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如此羞辱的言语,麟岱却是不言不语,好一会,才堪堪说出句: “我没有缠着他们。” 再往下,他也懒得解释了。 麟岱于他有愧,虽是无心,但也努力解释澄清过,终是百口莫辩罢了。如今,他除了自己的花和灵兽,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他已经习惯了无助,他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 麟岱弯腰捡起被鹿一黎打落在地的竹枝伞,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检查了一番,发现并无损坏,便持伞躬身向言清行了个弟子礼。 “麟岱不请自来,叨扰师叔了,这便离开。” 言清微笑着冲他点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鹿一黎却是不准备轻易放过他,冷笑一声道: “怎么,被人发现就准备跑了?我说你一个好好的剑修,整天就想着这些个不入流的下作手段,真是恶心人,看来楚兄那一脚还是太轻,没好好给你长长记性。” 见麟岱垂首不语,只顾着撑开那破伞,好像撑把伞都能累死他似的。鹿一黎顿时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都不是滋味,脱口而出: “你好意思当这个大师兄么?连几个魔族都打不过,还连累言师叔受伤,让师尊为了你这么个废物跑前跑后。你到底要不要脸啊,原以为你死在魔界也算有志气,没想到你还有脸回来。你说你个废人回来有什么用,缺你这么个吃饭的了?” 他越说越快: “既然成了废物就好好呆在你那破屋里,别一天天的出来招摇,也别一天天的想着那些你攀不上的。巴巴的和狗一样,恶不恶心。” 鹿一黎这番话委实有些重,旁边几个弟子皆面露惊惧之色。 麟岱固然修为尽失,可他毕竟还是那个宗门大弟子,身份鲤鱼虽不能使用,但依旧在系在他腰间。 况且往日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强悍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只要他还活着,大概不会有人敢如此羞辱他。 而且鹿一黎说的那些,魔族反悔撕毁协议也不是他们能料到的,与麟岱干系不大。 麟岱转身撑伞,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般,径直向门口走去。 他已经没有多少精力去生气了。 琼牙见到了主人,高兴的汪呜了一声,他低下头颅方便脆弱的主人骑上来。 麟岱一扯它脖子上上的鱼鳞护甲,翻身骑上犬背,脊背挺得比他手中的那把青竹伞柄还要直。 几名弟子目送着他走远,竟不自觉恍了神。鹿一黎反应过来后猛的晃了晃脑袋,连忙向一旁环臂而立的言清说道: “小师叔别介意,麟岱那人自小就这样,不要理他就好。要是他还敢来叨扰您,我就去禀报师尊禁他的足。” 言清不置可否,面上仍是笑意和煦,眼底是一片看不清情绪的漆黑。 十里竹林,茂密苍翠的绿竹不知怎么倒了一片,断面粗糙杂乱,还留着好几处野兽的齿印。 麟岱靠在一块还算光滑的巨石上,以绶带遮目,整个人躺成一位美美晒太阳的小咸鱼。 琼牙在不远处横冲直撞的撒欢,一尾巴撂倒一片细竹。 一片竹叶悠悠飘下,盖在麟岱鼻尖上,草木与尘土的气息吸入肺腑,麟岱忍不住咳了一声。 这一咳给他睡意咳没了,他坐起身,看向胡乱蹦跶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巨型土松。 做狗可真好,麟岱不禁想。 傻狗忽然僵住了,连尾巴都纹丝不动。麟岱目光一凝,唤道: “琼牙,过来。” 琼牙听到主人的声音,歪了歪沾满竹叶的大脑袋,三下两下便蹦了过来。 巨型土松显然不清楚自己的身量,居然试图把脑袋塞进主人怀里。 麟岱拽着它的耳朵,拍了拍它的腮帮子,说道: “吃了什么,快吐出来。” 琼牙被拽成了吊梢眼,摇着脑袋示意自己什么也没吃。麟岱掰开它的嘴,尖利的犬齿里飞出一只荧光闪闪的灵蝶。 麟岱一拍狗头: “这是师尊的灵蝶,还说你没吃。” 灵蝶忽闪忽闪的还会飞,对琼牙这种智障狗子有着谜一般的吸引力。麟岱无奈的揉了把狗头,伸手托住灵蝶。 灵蝶颤了颤透明的翅膀,响起一道人声: “午时,瑶光殿。” 惜字如金,是他那位冰山师尊的作风。 麟岱恭敬地拜过刚刚被狗含过灵蝶,让它飞回去复命了。想来师尊不喜他,应该也不会同他多说些什么。 麟岱理理微皱的衣襟,翻身坐上犬背,把住琼牙脖子上的鱼鳞甲,道: “走,去师尊寝宫。” 第2章 师尊他吞吞吐吐 来往的扫洒弟子正搬运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堆叠的金器、珠玉、字画散发出浓郁的沉香木气息。那展琉璃剑纹矮屏风实在太重,抬着它的弟子累的喘气,又被那屏风顶部的尖尖顶的下巴生疼。他歪歪扭扭地走着,惹来队伍后头的人的催促。 那弟子赶忙加快步子,却“哎呦”痛叫一声,不知踩到了什么,身子一斜,就要往地上栽去。 身后传来众人惊呼,近处有人伸手欲接,眼见着屏风即将落地,那弟子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上。 一只手掌凭空出现,苍白修长,又把他的心摁了回去。 两指一勾一探,顺着屏风坠落的力道急速下坠,在那金贵的琉璃落地前,稳稳地接住了它。又像少年人勾住爱人的下颚般,温柔地抬起了这沉重的物件。 那弟子惊魂未定的抬头,嘴角的笑意还没浮出,就被冻僵在腮帮子上。两眼瞪大,仿佛见了鬼。 “大师兄。”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躬身行弟子礼。 麟岱点点头,示意他们起来。 “要去瑶光殿?”麟岱问。 下修界需要向上修界纳贡,算算日子,差不多就是此月。 众人摇头,却默不作声。大师兄强悍,威名在外,没人敢在他面前多言。 领头的弟子见四下沉默,赶紧举了举手,见这苍白的病美人把目光移向了自己,笑意顿生,连忙说道: “奉扰龙长老之命,接待古剑门少门主。” 古剑门…… 麟岱眉头微蹙,看得一群弟子心脏一疼。那领头弟子以为他知道自己原先住处被占用之事,安慰道:“暂住而已,大师兄不必忧心。待他离去,我去为大师兄收拾清平阁。” 麟岱回过神,听闻此话摇了摇头。 “我已不是弟子首席,住在清平阁本就不合规矩。” 古剑门乃上修界毒瘤,太阿宗怎么会与这样的门派来往,应当是师尊有意为之,麟岱暗暗想。 一干扫洒弟子愣在原地,目光交接似乎在传递着什么隐秘的信息。为首的那人咽了咽口水,表情艰难地开口: “大师兄不知那古剑门少主的来意吗?” “我不知。”麟岱实话实说。 “这……” 众人反倒支支吾吾起来。 麟岱四下环顾,见一干人垂首不语,便问道:“怎么了?” 那领头弟子凑近了两步,望见麟岱眼眸中的默许,便将脑袋贼兮兮地伸了过来。 “说是要谈谈大师兄的婚事……” 麟岱身量极高,只好俯下身来听他说话。他眉毛一挑,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两下,沉吟片刻,将声音压得极低,道: “窃听之事,不可告诉旁人。” 他修为尽失,眼下唯一的作用就是用于宗门联姻。此事师尊定不会同意,应当是扰龙长老等人的私自决定。 这群弟子,也不知是怎样听到了扰龙的密谋。 那弟子连连点头,被麟岱身上的清苦莲子味熏得满面通红。他身后跟着的一行人也跟着点头。 美人揉了揉眉心,叹息声在嗓子里转了又转,终究没吐出来。 “大师兄,我们没和别人说……” 那弟子吞吞吐吐。 麟岱点了点头,拱手还礼,离去了。 “师尊……” 青年的声音很清冷,在空旷的大殿中泛起回声。 案前执笔的男人顿了顿,头也不抬地问: “来了?” 麟岱无声苦笑一下,道: “弟子来迟了,师尊有何吩咐。” 男人的执着玉管狼毫的苍白手指似乎握得更紧了些,他喉结微微滚动,眼睛却仍然定定的盯着案上的一叠符咒。 “有事。” 麟岱心中惊奇,他知道师尊话少,却不知他会说废话。 麟岱躬身行弟子礼,公事公办地问: “师尊请讲。” 他低着头,耳边却响起衣料摩挲的声音。 抬眸,发现男人已经站了起来。白衣银冠,清俊威严,一如当年。 骨珑仙尊二十六岁登临长生境,自此容颜不变,永远都是那副青年人的样子。 “师尊有什么吩咐?”麟岱以为他有事要交代,心中纳罕,想来师尊已经很久没布置过任务了,即使有事也不会找他。 男人动了动薄唇,眼神竟有些闪躲。 麟岱发誓自己从来没在师尊脸上见到这副微微慌乱甚至有些心虚的表情,只见他思考良久,从喉咙里逼出一句: “东西呢?” 什么东西?麟岱如临大敌,难道师尊曾交给她什么杀人越货,屠门夺宝的黑色任务? 他沉默的思虑半天,思虑到男人的脸色从慌乱演变成了焦急。 他急,麟岱更急,藏在袖子下的双手反复攥紧又松开。 忽然手指触到袖中残留的一片竹叶,麟岱眸光一闪,果然是被魔族打伤了脑子,他竟忘了这茬! 太阿宗规训严格,弟子要敬师,即使在外执行任务,也不能不慰问老师。 虽然师尊不喜他,但他仍本着弟子本分,每月初一来探望师尊空荡荡的宫殿,把能搜寻到的好东西送给师尊。 宗门内弟子大多是上古门阀权贵后代,赠给自己老师的几乎都是价格高昂的宝物。麟岱没这条件,师尊也不缺他那点灵石或功法。 他只能四处收集些稀奇古怪的有趣玩意放在老师案上,有时是只会唱歌的小蜗牛,有时是块会变幻颜色的雨花石,还有一次他什么也没找到,只好自己雕了个木头鸭子送到了老师桌子上。 他只顾送,倒是没注意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去哪儿了,反正师尊宫殿每天都有人洒扫,估计是被人收下去了也不一定。 他万万没想到,师尊居然真的收下了这些。想起那只慢吞吞的蜗牛和圆滚滚的憨鸭子,麟岱不禁扶额,还不如送灵石呢。 今日就是初一,师尊居然会问他索要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麟岱迟疑半晌,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株养在陶盆里的焉了吧唧的小花来。 他爱花草,院子里种满了各地搜集来的奇花异草。 麟岱点点小花的叶子,小花被他敲醒了,开开心心的舒展了下枝叶,在他掌间摇头晃脑起来。 叫早花,魔界森林里最弱的灵植,给它个具体时辰,它便能在这个点准时开始唱小调。而且和鹦鹉似的,善于学人语,通常被当做报时用的钟表,在贵族孩童里很流行。 男人见他掏出了东西,面色稍霁,指了指铺面符咒卷轴的桌面示意他放上来。 麟岱看着凌乱的桌面,随手拨开一块空处,连盆带花放了上去。 结果筋骨重塑后不如从前灵活,力道没控制住,盆底面撞到桌面发出一声“嘣”。 麟岱或许真的在魔界呆傻了,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动静颇为失礼,仍自顾自转动花盆,把花朝向日光照射的那一边。 完了还后退两步歪头欣赏一下,看到桌下露出的男人的曳地的长袍时,才发觉这举动非常不礼貌,非常不尊师。 他悄悄抬头,恰好撞进师尊的目光里,麟岱只觉得这眼神太过复杂,令人难以捉摸。 想起这人抬手掀翻他茶盏时的冷漠决绝,麟岱心口一疼,不敢再去看他。 他也不想再说些什么,心想往后记得每月初一来一次就行。 于是麟岱再次行礼: “弟子告退”,言罢,便转身向外走去,脚步略显仓皇。 “等等。”骨珑仙尊却突然唤停了他。 麟岱定在门口,缓缓转身。 “师尊请说。” 男人清冷到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色浮动着少见的情绪,他开口: “与古剑门联姻之事,我不会同意。” 麟岱心口一烫,微微笑了一下。 “谢师尊。” 男人喉头滚动,继续说道: “我有个要求。” 麟岱做俯首倾听状。 男人目光飘忽,声音忽然变得黏连模糊: “你同我联姻……” “什么?”麟岱不由得向前两步,他感知力减退,听力大不如前,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中更觉得好笑。 尊贵出尘的骨珑仙尊,居然会说什么同他联姻。若是被上修界的女修听到了,那不得兴奋成一片嗷嗷叫唤的上古长臂猩猩。 骨珑仙尊见他走了过来,眉毛一跳,竟接连退后两步。 “无事,你先退下。” 麟岱不明所以,但诸事缠身,他也无心再做停留,便听话地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骨珑仙尊目送他出了宫殿,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目光都没有移开一瞬。 麟岱走了,宫殿里恢复了往日的清冷。高大的男人静静的坐在青玉案前,他应是非常不擅长应付内务,桌面上堆得满满当当,只有桌角留着一小块空面,盛放着徒弟送的叫早花。
花盆被他转动面对着他自己,蓝色小花有一句没一句的哼着不知名的泾州小调。 男人听了一会,终究没明白它在唱什么。他低低叹了口气,手腕一翻转,苍白的掌心中就出现了只胖滚滚的白玉蜗牛。 蜗牛乍一出现就唱起了歌,它颤抖着触角纵情高歌大有一口气过不来把自己憋死之势。男人怕它一嗓子就这么过去了,只好轻轻敲了敲它的壳,见蜗牛忘乎所以完全不理会他,便小心翼翼的捏住它,置于叫早花的叶子上。 两只弱小的灵物终于有了伴,一拍即合,对唱起来。 骨珑仙尊支着脑袋看了一会,眉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肘下压着一张淮州白果纸,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