定会出事。
“可那时候,我只当这是寻常担忧。叫了人,就自己寻了地方去睡。直到天亮,赵贵叫我醒来,告诉我,又有人不见了……”
“这才是我们进山的第三天!十几个人,直接变成八九个!——我们又是惊,又是忧,只能安慰自己,马上就要出山,无论林子里是什么在索命,都和我们没关系了。
“但是!”男人忽然咬重了嗓音,手臂上仅剩的一层皮肉紧绷起来,“抱着这个念头,我们要继续往出走,却是根本走不出去了!
“在来路上做的标记,通通消失不见!这也就算了,我们新做的标记,竟也看不着踪影。像是有一双眼睛在林子深处盯着我们,要将我们困在其中。
“我们身上带着干粮,倒是能再坚持一段时候。可一旦干粮吃完……不,都等不到那会儿,人已经全没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36章 身前身后
还剩下七个人时,领队的赵贵总结出两条规律。
首先,白天的时候,所有人不能分开。如此一来,就不会再出现“分散出去找人,结果非但没找到,自己也不见踪影”的状况。
其次,晚上守夜的人要尽量多。两个人可能被迷走,三个人、四个人呢?总能多些斡旋余地吧?
想得很好,可惜没用。
第四天,雷山再睁眼的时候,身边只剩下赵贵并另一个同村青年。
余下四个人还是失踪了,和之前的几个人一样,消失得没有半点踪迹。
饶是村子里年轻一辈中最沉稳的赵贵,到这会儿,也显出几分崩溃征兆。
他抱着头,嘴巴里喃喃念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持续了会儿这个状态,又开始在原地反复转圈。
雷山并另一个青年看得十足担忧。
过了会儿,赵贵忽然抬头。
“说不定咱们一开始就想错了。”他眼里带着一种怪异的亢奋,激动地望向雷山与另一个同村青年,“今天,咱们白天不要动!”
雷山:“赵贵哥,你的意思是?”
“晚上再走。”赵贵斩钉截铁道,“我想明白了!既然此次出事都是晚上,为什么咱们还得晚上走?林子里再危险,也不会有那捉人的鬼东西凶吧?就这么定了,等到天黑,咱们一鼓作气,从这地方出去!”
雷山隐隐觉得这个说法不对,可那个时候,他自己也是一头乱绪。
既然赵贵想出法子了,那边听他的看看吧。
抱着这个念头,雷山与余下两人一起,从天亮守到天黑。
期间,几人果真是一点儿分开的意思都没有。吃东西是共同分了从村子里带出来的干粮,喝水是想到寻找水源的过程中可能出事,于是干脆不喝。就连解手,都是面对面,连别人的尿星子迸到自己腿上了都不在乎。
终于到了天黑,赵贵把火把分给其他两人,沉声说:“走。”
走!
三个人,对着天上星斗分辨了方向,选准位置,坚定往前。
许久以后,白争流、梅映寒面前,雷山嗓音渐低。
哪怕过去了那么长时候,到了知道自己已经回家、已经远离危险的如今,再想到当时的场景,他仍然觉得喉咙发干,起了一胳膊鸡皮。
“赵贵哥走在最前面,”他说,连嗓音都显得飘忽,“然后是我。最后,是林猛。”
同样是林家人,留到最后的这个青年,说来和第一个失踪的林勇还是堂兄弟。
“我们走啊走……走啊走。夜里赶路毕竟危险,我都能听到林子里传出来的野兽走动声响。心神绷着,那是一点儿都不敢分出念头……结果,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白争流问:“发现什么?”
“林猛,”雷山说,“他不见了。”
白争流:“……”
刀客慢慢吐出一口气。
有了前面的铺垫,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中。
他大脑转动。与把普隆山视为洪水猛兽的雷山不同,听到这儿,白争流反倒觉得山上情形还好。
如果真是什么要命的阴邪,怎么会把“捉走玉田村打虎队”一事拖了那么久?就算队伍里有个拥有灵体的雷山,让对方忌惮,这种先一个、再一个的拿人方式,也能说明对方实力有限。
不过,白争流也知道。于自己与情郎来说“实力有限”的阴邪,落在寻常人面前,已经足够就让他们经历一番惨痛。
“我先是发现后面没有动静,”雷山咽了口唾沫,“身上一下子起了白毛汗。可还是有点儿念想,便朝后面叫,‘林猛’‘林猛’……自然没有人回答。
“我终于还是鼓出勇气,回头去看。后头黑洞洞的,哪里还有什么人!?
“就那会儿,我这颗心啊,都要跳出来了。”胸口是“隆隆”的声响,雷鸣一样震到耳边。雷山口干眼花,整个人都要被恐惧淹没。
他完全没法想象。林猛没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再有,对方消失的时候,自己怎么一点动静听不出来?
如果是被什么东西带走,林猛总得叫上两声吧?……或者,他是自愿走的?
种种心思盘绕在雷山心头。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一个激灵。
只剩下自己与赵贵两个了!接下来,两人一定不能再出差错。就算把他们的双腿、双脚都绑在一起呢,必须不能再和赵贵分开!
抱着这样的心思,当时的雷山猛然回头,看向前方。
而现在的雷山,则朝白、梅惨然一笑:“我也不过是回了此头,前头才多大功夫?可是、可是——
“赵贵竟然也没了!”
雷山真真切切被吓到了。此前虽然也经历了很多,可他毕竟能拿“他们失踪的时候,我什么都没看着”来自我安慰。另外,身边有人或者没人,感觉毕竟不同。
可那会儿,他孤身一个,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林子。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出现了,分明没有什么东西碰到他,他却觉得自己被掐住了脖子。
男人在原地大叫:“赵贵!林猛!你们快些出来啊!!!”
明知道这种做法没用,可雷山完全没法控制自己。
喊了不知道多久,他声嘶力竭。不知不觉时,脸上已经全是眼泪鼻涕。
模样狼狈,可雷山根本没有精力在意这些。再怎么精壮的汉子,也被这层层叠叠的恐惧压垮。
等到自己的喊声停下,周围重回寂静。黑暗像是浓稠的墨水,将他浸在当中。
他再也坚持不住,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
没心思在意自己面向的是东南西北、究竟是往外还是往林子深处了。雷山只希望距离自己原先所在的地方远一点,再远一点。
期间,他几次摔倒。其中一次摔倒时,甚至弄灭了火把。可雷山统统不在意,只知道一骨碌爬起来,再继续超前跑。
就这样跑啊……跑啊……他精疲力尽,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又一次跌倒后,完全没办法爬起。
眼皮像是被浆糊黏住了。迷迷糊糊之间,他像是听到了人声。可雷山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思绪一沉,落入一个阴暗、混乱的梦境。
“……我见到了很多人。他们背着东西,一直往前走。”雷山模糊地想起了一些,立刻朝白、梅两个说起,“我也一样,往前,不停地往前。”
梅映寒心中一动,“背着?可是一个这么大的篓子。”说着,他伸手比划一下。
雷山见了,犹豫地点头。
白争流看他,“你若是还是想不起来,不必勉强。”
“我……”雷山吐出一口气,“我可以,让我再想想。”
白、梅不逼迫他。脚下就是普隆山,再怎么着急师弟、师妹的安危,这点儿时间,他们还算等得起。
片刻后,雷山再度开口。这一次,他的语气总算稳定一些,告诉面前的江湖客们:“对,就是这样的篓子!里头有时候是些冷冰冰、看了就让人畏惧的石头。有的时候,却是——”
白、梅:“‘却是’?”
“人。”雷山说。
白、梅登时皱眉。
他们此前已经想过很多,可这个答案,还是有点儿出乎意料……
雷山想起的更多了。作为天生灵体,此前虽然一直不曾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可现在,有白、梅帮他引导,男人的头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清晰。
他进一步说:“时常有人会在搬运那些石头的过程中支撑不住。一旦他们倒下去了,其他人就要负责将他们背走。”
白、梅:“背走?”“走去哪里?”
雷山:“那种石头最多、最中心的地方。”又给两个江湖客解释,“我们平日要做的,就是不断把那些石头往出运。不过,说是‘往出’,却不是出山。我们从头到尾都在石头堆里,只不过……要把那些冷冰冰的时候,带到原先比能不冷冰冰的地方。这么一来,过些时日,那些地方也要变得冷冰冰。”
一番话,放在不了解阴石特性的人耳中怕是颇为拗口,白、梅却能听懂。
普隆山中,存在一个阴气最盛之地。那里的阴石无疑是最多的,而这儿的人做得事,就是把集中于聚阴地的阴石搬运出来,好让它们污染其他地方。
至于为什么要把坚持不住的人带到聚阴地……白、梅正在思索,恰好,雷山又给他们做了补充。
“送过去人的地方,也有里头的看守在。他们不让我们抬头,可就算不抬头,我也能听到些他们那儿的动静。
“他们会和人问些家里的状况。父母如何,妻儿如何……再问,‘可你就要死了。日后,你老爹老娘无人孝敬,怕是要早死。死后也安宁不了啊,你这个不孝子留在这儿,连个给老人家烧钱的都没有。都这样了,你还要死?’
“分明是受他们逼迫,可照这话听来,倒像是他们不愿意让人死。”
雷山想不明白背后缘由,干脆把所有细节都复述给白、梅。
两个青年听着,同样莫名。想了想,白争流问:“若是你呢?”
雷山:“我?”
白争流点头:“是。若是你听到这些话,心头是什么感想?”
雷山舌尖抵着下颚,脸上神色极为复杂。半晌,终于说:“自然是拼了性命,也要回家——
“我大约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了。那天,我也因为搬了太多东西支撑不住。便有人来拖我,也要把我送入那个冷冰冰的地界。我虽意识朦胧,却知道人一旦进去了,就再不可能活着出来。从前那些被送进去的人,可都是这样。
“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进去。大约是念头太盛,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力气,将背着我的人推到一边儿。之后,有监工过来,二话不说便要朝我们抽鞭子。我自然不应,一抬手,竟把他的手制住。
“这动静出来,愈多人来围我……我一边和他们打,一边顺着他们来得方向走。”雷山说,“就这么一边打、一边跑,竟真的从哪黑黢黢的山洞出来了。”
白争流看他,“你还记得路吗?”
雷山歉然回答:“这……林子各处都有相似之处,我那时跑得也着急,脑子又不太清楚。”一半儿是因为自己,俗称“被吓疯了”。另一半儿,雷山不知道,白、梅却能想明,应该是阴石的影响。
总之,现在再让雷山引一次路,他自认是做不到了。
白、梅对此有心理准备。虽略有遗憾,却并不完全失望。
他们更在意另一个细节。
两人已经知道,怨鬼是因为执念而出现。
而那些“监工”的做法、他们在被抓来的青壮们临死时有意说出的话……
白争流看一眼梅映寒,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真正开口。只是,一道嗓音已经出现在梅映寒识海中。
他不想让雷山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便以此传递消息。
白争流问自己的情郎:“映寒,你说,他们是在有意炮制怨鬼吗?”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337章 伪装
普隆山内里的状况尚未真正展露在白、梅面前,两个青年便迎来了新的问题。
听着脑海中的话音,梅映寒表情不动,同样以神识回答:“十有八九。”
白争流自己分析:“怨鬼多了,自然能炮制出更多阴石阴气……如此往复,生生不息。”
想着想着,他自己的思绪紧绷起来。
长冲门人——不,还是用前朝妖人来称呼他们吧。
从《摘星录》出现的时间来看,早在前朝末年,他们已经开始为了“极星天尊”的“降临”做准备。
不论傅家先祖后面做了什么决定,至少在七十年前,他的起事,客观上打断了妖人们的第一次准备。
那之后,妖人们死的死,逃的逃。
有人没躲过长阳子的追杀,也有人改名换姓,夺舍他人,悄悄把自己藏入尘世里。
他们悄然潜伏,一面儿是为了不让长阳子有所察觉,另一面儿,则是假借新的身份发展势力。
终于,七十年后,怨鬼现世,祸害人间!
下面要发生的,恐怕就是姚夫人提到的“阴阳混淆”。紧接着,“极星天尊”出现在这片天地。
想到姚夫人识海当中坐在莲花台上的巨大身影,白争流心情沉沉转下。再看眼前面色惆怅,明显是记起自己回来之后受到了家里人怎样对待、不知如何面对的雷山。
刀客无声叹息。
雷山家里人做得过分吗?
过分。不送食物,意味着直接放雷山去死。若不是他还残有一些在山林中生活的本能,白、梅见到的,可能已经是一具尸骨。
但能说他们残暴吗?
雷山刚回去的时候,他们的高兴欢喜也是真的。当时请大夫,并未吝惜银两。
雷山自己也知道。哪怕自己神智依然正常,只是沦为废人了,家里人都不会将他赶走。
可他留在村中,日日招惹别家鸡犬。说句实在话,以他那做派,家人一年到头辛苦种地赚得的银两,恐怕要不了两个月,都要替他赔出去。
这些状况,雷山头脑混沌时想不到。如今清醒了,却不得不去想。
白、梅不是他本人,无法在上面给他任何建议。好在雷山并不会强求,自己沉默片刻,便打起精神,问白、梅:“两位大侠,你们若要找人……我多言一句。
“你们两个比我、比村子里所有兄弟都有本事,我知道。可山里头那些人同样身负不凡,还是那句话,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白争流、梅映寒一起道:“我们不打算走。”
雷山叹气,并不意外于这个答案。
“好。”他说,“我虽不知道那个洞窟究竟在哪里,但与赵贵哥他们一同进山的路,我还算记得分明。你们若要去找,不如从那条路往里走。若是运气好——”
男人微微一顿。
普通人遇到鬼打墙,自然是不能再糟的坏运气。可眼前两人似乎不同,这是他们有意求来的事儿。
不过,拿“好运”来说,也让雷山觉得别扭。
他干脆把这话含混过去,“兴许能碰到和我们一样的状况。那之后,只要一直朝‘南’走,应该就能碰到那伙人了。”
白、梅琢磨一下这话,知道雷山的潜台词,是“我不认识路,可那里面的人肯定认得。你们真想找人,不如试试被里面的人带进去”。
他没直说,因为这话听着还真有几分像诅咒。
但对白、梅而言,的确是个办法。
白争流应了一句“好”,又在心头琢磨,自己是不是要表现得弱一点。
说来,自己和映寒名声虽响。可这年头,没见过的人往往只听说过他俩的名字,却不知道两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映寒“雪衣持剑”的特点比较明显。至于自己嘛,玄衣耐脏,爱这么穿的江湖人不少。用刀的人比起用剑的人是少些,却也是江湖上的一大流派。所以,白争流还真不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
他没刻意掩盖心思。梅映寒非有意偷听,却也捕捉到几句。
“认出”;
“用刀”;
“假装弱小”……
他眼皮眨了眨,若有所思。
“好。”打定主意,正式进山之后要表现得不那么会用刀后,白争流问雷山,“就按照你说的。我们要进山,是怎么走?”
他话音从容又果决。雷山听在耳中,莫名生出几分“这两个青年兴许真能成功”的希望。
男人唇角快速挑起一瞬,再压下时,也跟着正色起来:“早年,我们村子里的人上山打猎,是有踩出一条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