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荻深一脚浅一脚,靴底全是烂泥, 走得很是艰辛, 他走了一晚上的山路, 现在累得要命,没多久小腿就打哆嗦了。
想到那儿曾经埋葬无数女婴,把小小的尸身烧制成神像,姜荻越走越后怕,背后发毛,总觉得有东西在暗地里窥伺。
顾延忽然停下脚步,姜荻躲避不及,鼻尖径直撞到顾延宽阔结实的背肌上。
姜荻揉揉酸痛的鼻子,呛了句:“你干嘛?”
孰料,顾延半蹲下身,双手往后伸,作势要背他:“上来。”
走在最后的张胖子鹦鹉学舌:“啧啧,上来!”
姜荻横了张胖子一眼,抿抿嘴,干脆利落地跳上前男友的脊背,小臂环住顾延脖子,下巴埋进颈窝,闷声催促:“走吧。”
顾延勾了勾唇,掂掂他的屁股:“别乱动。”
绕过白日里被他们“开瓢”的坟包,顾延背着姜荻,手里还提着龙牙刀,张胖子也把人偶少女唤出来,警惕着周遭的动静。
万幸,也许是出于对余娘娘的忌惮,也许是对那些被活活烧死的鬼婴们的恐惧,这条另辟蹊径的小路居然真如顾延所料,没有老玩家在此设伏。唯一的威胁,那些凶厉的鬼婴,也早在白天被他们用纸钱和鲜血超度。
一路有惊无险回到江家村,和预想中一样,江建业将大批人马派往后山搜查,村子里倒没有几个能打的玩家,村庄一片寂然,偶有鸡鸣犬吠。
为免打草惊蛇,姜荻三人没打晕放哨的老玩家,而是趁着凌晨雾气浓重,踩着村口放哨人困倦打呵欠的时机,一溜烟钻进屋檐的阴影里。
几分钟后,姜荻翻进江家的自建房院子,抱着水管从后墙爬上三楼,嘴里叼着枪,推开客房虚掩的窗户,单手撑住窗台,动作利索流畅地翻身进去,像猫一样悄无声息落地,靴底的泥干燥剥落,留下几处爪印。
他举着枪,准星瞄准床上江母沉睡的身影,确定没有异常,才冲窗外招手,让顾延和张胖子赶快进来。
不多时,三人倚墙坐在地上,各自休整,平复呼吸,眼睛不约而同落在江母瘦骨嶙峋的身躯上。
江母气若游丝,若非姜荻几人五感还算敏锐,能隐约听到她的呼吸,几乎要以为床上躺的是一具尸体。
姜荻掰开一根蔓越莓味的能量棒,分给张胖子一半,边咔嚓咔嚓地啃,边问顾延:“莫问良还没跟你联系?我刚给他连环夺命call,他没理我。”
顾延屈起右腿,手搭在膝头,坐姿落拓不羁,闻言,看了姜荻一眼,冷淡的视线从他沾了果酱的唇上移开,嗯了声:“没有。”
“哎,莫问良那家伙,”姜荻心下焦急,把食指指节啃出两道牙印,“该出现时不出现,一晚上没见还怪想的。”
正说着,屋里响起嗬嗬的吸气声,姜荻心里咯噔一下,脸都白了,以为又是余娘娘作妖,循着发出动静的方向望去,江母不知何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一双覆满鳞片的眼睛正透过昏蒙蒙的月光看向他们三个。
“哇啊!”张胖子吓得嘴皮子哆嗦,一个咕涌贴紧墙壁,手指颤巍巍指向黑暗中那道突兀的人影,“她怎么醒了?!”
姜荻抿嘴,刚要回答,就见江母干瘪的嘴唇翕动,气若悬丝道:“小笛……你回来啦?这几天去哪儿了?回村里,也不多在家里待着,又上哪儿玩去了?别让妈妈担心……”
江母状态有异,不似常人,说出的话却与寻常慈母没什么不同。
姜荻心情复杂,紧张地咽口唾沫,小心回答:“好,我这两天都在家里陪着你。妈,你饿不饿?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宵夜?”
江母侧身伏在床边,长长地吸气,叹气,呼吸沉重,像一只破风箱。
良久,她定定看向姜荻:“不用,妈妈不饿。我天天躺在床上,养的也不知是什么病,一二十年下来,不过是用药吊着一条贱命,早就是个废人了。小笛,你跟你姐姐很像,是个好孩子。你姐姐没了,妈妈就只有你了……”
说完,江母就像发条走到头的木偶,无力地躺回床上,阖上皱巴的眼皮,胸腔微弱地起伏。
姜荻听得有些难过,江母把他错认为是“江笛”,是大女儿沦为祭品后的精神寄托,可真正的“江笛”早已不在人世,江母要是知道真相,又能苟活多久?
至于刘文婷死前留下的信息,姜荻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江母左看右看都是个久卧病榻的妇人,除了身上的鳞片,看不出任何异样,她现在又时睡时醒,意识模糊,他们怎么才能从江母身上得到线索?
忽然,顾延冷峭的声音打破沉默:“问题的关键可能不在江母知道些什么,而是她本身。”
“她本身?”张胖子拿T恤擦了擦镜片,拎着眼镜腿,凑到眼前细细观察床上江母的身影,“为啥我看不出来?要不,我们去厕所接桶凉水,把人泼醒了问个清楚?就剩下七十小时不到,都他妈火烧眉毛啦,就甭卖关子了!”
姜荻横了张胖子一眼,下巴搁在膝头,思忖了片刻,将将抬眸,正对上顾延漆黑的瞳孔:“在我们进入副本,来到江家村之前,是江建业他们这些老玩家在照看江母,以江建业的人品,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除非,江母对他有用。”
“嗯。”顾延颔首,手臂自然下垂,修长的手指在姜荻腿边的木地板上轻点,“今晚跟踪我们的那个‘变色龙’玩家身上也有鳞片,假设信徒和祭品身上都有鳞片,余娘娘是怎么分辨两者的?”
姜荻恍然:“哥,我知道了!有什么东西,能将普通信徒和必死无疑的祭品区分开,只要找到它,说不定就有我们反杀的机会!”
“不止。”顾延漫不经意地说,“再往深一步想,如果能让信徒转化成祭品,那三千多个老玩家的威胁就迎刃而解了。”
张胖子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像在大学高数课上走神,一闭眼一睁眼,就从“已知”变成“可得”,跟不上趟了。他推推黑框镜架假装沉思,一边竖起耳朵听姜荻嘴皮子飞快地跟顾延讨论。
“哥,你说那个能让信徒和祭品两种身份互相转化,亦或者,能延缓信徒变为祭品的关键——”姜荻抬抬下巴指向沉睡的江母,眼睛发亮,“会不会是她?”
满室阙静,夜风从窗缝钻入屋内,阴嗖嗖的,瘆得慌。
顾延声音低沉:“也许吧。我在想,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在大女儿过世之前,江母就是余娘娘的祭品了?唯一活下来的祭品。”
张胖子打岔:“可是怎么会有祭品从余娘娘手里活下来?”
“倘若她只是个平常的信徒,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江建业那些人何必白白照顾她那么多年?一定有什么,让她跟其他人区别开了。”顾延屈指敲击地面,“我只是提出一种假设,具体如何,还需要抓到个老玩家当面进行实验。”
计划暂且定下,姜荻抓紧太阳出来前的最后一个多小时闭眼补眠。他本来靠墙盘腿坐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没多久,身子就不自觉地往顾延身上靠,谁让顾延怀里暖和,胸肌放松下来后又踏实又软和,跟沙发靠枕似的,怨不得他占点便宜。
顾延单手揽住姜荻的肩,下巴抵着姜荻发心,触感暖呼呼毛茸茸的,眼神也不禁柔和了几分。
张胖子见状,无语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屋内三人并一个江母相安无事到日光熹微,麻雀在枝头蹦跶,翅膀拍打过窗棂,扑棱作响,姜荻才从睡梦中惊醒。
醒来的头等要事就是联系莫问良,然而,无论他们仨如何发消息、拨电话,对话框另一头都是一片空白和寂静。
与之相反的是玩家大群里的消息,才过去大半夜,未读消息就暴增至几千条,姜荻扫了一圈,都不是什么好消息,红色的999+分外刺眼。其他小队的玩家或多或少都有负伤,好在没有更多死亡的报道,但没有一个人声称见过莫问良。
姜荻的心往下沉,唇线紧抿,眼眶微微发红,眼尾噙着泪,睫毛洇成一簇一簇的。
他茫然失措道:“要是莫哥出事,他们公会三个人岂不是都……哥,现在这情况,其他人还能相信吗?”
起初,他们组建玩家联盟,一共二十个高玩齐上阵,打的主意便是集中战力去通过五星副本。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们开天眼也想不到,副本里的敌人不止是所谓的神明,还有几千个实力跟他们相差无几的老玩家,论战力,论经验,天时、地利、人和都落入下乘,搞得他们很是狼狈。
再者,如今他们不敢确信,幸存的玩家里会不会有人包藏祸心?
更要命的是,以目前的种种迹象看,那个潜藏在羊群中的黑羊极有可能和他们关系紧密,既了解他和顾延,又多智近妖的调查组组长江鲟。
姜荻简直想掀桌子——这还玩个屁啊?!
顾延揉一把姜荻的脑袋:“不信也得信,我们没有选择。”
只凭他们三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度过余下的两天半。
姜荻脖子一缩,躲开顾延的手,忽的灵光一闪:“想揪出卧底,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法子?”张胖子好奇地凑过来,黑框镜不住往下滑。
“你看着就知道了。”姜荻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敲了一通。
张胖子跟着拿出手机,就见姜荻在玩家群里明目张胆发了个群公告——
“[喇叭]公开重要线索!线索一:如在身上发现鱼鳞,不要惊慌,这是成为余娘娘祭品的标志。线索二:已找到能和余娘娘分庭抗礼的神明,现需要志愿者数名,有意者私信姜荻报名。在游神仪式开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各位保重安全。[抱拳][祈祷]”
“噗!”张胖子差点把嘴里的能量饮料喷出来,“这能行吗?万一活着的人里真有卧底,你在群里一说,下一秒江建业那边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顾延倒对姜荻投来赞许的目光:“时间不多,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张胖子吐槽:“哥们,你对小姜的滤镜实在太重了。”
说话间,姜荻的手机嗡嗡作响,Q.Q上几个熟悉和陌生的对话框前后脚弹了出来。
头一个来找他的就是陆小梢:“小姜,一切还好吧?你和顾延他们在一起吗?你们一晚上没说话,我还以为……”
姜荻哼笑了声,戳戳手机屏幕:“小梢姐![委屈][流泪][爱心]我和顾延、胖子一起,人还活着,你们呢?”
陆小梢:“那就好,组长和我们都很担心。你们三个还在山上?需要帮助的话说一声,我们这有空间转移的技能,如果绕不出包围圈,可以帮你们出去。万事小心为上。”
江鲟也在?姜荻举起手机给顾延看,两人互相使眼色,心领神会。
姜荻接着发道:“好![抱拳][加油]有事会跟你们求助的,你们调查组也是,千万别逞强。”
陆小梢也不跟姜荻多废话:“你说找到了能对抗余娘娘的神,是土地公吗?需要我做什么?”
姜荻坐直身子,斟词酌句道:“姐,如果你相信我,接下来说的话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阅后即焚,懂?明天凌晨……”
接下来找姜荻打探消息的玩家络绎不绝,姜荻照葫芦画瓢,除了些许细节,都把跟陆小梢的话重复了一遍。
末了,他拎起手机,哒哒敲击屏幕,冲顾延挑眉:“搞定了。”
顾延抱着胳膊:“有几个人来找你?”
“不多,就六个。除了江鲟,还有暂时没消息的莫问良,和另外两个不打眼的玩家。”姜荻尖尖的虎牙轻咬指节,略加思索,“那两个在群聊里也没报信,可能也出事了,或者受了伤,丢了手机,暂时失联。江鲟的问题果然很大。”
他在群公告里所说的第二条线索,是结合土地公存在的事实,抛出的一记半真半假的烟雾弹。只有既知道土地公和余娘娘联系,又对此嗤之以鼻的人,才会对参与实验对付余娘娘一事不感兴趣。
“不过,江鲟表现得那么直接,让我有些担心……”姜荻手臂搭大腿上,单手杵着下巴,鼓起半边脸,“他会不会还有后手?”
三人相顾无言。过去江鲟站在他们这边,堪称智囊和大脑,现如今作为对手,只是在台面下虚虚交了几次手,博弈了一回合,就叫姜荻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
倏然,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对方没有半点掩饰,窗玻璃被震得哗哗作响。
姜荻背靠墙面,握紧枪把,眼尾余光往窗外一扫,当即神色大变:“他们找来了!”
楼下,是那群搜索他们一晚的老玩家,各个形容疲惫,像饿狠了的野兽,周身萦绕着一层杀气。
江建业背着手,望向三楼紧闭的窗户,高声道:“早啊,姜荻,顾延。能救你们出去,有空间转移术的那家伙不在,你们逃不了的。欸,别躲了,没意思!我们也不想做得太过分,大家和气生财嘛。”
姜荻脸皱成一团,心思飞转,他们才到江家没几个小时,就被江建业等人找上门,顾延自然不可能走漏消息,那么会是谁?
见姜荻看过来,张胖子忙举起手,疯狂摇头,用口型大喊冤枉。
姜荻吁口气,张胖子和自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会是他。但现在也容不得多想了,院子里人声鼎沸,眼瞅着就要闯进门,把他们三人瓮中捉鳖。
“哥。”姜荻比个手势,示意顾延去一楼厨房。
顾延顿时明了姜荻的意思,眼睛微眯,气场平添几分危险:“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