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上去洒脱,富有男子气概,实际上卢克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换来茱莉亚冲着他的胸口一阵疯狂捶打,以至于第二天还在隐隐作痛。 每次摸着小鸟木片,小兵卢克都会绽放一丝笑颜。睹物思人,多难喝的水也会变得甜丝丝。 其他队员受不了他这幅模样,恨这小子有老婆恨得牙痒痒;却也从不阻止,默默听着,偶尔酸溜溜地插上两句话。 因为他们清楚,卢克需要这些。他们也需要一些盼头,来支撑艰苦的军旅生活。 人总得有点盼头,管他是不是吊在骡子眼前的萝卜,反正幻想无罪,若能增添一星半点活下去的希望,那便值当了。 寂静漆黑的夜里,士兵们围坐着诉说愿望,听听别人设想的未来。 这一刻,没有家国大义,没有务必完成的使命,只关乎他们个人:真真切切地活着,在畅想着未来。好像明天近在咫尺,胜利会如期而至。 ——而想要实现他们所说的一切,必须基于胜利之上。模糊的概念渐渐勾勒出轮廓,众人心里名为“惶恐”的嫩芽静静发生变化,长成不一样的颜色与形状。 木头突然提出想看看小鸟木片,这样摸瞎的环境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卢克不疑有他,顺手递给对方。 接着,卢克偏过头,向边上不怎么插话的二人问道:“那你们呢?” 开口的依旧是那道沉沉的男音,不过莫名低哑了几分,隐含着某种期待。 “我啊,会和我的龙族搭档去龙族国度生活。” 卢克等人怔了一瞬,接着连声称好,还表示以后若是有机会,也想去龙族战士生活的地方看一看。 他们没有觉察出别的意思,更没听出字里行间糅合的一抹缱绻意味。 末了,二人便以去轮值守岗为由,暂且离开此处。 …… 希莱斯说完那句话后,塞伦始终不曾出声。 回营帐的路上也基本见不到灯光,希莱斯仗着夜色牵起他的手,五指紧密相扣,隐匿的,也是裸|露的。
他们成为恋人已有几年了,碍于身份,只能在私下无人时,才能互相表达隐秘的情感。 可此刻塞伦心如擂鼓,晚风根本吹不凉耳根的热意。 方才对方说的话,跟现在没有任何遮挡、暴露空气中的手别无二致——把只有他们彼此之前才懂得的含义,袒露在天光之下。在他看来,无异于将他们“不可告人”的关系宣之于口。 谨慎惯了,塞伦竟有些忘记,希莱斯在这方面要比自己坦率得多,而且比想象中更加大胆。 掌心微微发汗,塞伦顾不得抽离,更不愿把手分开,仿佛变回曾经那个情窦初开,凡是跟希莱斯沾边的事都拧巴得要命,还不知所措的毛头小子。 明明只是来视察一下寂夜围谈的效果,结果没想到以心乱如麻为收场。 令他心脏砰砰跳了一路的,还有希莱斯那句话的里层含义…… ……他真的决定和我一起去龙族国度生活? 希莱斯却忽然站定,捏了捏塞伦的手,郑重道:“是的。” 原来心声不知何时泄露了出去,塞伦来不及懊恼,只觉耳边的鼓噪越发响亮,快要盖住希莱斯的话音。 “只要你在我身边,去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无所谓。但如果可以选择,我想去孕育你的土地看一看。” 他将脸颊和唇瓣一并送入塞伦手中,感受到掌心沁出的一点湿意,轻快地笑了起来。 塞伦指尖一蜷,然后舒展开,包住对方脸颊的半边线条;拇指肆意地轻揉抚摸着,力道小心翼翼,如同此刻欢欣雀跃,但不得不克制住的心绪。 别看他这人多么“骄纵自信”,其实信手拈来的前提是胸有成竹。 对于有把握的事情,他自然无需在意别人的脸色,关心别人的态度。 但这件事不同。 他不确定战争结束之后,希莱斯是否愿意跟他去龙族国度生活一段时间。万一吃不惯那边的饮食,适应不了龙族的风俗习惯,不喜欢自己的故乡怎么办? 尽管遇上这种情况,希莱斯肯定会为了他而忍耐下去,强迫自己去习惯。然而正因如此,又怎会忍心让他强做隐忍呢? 因此,塞伦一直对这件事感到忐忑,没有多少把握。 结果便是希莱斯主动提及,早早决定好了将来。 世界上也似乎仅此一人,在无意之中就能解开他的心绪,打开他的心房。 “你乘在我背上,我乘着风,不管以后想去哪,我们都会迎着风抵达。” 两对眸子呈着笑意,静静地相望。爱意融进眸光里,像天上繁星似的藏不住,在夏夜之中悄无声息地闪烁。 第133章黑暗 夏季的雨总是下得暴烈怒张,一场围绕在寂静之夜的谈话,如同夏夜降下春雨,细润无声地流入士兵们心里。 隔夜再起,身上依旧充斥着酸疼感,时刻提醒着痛苦的存在;但在痛苦之外,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东西出现了。 它不会减轻痛感,更不能让痛苦消失,它只是静静燃着光。 这光微弱渺茫,却让人无法忽视,将士兵们灰暗的眸子点亮。 想要为了自己活下去,为了实现小小的愿望,坚守到最后一刻。 第三防御带依然黄沙漫天,似乎没什么改变。可当狂沙再度进犯,战士的喊杀声更加悠远嘹亮了,一回比一回激烈,一次比一次勇猛。 事实证明,第一第二阵线的牺牲并非毫无价值,他们英勇无畏,狠狠刮下狂沙的一层兵力,用命换来敌军深入地界。 阵营军队看似陷入被动,实则是以退为进,使高智狂沙远离了自己的地盘。 而高智狂沙似乎终于发现了这一事实,却也没法后退,白白放弃如今打下的土地,舍弃突破防线的原有目标。 指挥官及参谋们赌的便是这个心态——投入的成本太过高昂,轻易扔不掉。 只要高智狂沙这样想,那就成功进入了圈套。 它们越发地谨小慎微,基本每一次发动进攻,都显得十分保守克制。第三防御带也因此撑得格外久,久到熬过了半个夏天,直至步入初秋。 原野渐渐披上金黄,本是象征着丰收的颜色,却因狂沙的到来而愈显萧瑟。 温度降了下去,不再如酷暑那般令士兵频频脱水中暑,但雨水也随之减少,风沙慢慢变大,说不得是好是坏。 只要狂沙还有一日想侵占大地,一个季节就有一个季节的折磨。 秋风送来日渐激烈的战事,敌人的耐心仿佛被磨光了,不想再跟他们继续耗下去。也似是想趁着较为干燥的秋季,一鼓作气吞掉垂暮之地。 第三阵线岌岌可危。 - 壁垒的模样已不复当初,数不清它被修补过多少次,残破的身体受尽折磨,如今只剩一副骨架子,好像用手轻轻推一下,就会彻底倒塌。 第三防御带的士兵们亦是如此。 要不是后方有人员增补,不然光靠原来那点人马,压根撑不到今天。 人换了一半,阵亡的士兵血肉还粘在墙上,看着剩下的活人严阵以待,神色肃然,榨出最后一点精神,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是的,他们已经猜到今日的结局会如何了。 既然进是死,退也是死,不如拼死一搏;他们没得选,只能把命交给神明和老天。 沙尘卷着巨浪,一寸寸向这头逼近。天上的龙骑先一步遁入黄沙之中,心脏跳动几十下后,号角声正式吹响。 “呜——呜——” “杀啊!!!” “达亚——!!!” 蝉翼的背后,士兵们的双眼汇聚起点点光芒,他们将生命的最后一丝鲜活呐喊了出来。 骑兵纵马狂奔,步兵举盾拿剑,用身躯筑起高墙,以命换命,誓死守住防线! 小兵卢克和队友站在阵列当中,今非昔比,他不再是那个吓得两股战战,脑袋发懵的新兵蛋子了。 即便前方的盾兵被狂沙浪潮冲破、血肉横飞; 即便狂沙奋不顾身地跳进堑壕,后面的尸潮大浪翻涌而上,踏着其他尸体,一点点攀上壁垒; 即便狂沙一跃而下,摔断四肢,依然匍匐前行,发出凄厉的尖啸…… 他的心中也不全然只是惧怕了,像往日不知多少回那样,提起手中的刀剑,大喝着胜利,然后冲向狂沙! 壁垒早已挡不住攻势,它毁坏得比想象中还要快,越来越多的活死人踏上残垣断壁,朝人们袭去。 正是如此猛烈的攻势,令第一第二阵线崩塌。外头的情况显然不容乐观,方才出去抵御敌军的人,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防线在被迫后撤,小兵卢克起初还能杀完一两只狂沙后观察周围,眼下已然抽不出空,有些力不从心。 ……直到他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因为对方的头盔不知去向,所以一片扬尘之中,卢克也能认出那人是巧舌。 下一刻,卢克穿过头盔,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咆哮。 巧舌由于失去头盔,两只狂沙一齐将他扑倒在地,先后隔着锁子甲掐断脖子,啃咬他的脸。 四周全是嘶喊,混杂着痛苦的嚎叫。但巧舌一点声音都没有,什么都来不及说,在无声无息中牺牲了。 卢克只觉世界陷入寂静,周遭的声音全部入不了耳,只剩下巧舌脑袋被啃成肉泥的尸体。 这片刻的愣神,让卢克身后的一只狂沙有了可乘之机—— 就在狂沙张着腥臭的大口,正要抓住他时,一只剑横插过来,狂沙旋即化为一堆尸骸枯骨。 “愣着干什么?!” 一个人把他掰了个面,周遭的声响刹那间涌回来,是老兵约翰在破口大骂。 “蠢货!想死吗?!主帅下令撤退!” 撤?要怎么撤? 卢克被扯着开始跑动,本能地跟在约翰后头,等他看见马匹,才恍然醒悟了一般,记起最后一条后路——当防线彻底被攻破,下达最终撤退指令,存活的士兵就能后退,不算临阵脱逃。 马本就备得不多,相比起战前,现在存活的人数更是少得可怜。一部分人还是捡了骑兵的漏,抢过原先从前线逃回来的战马。 有的战马彻底受了惊,不管活人还是活死人,统统一蹄蹬飞,抑或踩死脚下,然后踏着尸体逃离战场。 有的则身负重伤,跑也跑不了多久。 小兵卢克刚截住一只马,却被老兵约翰强行拖上另一匹。 逃命无需指挥,一切发生得无比快速,更混乱不堪。好在空中有龙骑喷吐龙息,才给予地面士兵一丝撤离的生机。 战马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后方轰隆隆的声响仍在持续,昭示着敌人还在疯狂追逐他们这些残兵。 从骑上马背开始,小兵卢克和老兵约翰的位置就发生了调换:现在卢克在前,约翰在后,总是迟迟落下一步,接着慢慢拉开距离…… 卢克紧张地回首,才发现约翰骑的战马身后拖着多长一条血迹,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奇迹。 他想先停下马,把对方接过来。两个人同程一匹,速度肯定会减慢许多,但是一定要带上战友…… 却见短短几秒之内,战马不堪重负,脚下一绊,人和马都猝不及防地摔落在地! 约翰发出撕心裂肺地痛呼,他的一条腿被压在马身底下,膝盖和小腿以诡异的角度旋扭着,明显已经骨折断裂,而且死死不得动弹。 卢克感觉心脏有一瞬间都停跳了,他猛扯缰绳,让马赶紧停下,准备去把约翰扶起来。 “别停!” 老兵约翰扯下蝉翼,双目猩红,借着疼痛的宣泄冲他怒吼。 “跑——!” 那傻小子被他喝得身躯一抖,但还是义无反顾地下了马。 约翰拔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这下卢克不敢动了,他都能想象到面罩背后是个什么表情,肯定张大着嘴巴,骇得魂飞魄散吧。 这是恐吓,也是他的决定。后方的狂沙大军穷追不舍,他知道自己已经活不成。 “上马!不然来不及了!” 刃尖紧紧抵着心脏口,似是没入了一点胸膛。卢克吓傻了,像新兵受训似的,喊一下动弹一下。 隆隆声越发响亮,马蹄不安地踩动着。 卢克扭着身子回头看他,约翰身为小队队长,喊出最后一道指令。 “跑!头也不回地跑啊!!!” 随后,匕首噗呲一下没入前胸,力道决绝而狠厉。 卢克的视线被什么液体洇湿,这一瞬,马比他还懂人言,竟自己开始向前狂奔,他连回头再看一眼都做不到。 他从前觉得约翰这人总爱教训人,一点不温柔,可心狠。不过因为是老兵,应变能力很强,有许多经验值得学习,所以让他钦佩又害怕。 约翰确实对谁都心狠,包括他自己。 卢克宁肯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个事实,也不要约翰用那样的方式教他所谓的应变能力…… 马在飞驰,他不清楚自己落后多少,狂沙追不追得过战马。 一路跑了多久,他就嚎啕了多久,眼泪鼻涕糊满蝉翼,湿成一块布,脏得不像样。 到最后哭得头疼欲裂,见到第四阵线整装待发的军队,也再没力气挤出一点声音。 好在木头没有失踪,他在第四防御带找到身负重伤的队友,肿胀着两眼,对着这根救命稻草又大哭一场,交代自己的亲眼所见,与亲身经历。 木头躺在医室营帐里,和小兵卢克紧紧依偎着。向来沉默的男人默默留着泪,一汩汩地顺着耳朵淌进发丝。 二人悲痛不已,以泪代酒,悉数浇去地里,为逝者祭奠。 …… 巧舌和老兵约翰相继逝世后,卢克安静了许多。 生者必须抗下逝者的责任,他重新被分配队伍,加入一个新的小队。 队长依然是一名老兵,带着几名眼神澄撤的新兵,卢克自然没有划分在内。 他从曾经备受照顾的后辈,变成去教导、去照顾其他战友的人。 卢克经常检查队员们的红巾,见新兵洒了汤或水,虽然不会直接动手打骂,但依然会选择严厉教训一番,把对方叱责得抬不起头,连声保证好好看管重要资源。 他也时常给新兵传授经验,比如该怎么观察环境,遇到特殊情况该怎样处理……偶尔说着说着,忽地沉默下去。 沉痛久久萦绕在身,他经常望着一处发呆,不太爱说话,闲时就往医室跑……令队员不敢多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