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他们一早就有准备,只待主人一声号令,便有人迅速从腰间甩出绳索。再看另一人,已备好了大杖,持杖正立于厅前玉阶之下。还有一人不知从哪里扯出一把条凳,大喇喇地掷于颜子俊面前。
一切准备就绪,最后两人大步跨到颜子俊身前,一左一右将他擒住,三两下便将他捆成了粽子。这捆绑的手法当真熟练的很,颜子俊试了试,手腕竟转不动半寸。
颜子俊跪在地上,身上被束的极紧,险些要喘不过气来,腕子上更是被那不知道用什么拧的绳子勒的火辣辣的疼。
他看着眼前碗口粗的棍子,心想这东西要是实打实的招呼到自己身上,怕是要不了几下,就能再送他去投胎。便是一时半刻死不了,等伤口发了炎,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早晚也是个死。
知晓了这其中的厉害,颜子俊不能不怕,难过之余,心头更是一片怆然。
他觉得委屈,无以言说的委屈。
生前身后两辈子,他都没做过什么坏事,凭什么这人一见到自己,便要这样喊打喊杀?
他想不出缘由,心里愈发难受,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不止。
虽然身边没有一个可依靠之人,颜子俊在极无助时,仍将目光投向了贾管家。他无声地,殷切地向他求助着,但老先生眼神闪烁一番,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眼见着自己被人拖到凳子上摁住,只待那上位者令下,他便要被打的皮开肉绽,颜子俊却并不死心,想着即刻便是死了,也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一下,他努力缓下心神,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
“你,你……我……”他忘了自己说话结巴,急得满头大汗,也无法将心里所想表达清楚。
“你什么你?死到临头,还来啰嗦!”一青年侍从冲颜子俊喝道。
这可如何是好?
这样不行!
颜子俊将双目一瞬阖紧,再睁开时,面色已恢复如常,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坐上之人,一字一顿,却字字铿锵地问道:“你是何人?我犯了何事?你们,你们凭什么打人?!”
那黑衣男子似乎对颜子俊敢来质问于他颇感新奇,他猛然转身,幽暗的瞳孔里似闪着碧莹莹的瞳光,他似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忽而笑了起来:“你当真是全忘了?!”
这一笑,当用风光霁月,春山含笑来形容,可在颜子俊眼中,却隐约觉出透骨的寒意。
什么忘了,忘了什么?
他这话是何意?
颜子俊在脑海里快速思索着这话里的意思,然而全然无所获,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前世今生,都对眼前这个“蛇蝎美人”全无半点印象,更无可能有什么大的过节。
黑衣男子款步而下,他步于颜子俊身前,俯下身子,含笑道:“我乃荆江洞庭人士,姓褚,名九殷。十二年前,我险些折损在你手里,好容易逃出命来,才有今日造化,如今你落到我手里,合该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还有什么说的?”
颜子俊趴在凳上,听他一说,更是糊涂了,他睁大了眼睛,懵然无措地与褚九殷互相瞪着,直到褚九殷被他一副天真率真的眼睛看的急了,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怎么?你全不记得了?还是当我所说是一派胡言?!”他气息不稳,显然是有些动怒。
连带贾管家在内,前厅里伺候的侍从婢女,无不倒吸了口气,身子微微瑟缩了起来。
颜子俊自问并无理亏之处,便无所畏惧,他目光澄澈,回视着褚九殷。
眼前的黑衣人比他高了足有一头,且身形高大壮硕,他那身黑衣如乌云般,似要将自己全然笼罩进去。那双捏在他肩上的大手,怕是只要稍加用力,就能捏碎他两条膀子。
要说不害怕这个人,那绝对是假的。但受到褚九殷连番质问,颜子俊倔气也跟着上来,他壮着胆子,缓了缓,小声回答着:“我,没有……我也不记得……”
褚九殷呼吸变得急促,他捏住颜子俊的下巴,眯着那双细长的凤目,语气中透露着危险的气息:“真是个俊俏的小人儿,可惜生的是菩萨相貌,肚里却是蛇蝎心肠!”
眼前的和风惠雨顷刻间就变成了暴风骤雨,一瞬息的工夫,褚九殷就变了脸,他抬起长腿,冲着颜子俊心口就是一记窝心脚。
他人高马大,身体壮硕,这一脚下去可不比常人,仿若有劈山裂土之威。只听得颜子俊惨叫一声,身子便飞掠出一道残影,竟是被褚九殷一下子踹出了十余尺远。
众人只见颜子俊身子宛如如风中残叶般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后,便再也动弹不得,人没有直接昏死过去,仍挣扎着半抬起了头,他忽而歪了下身子,“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这主人都直接上场行刑了,这人也不用再打了吧?
唉,方才还好好的小哥儿,眼下已是脸色青紫,出气多,进气儿少的,哎呀,怕是就剩一口气了。
众人见褚九殷不发话,叹息之余,也没人敢插言,贾管家眼见颜子俊惨状,也是闭起了眼睛,连连摇头。
这能怪谁呢?当然不能怪主君。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结善缘,不积德!
众人如是想着,都在等着家主发话,褚九殷发泄完怒火,气息稍缓,厉声对左右道:“来人,把他给我……”
他话未说完,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贾管家一手成拳,抵在唇边狠狠地咳了一声,才拉回褚九殷已经趋于暴烈的神志。
这贾管家是跟在他身边积年的老人了,日常无论公事私事,褚九殷不少向他问计。今日见他如此反常,竟向着一个跟自己有仇的外人,这让褚九殷颇感意外。
他顾及着老管家的面子,才平息了怒火,除了身边几个亲信,将闲杂人等都屏退了下去。
褚九殷斜靠在紫檀座椅上,看着一旁捻着几根青须的贾管家,问道:“贾龙,你方才阻拦,到底何意?”
贾管家不疾不徐地,对着主家开口解释道:“我跟了公子多少年了?,自然不能向着外人,只是那小哥儿再用不得刑了,若我方才不拦着,出了人命,妨碍的还是您自己。”
“哼,若不是这个无耻无行小人作孽,我怎会修为大减?若如常修炼,我怕早已修成正果,白日飞升了!”
“公子所言,我又怎会不知?您修回千年功法,实属不易。只是如今天劫在即,若因为他,让咱们手上沾了人命,怕到时要出大事啊!”
“我……”褚九殷登时住了口,他知这贾管家向来不爱多言,方才所言,其实极有道理。
他自斗母元君座下听习道法,勤学苦练千年,才化去原形,幻为人身。他有了今日修为,早就超脱了三界轮回之苦,可以说是上天入地,千变万化,几乎无所不能,断不可为了这个小人断送自己前途,他将来可是要飞升成仙的!
他执起茶盏,朝着仍躺在地上,早已昏死过去的颜子俊抬了抬下巴,问道:“你所言有理。我没想到他这么单薄,连这一下都挨不住,你看他这样儿,怎么办吧?”
莫说他受不住,这园子里换了谁估计也得够呛!
贾管家唇角颤了几颤,转头劝道:“颜子俊当年虽年幼,但险些伤了主人性命也是事实,咱们带了他来,便是要将他好好磋磨,以偿赎罪愆。只是他人昏迷着,也不好定罪,不如我先带他下去,等好些了,咱们再从长计议罢。”
褚九殷眼也不抬,只将茶盏置于案上,对贾管家方才的提议微微颔首。
得他首肯,贾管家忙对左右命道:“还站着干什么,还不给人松了绑,赶紧提溜下去?!”
“是,是。”颜子俊身旁的几名近侍连连点头,一人上得跟前,指尖掐了个诀,绑在颜子俊身上的锁仙绳便如游蛇般听话地回到了他手上。
“园子里西北角有个偏院儿,就让他先在那儿搁置吧,你们仔细些,别让他死了。”
“是,贾先生。”
几人对坐上二人行了礼,便提着颜子俊退了下去。
——
颜子俊再醒来,已是子夜时分。
他睁眼的第一刻想的,就是自己竟然还活着。
疼!实在是太疼了!
他强撑着坐起身,将衣服的前襟扯开,赶忙在胸口上摸了摸,看着胸口连带肚子上的一大片青紫,颜子俊稍松了口气。
还好,肋骨没断。
他正暗自庆幸着,忽而屋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冬夜里的寒风趁机被人裹挟了进来,冻的躲在薄被里的颜子俊一阵紧似一阵的哆嗦。
颜子俊看向门口,只见一众仆妇簇拥着一女子从门外进来。这人打扮的与众不同,乌墨般的宝髻高高挽起,一身红彤彤的罗袍绉裙,明丽的像是绉着春山里的光景。头上、耳上、身上的钗饰镯子,如花似锦,像是数不尽的。
颜子俊不懂这些,只觉得这女子眼似流星,唇朱齿皓,美如明珠般光亮照人,加之她天生长了张笑面孔,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不少,仿佛只有二十岁多岁的年纪。
再见到这样漂亮标致的人,让颜子俊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白日里,那个疯鬼似的男人给了他极深刻的印象和教训,让他现在只要见到容貌美丽的人就紧张的直打寒战。
这女人进了屋,眼睛在这小屋上下扫了一遍,最后才将目光锁在了颜子俊身上,她态度上倒是从容的很,兀自在窗前寻了把椅子坐下,翘着一只秀足,对着手下众人命令道:“那,那,把东西都放下,你们就出去吧。”
一干人闹哄哄的,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便出了屋。最后,屋里就剩下了他俩人。
不知道是窗棂里透进来的月色太冷,还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颜子俊看这女子的眼睛,也是乌黑中透着绿莹莹的光,不禁害怕的低叫了一声,一把将被子蒙在了头上。
那女子见他这样胆小,觉得好笑的很,走到床前,将他头上的被子扯下,笑到:“瞧这点儿出息!怎的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颜子俊想自己见一女子,便似吓破了胆,畏惧起来,也不免觉得难堪,他勉强问道:“姐姐,是……什么……人,怎么……”
“哎呀,还真是个小结巴!”那女子故意夸张地娇嗔着,“我替你都说了吧,省的你费半天力也说不清。”
“我是你胡姨……”
呸呸呸,小小年纪,谁是你阿姨!不对!是你是谁阿姨?!
颜子俊看着这双吊梢狐狸眼,卧蚕下还隐隐透着一抹撩人的红,就没什么好感。
他在心里“呸”了好几下,竟反应到了身体上,只觉得胸口发凉,嗓子发痒,一口窒闷人的腥气涌上,他一时没忍住,冲着人家的俊脸就喷了一大口血。
“哎呀,要死了,要死了!真是好人没好报啊!诶,小兄弟,你等会儿,你挺住呀,你死了我可没法儿交代……”
颜子俊头脑发昏,他也不管她说的是什么了,他就是觉得累,身心上都说不出的累。
他迷蒙着,似是看见房梁上有块地方朽坏了,便双眼一翻,又要昏死过去。
第 4 章
“胡姨”眼见他要仰过去,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他,又闪电般从怀里摸出个大药丸,用力掰开后,猛地塞进了颜子俊嘴里。
她眼见着他人神志昏沉,已经不知道咽东西,急的赶紧跳下床,从桌上倒了杯水,又飞一般的旋回,劈头盖脸地就给颜子俊灌了下去。
颜子俊被人摆布着,迷糊着好歹算是把口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胡姨”见此,方松了口气,赶忙把人撂倒,让颜子俊躺平,她又帮着在他胸口胡撸,好让他顺过来气儿。
“贾龙这厮,给的什么破烂东西?怎么这半天还不起效?”她心急地念叨着,见颜子俊半天不醒,就更心烦地念着,如此恶性循环,就愈发的着起急来。
先不说褚九殷并不想要他身死,便是她自己,也不是个见死不救,能作壁上观的性子,最后没了办法,索性褪去绣鞋,坐到颜子俊身后,以双掌抵其项背,向他源源不断地输送起灵力。
仿若有股真气在体内游走了一周天,颜子俊将醒未醒之际,只觉得身上越来越暖,胸口也终于不再像往肺里扎刀似的疼。他长吁了口气,感觉着生命的活力又渐渐重新回复到了他的身上。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颜子俊才又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他甫一睁开眼,就见一双吊梢狐狸眼在自己头顶上盯着。
他吓了一跳,猛地从榻上弹了起来。
“行啊,倒是挺利索,看来是没有大碍了。”
颜子俊摸了摸心口,觉得热乎乎的,说不出的舒服,又想起自己昏倒前的情景,见这人一直没走,当是她在此守了自己一夜,还想办法救了自己。
颜子俊是个知礼数的,他掀开被子,双膝并拢着跪在榻上,冲着“胡姨”就是一拜,“谢谢姐姐,救命之恩。”
见此,“胡姐姐”在椅子上就不好端坐着了,她憔悴的脸上忽然泛起了红,忙摆手道:“不必如此……哎呀,干什么这么客气?!是穿山,不对,是贾管家叫我来看顾你的,顺道再来送点儿东西过来。也是你运气好,遇到我胡冰清了,反正有我在,怎么着,也不至叫你香消玉殒……”
胡冰清乱用着名词,絮叨地向颜子俊诉说着来意,又转述了贾管家要她捎过来的话。
说完,她就手顺着墙根一指,“这些东西都归你了,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问我要便是。”
颜子俊讷讷半晌,努力着将话语说清楚:“你还小,又长的好看,不能叫姨,我还是叫你姐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