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次他刚训完队员,一瞥眼,碰上其他新兵还没来得及躲开的目光,将里面的敬畏和惧怕收入眼底。 然后卢克笑了,笑他竟然背上了约翰的影子。有些意外,但也在意料之内。 一个人极难做到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所以,只是忧郁挤占了大部分情绪,性子里的那点天真和活泼,他只对木头一人展示。 一人尽力释放着自己的活力,却镀不到另一人身上。 木头的生气日复一日地消减。从抵达第四阵线之后,他一直呆在医室里,一步也迈不出去:因为伤势太重,并且还在不断恶化。 医师们已经尽最大努力拯救每一位伤员,然而资源始终有限,能不能康复,一半看医师,另一半全看伤员自己的命数。 每回进入伤兵营帐,卢克必须先想办法把自己打理干净,也不能闲着,得帮忙照顾别人,才能换来和木头聊几句话的机会。 起初,他们还能边干活边交流;才短短几日,就变成卢克从头至尾一通忙活,却很少等得到木头清醒。 战友消瘦得太快,一动不动地躺着,人的生命力便从伤口中流泻出去。 有时卢克守在床边,听着其他伤患痛吟,再瞧着木头紧皱眉头的睡颜,巴不得后者能学着别人喊出来,别那么静悄悄的,像巧舌一样…… 一天中午,卢克惊喜地发现木头醒着,刚想搀扶对方,帮忙调整姿势,结果被木头拦下。 木头今日的精神似乎挺不错,有力气扒他的手,也有力气使唤,叫卢克去拿一个小布袋,里面装有原先带来的一些随身物品。 他们正要说些什么,战斗的号角猝然吹响,卢克不得不暂时告别。 木头没有松手,把包裹塞到卢克怀里。
“里面有几根晒干的野草,用来磨碎泡水喝可以治腹泻,你知道的,很管用;那四枚银币收不收都无所谓,但刻刀一定要随身携带,总会派上用场。另外还有我给你刻的小鸟木片,照着你那枚做的,应该有八分相仿,是给你的礼物,也是以防万一。” “好了,去吧,卢克。拿好它们,一定要活下去。” 号角和鼓声催促不断,外面的脚步声匆匆忙忙,依稀听得到集合喊声。 卢克一字不落地听完,表情愕然又呆滞,他有话想对木头说,灵魂想留下来,身体却必须遵从命令,离开营帐。 木头轻轻一推,把他推走了。 第四阵线迎来首次战斗,狂沙意欲绕后,打破他们的补给线。 在地面士兵的顽强抵抗,与龙骑的追击之下,共同守住了阵地。 一天一夜过去,战火暂时停息。卢克身上带了些伤,疲累到极点的他能站着睡着。 他攥着小包裹在伤患区搜寻营帐,青肿的眼皮底下,眼珠子迟钝地转动着。来过那么多回,帐边有几根草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里面的陈设更是记忆尤深,不会找错。 但木头不见了,原先的床位已经换人。 有伤兵正好意识清醒,眼熟卢克,便用复杂的目光告知了木头的下落。 卢克不敢信,不愿信,挨个走过营帐,试图把营地翻个底朝天,拖着身子寻到天黑。 等视线定格在火光冲天的焚尸场,他终于撑不住了,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队友全没了,最后的支柱也化为一捧枯骨。 就我活着,怎么就我活着…… 他像被抽干灵魂似的坐了许久,才想起拆开包裹,一样样拿出物件;紧接着掏出怀里的小鸟木片,跟木头做的摆在一起。 只在夜里摸过一次形状,对方就能把木片刻得如此相像。卢克爱惜地摩挲两只小鸟,心说我战友手就是巧,不愧是木匠,做得简直一模一样。 仿佛想起什么,卢克眼含泪花,低低地笑开。 木头寡言少语,但在营帐中的最后一面,好像把此生要对他说的话一次性说尽了,而且没一句废话啊…… …… 后面一个月里,狂沙又夺去无数士兵的性命。 这是全境最黑暗的一年,休战几年养起来的兵,囤起来的粮,全部一个劲地往前线输送,随着战事愈加激烈,粮草锐减,兵力像永远填不满的大洞。 前线过得苦,后方的百姓们又何尝不是呢? 没人敢想象寒冬来临,全境将变成什么样,冻死饿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从开战最初,绿洲阵营及其辖下的全部骑士团便定下最终目标:必须在深秋之前结束战争! 好在上下一心,补给再艰难也不曾断过。牺牲终有成效,即便狂沙的攻势不见减退,一直在和军队斡旋——但根据战况来看,战争主动权已握在绿洲阵营一方,逐渐占据上风。 绿洲阵营和全境拖延不了了,决定趁着这股趋势,展开全面反攻! 反映到垂暮之地,便是第四阵线濒临崩溃,将士们退无可退之时,指挥部及时做出调整,立即响应反攻之声,摇旗发起进攻! 而落在士兵们头上——比如卢克,就是经历战友们的牺牲,又见证许多人惨死,失地一去不返…… 胸中始终憋着一团仇恨的火焰,此刻,总算能够好好地宣泄出来了。 拉开反攻帷幕的前一晚,卢克身为灰影骑士团经受过龙骑培训的士兵,被分配给了一只伤痕累累的龙族。 龙族刚刚遭遇搭档战死的打击当中,因而对他的到来很是抗拒。 “我也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伙伴。”卢克割开手指,把血滴入誓水,“甚至有一个人,是用他的死,换来了我的生。” “我可能没有你搭档做得好,不过你尽管放心,我战斗的意志不比任何人弱——因为我还要为战友们报仇。” 水碗里的血丝还未化开,他把碗推给那名龙族,迎上一双赤红的双目。 “活着就是最好的军功。让我们杀它个精光!” - 垂暮之地换守为攻,在指挥之下,三军士兵集结起来奋勇杀敌,一举夺回第三防御带。 “从目前的距离来看,敌军的战线拉得过长,远离它们原有的地盘,肯定来不及调动更多兵力……” 希莱斯举起一根木棍,在沙盘上方游走指点。分析敌我形势。 “……高智狂沙还在打击范围内,而且正好处于五条防御带的中间位置,进难攻,退难守,我们是时候该主动出击,把它们一网打尽了!” 维勒主帅正有此意,几名参谋与副司令也一致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过,具体该怎么一锅端,就成了重要难题。 众人见希莱斯还欲发话,便暂时噤声,围绕在大型沙盘桌边,等着看希莱斯会说出什么计策。 “如果现在加大空中侦查的力度,一定能摸到高智狂沙的行踪。找到大体方位之后,可派一万精兵穿插到敌人后方,等待时机。” 希莱斯的确是提前做好准备,语调不疾不徐,将战术娓娓道来。 “这一步需要第三阵线先发起进攻,吸引一部分注意力,然后那一万精兵绕后迂回,形成一个半包围圈。阻截敌人援军的同时,包抄和第三阵线交战的高智狂沙,直接瘫痪它们在整个战区的行动。” 通俗点讲,这方法就是绕到狂沙后头,偷袭人家屁股,还要一边挡住援军,一边把它们全部困死在包围圈里。 “一万精兵是怎么个构成法?会不会太少了些?”有参谋忧心忡忡地问。 “不少,七千龙骑,外加两千骑兵,一千步兵。特别是龙骑,他们基本都会是灰影骑士团的士兵,而我将和塞伦副司令率兵出战。” 最后一句话令满座震惊,蝎尾总司令头一个提出反对。 “不行!我不同意!”蝎尾指挥官双眉紧紧蹙着,冰雕般的脸上出现裂痕。 他反对的不是军种的占比,抑或战术本身,而是针对希莱斯想亲自领兵作战这件事。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战场上,真正有领兵和决策能力的人才应当处于后方,为全局出谋献计。若折损一员大将,极有可能对局势造成重大影响。 他墨绿色的兽瞳中倒映着希莱斯的身影,只是微微动了动瞳珠,就把希莱斯颈间的伤痕纳入眼底。 伤是怎么来的?自然是高智狂沙干的好事。 用脚想都知道,希莱斯已经成为敌人的重点关注对象。 怀恨在心那么多年,现如今又逼得它们进退两难。于是某天晚上,趁着夜黑风高,有高智狂沙居然孤军深入第五阵线,埋伏在天壤堡周围;然后一连操控几只智慧狂沙,意图乘人不备,暗杀希莱斯。 幸好他反应够快,在卫兵赶到前独自消灭几只狂沙,只受些了轻伤,这还算走了大运! 事情之所以没有在军中传开,是因为不能在关键时刻动摇军心。 却不代表维勒主帅不重视此事,尤其是希莱斯的安危:之后便加派人手保护他,并加强天壤堡的把守力度,一直持续到今天。 狂沙都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再让希莱斯亲自上阵指挥,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大家心底再清楚不过,这一万人的使命非同寻常——那可是要把自己变成一块铁板,在大战结束以前,里里外外全部挡住。 既要一边抵抗,又要一边剿灭,谈何容易? 再直白一些,此番前去,很可能迎来覆灭的结局。 就算是死,也得用尸体守住最后的包围圈。 蝎尾主帅把目光投向塞伦,会议室此时的光线不是很好,但他墨绿色的兽瞳闪着灼灼光点,非要用眼神问个明白。 眼中的希冀又在下一刻消失。 塞伦点了点头,告诉对方,这也是他的选择;进而摇了摇头,传达的含义不言而喻,不必再劝阻了,他们心意已决。 “死战在即,我们不得不涉这个险。”希莱斯的话音再度响起。 屋里众人抬起头,齐齐望向这位沉稳而又卓越的年轻人。 他既是灰影骑士团的总司令,亦是绿洲阵营不可多得的新星。他的许多举措令人为之叹服,功绩传遍四方。 那双薄唇曾道出多少良策,那双灰眸曾见过多少战场……多少次战争的千锤百炼,才能锻造出这把锋利的剑啊! 而今再一次奉上精妙的计策,只为破局,换来垂暮之地乃至全境的和平。 剑要出鞘,他们怎么拦得住。 而且……希莱斯也确实为最佳人选。 一来,灰影骑士团以龙骑为主,希莱斯更加熟悉作战方式;二来,他们很大概率会与高智狂沙正面交锋,在场数人之中,也只有这对龙骑搭档真正与之交手过,有应对经验…… 第三点,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不管狂沙还是阵营,此乃破釜沉舟的一战,必须尽可能把每一场战斗的效率和成功率提到最高。 此次任务远比水淹行动要困难得多,尤其穿插迂回需要灵活应变,容不得差错。尽管由精兵组成,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着一定的为将才能,以及最重要的意志力——但如果没有出色的指挥,成功率将大打折扣。 年轻人一向表现出不符年龄的内敛稳重,可这一次,他笔直地站在沙盘前方,眸光坚毅明锐,充满信心,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傲然之气。 “给我一万精兵,我会带领将士们坚守到最后一刻,提着高智狂沙的尸首来见各位!” 第134章黎明 如每一个匆忙过后归于寂静的夜晚,出战前夜,希莱斯和塞伦回到营帐休息。 没有呢喃细语,也没有偷偷寻求热烈,用身体倾诉对彼此的情感。他们吹灭蜡烛,上了床榻,然后交颈而眠,度过一个平凡普通的晚上。 好像次日的大战消逝于风中,狂沙也不曾出现过一般。 安宁和平淡,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奢求。所以二人十分享受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只想用心体会。 秋风捎来几分凉爽,希莱斯和塞伦依偎得更紧密了一些,耳畔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一只微凉的手探过来,指尖搭上希莱斯的腕间,那里拴着一条蓝绳,还有一枚小玉石。 手链俩人都有,现在也分别戴着。但塞伦似乎更喜欢他的,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挑来摸去,就是摸不够。 从桑栖崖回来后,他们很少佩戴手链。希莱斯特别珍惜,打仗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生怕把它弄脏弄坏,因此不如先存放好,等不必上前线时再取出来佩戴。 今夜为什么又重新给对方环上了? 原因很简单,二人更是了然于怀,默契地没有提及半个字——明天的任务艰巨万分,包括他们在内的一万人要用命去阻拦高智狂沙。说白了,放弃的可能性都已经被剔去,甚至不敢保证生还几率有一半。 但希莱斯和塞伦没有过多的情绪,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非要说的话,怕的无非是面临失去对方的痛苦。 关于这个问题,希莱斯在灰影总司令竞选前夕,跟塞伦一起讨论龙骑替补计划的时候,就交上了答复。 他从识字开始,读的基本为战役卷宗与兵书,诗歌鲜少接触。他仅仅读过半本,对其中一句诗句印象深刻。 ——“你见过我盛放时的模样,所以花瓣是否凋零已经不再重要。” 他看着对方那双抗拒的、不安的蔚蓝色眼眸,将诗句缓缓念出口。 战争中的爱情比花草还易逝,使其枯萎的不是感情忠贞与否,爱的分量多与少,而是人太脆弱,战火让爱侣们天人永隔。 希莱斯和塞伦的情感观念也被迫受到影响,发展至今,不得不看开了,可与真正的释然又有着很大差异。 不知是释然当中生出了执念,还是执着到极点,某种程度上,令人产生释怀的错觉。 如果最终的结局必然是陨落沙场。 有来生,那来生再见。没有来生也无关紧要,誓水见证,他们的灵魂紧紧相拥,不分你我。 昏暗中,希莱斯的唇角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随后合上双眼。 一夜安眠。 - 开阔的平原之上,号角声在大地上空高亢地飘荡,余音沉闷而又嘹亮,随大军一同冲锋陷阵。 狂沙的阵势空前地浩荡,它们显然也把今日一仗当做定胜负的关键,倾尽全力攻占垂暮之地,全身心都扑在第三阵线上。 事情的走向在意料之内,敌人倾巢出动的行动中,斥候潜藏在原第二阵线附近区域,不出所料地侦查到了高智狂沙的活动范围。 一万精兵集结于指定地点,灰月旗、蝎尾旗与狮鹫旗迎风招展,荡出的波纹都好似染上了些许凌厉的气势。 众人只等希莱斯发号施令,然后投身沙场。 他们之中不乏有熟悉的面孔,希莱斯的视线扫过吉罗德、贡萨洛、曾经鹰队的队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