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只要躲上一会儿,就能倚靠灯下黑逃过一劫。
余娘娘庙飞檐出墙,屋檐高高卷起,几头脊兽威风凛凛,墙头插着的彩旗上书两列字——“余娘娘天妃神宫,保一方平安富足”。
顾延余光瞥了眼日光下金光闪闪的瓦片,点了点头,不置一词。
姜荻往后退几步,一个箭步助跑攀上高大的朱色围墙,勾住墙头,纤细的腰身拧转,轻巧地翻了进去。
张胖子大口喘息,也跟着咕涌上墙,顾延殿后。
不一忽儿,巷口闯进来一大帮人,铁棍咯啦喀啦地拖在地上。
姜荻三人在院墙内侧,背抵住墙面,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他们人呢?”
“不知道啊,一下就不见了!操!”
“你看清他们仨长什么样了吗?”
“好像有个胖子,再往前去找找,不能叫他们跑了……”
姜荻白张胖子一眼,后者无辜地耸了耸肩。
对话声渐行渐远,姜荻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薄汗。
眼前的院落安宁祥和,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火味,屋檐下的铜风铃叮当作响。
姜荻四下环顾,发现他们溜进来的位置离游神的起点不远,前方是余娘娘的殿宇,右手边是一幢丁字形的平房,大约是宫庙工作人员的宿舍和储藏间,绕过墙角便是宫庙大门。
三人低声商议一会儿,就决定趁着天光大亮,抓紧时间去正殿看看。
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墙之隔的后巷,方才追杀他们一路的观潮镇人去而复返。
数十人挤挤挨挨站满了一条羊肠小巷,个个面目迥异,却都流露出一模一样的喜色,仿佛成功驱逐猎物落入陷阱的猎人。
*
另一边厢,观潮镇第一小学门口,莫问良、刘文婷、老岑三人正望着学校外墙上的彩色连环画陷入沉默。
起初,他们三个没有一人留意到墙画上的内容,还是刘文婷心思细腻,匆匆一瞥察觉微妙之处,叫住打算前往镇文化中心的莫问良,才从这摆在台面上的细微之处窥视到一点线索。
连环画用防水丙烯颜料绘制,画风活泼可爱,色泽鲜艳,小人都圆头圆脑的,脸上涂着腮红,个个喜气洋洋,像是小学课本封面上的人物。
第一幅画上用红色颜料写着两句端正的楷体字——“传承传统文化,争做观潮少年。”“团结友爱,互帮互助。”
画里的故事则讲述了一则九个猎人的故事:观潮镇依山傍海,却因波涛汹涌无法捕鱼。猎人们住在同一座山下,经常因为狩猎范围的分配争执不休,乃至于大打出手。
直到某日,猎人们在海边的悬崖下遇到一条受伤的黑鱼。黑鱼足有两人多长,告诉他们只有团结一心,海浪才会平静,山里的猎物才会越来越多。
于是,九个猎人就轮流奉上猎物给黑鱼食用,有时是兔子,有时是小鹿。黑鱼的伤势渐愈,比第一幅画上大了许多,尾巴拍击海水,能掀起巨大的浪花。
日复一日,沧海桑田,观潮镇旁的大海果然如黑鱼所说归于宁静,孤零零的一座大山也变为连绵的群山,再也不缺少猎物,猎人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再无争端。
刘文婷看向连环画末尾,一个老师人物的对话气泡,轻声念道:“这就是观潮镇的缘起,小朋友们记住了吗?”
画面里,老师身旁围了一圈可爱的小朋友,绘制得栩栩如生,童言童语如在耳畔:“记住了!”
日上枝头,刘文婷却打了个寒噤,对连环画里暗含的故事毛骨悚然。
她偏头看向莫问良和老岑,嗫嚅道:“莫哥,岑哥,这个故事好像有些古怪……”
这则妙趣横生的小故事打眼一看,并无不妥之处,可莫问良也是老江湖了,刘文婷一个小姑娘都能看得出端倪,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黑鱼?余娘娘,哈!”莫问良取下别在耳后的香烟,叼在嘴里,“说是观潮镇的缘起,教小屁孩们团结友爱,其实说的是余娘娘的故事。难怪前面写了几句宣扬传统,妈的,敢情都宣传到小学门口了。”
这条线索格外重要,刘文婷举着单反相机咔嚓咔嚓一顿拍,每按一次快门,额头上的冷汗就多一点,光天化日里,居然生出一身冷汗。
如果说余娘娘对于观潮镇只是一种民俗信仰,那他们还能勉强应对。但是,当这份信仰牵扯到最为天真可爱的孩童身上时,他们就不得不多想一分——
余娘娘的势力究竟蔓延到了何种地步?他们这些玩家要应对的仅仅是一个别有用心的邪神吗?
老岑环抱两条花臂,一贯大大咧咧的他此时也笑不出来了,手指对着墙上的画面指指戳戳。
他有些磕巴:“莫哥,你说会不会是我们多心了?”
莫问良点上烟,狠狠嘬一口,辛辣的尼古丁直冲上天灵盖,适才恢复冷静。
他呵呵冷笑:“都画到小学围墙上,美名其曰观潮镇缘起了,看来他们也没想藏着掖着。那就去资料最多的地方看看,总能捡到点有用的。”
初一公会的三人都是合作过多次副本的搭档,以会长莫问良马首是瞻。
莫问良话说到这份上,刘文婷尽管内心不安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和老岑身后往镇文化中心走去。
观潮镇不大,他们步行了十分钟就抵达文化中心门口。大门背向街道,绿色葱葱,四下静谧。
还未到上班时间,保安亭里空无一人,电动闸门紧闭。右侧的院墙上钉着十几块电镀黄铜牌,四四方方的,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上面的内容无非是嘉奖镇文化中心对小镇居民文化生活的贡献,如“振兴乡贤文化中心”云云。
咔嚓,刘文婷拍照留作线索。
文化中心里空荡荡的,四层小楼门窗紧闭,似乎没有人在。
不过,莫问良等人本来就没想走正门,互相使个眼色,便熟门熟路翻墙进去,避开老旧的监控摄像头,从洗手间没关严实的窗户钻了进去。
他们先去保存县志的档案馆转了一圈。莫问良不耐烦看那些文言文,想看也看不懂,就丢给刚上大学没两年,高中知识还没喂狗肚子里去的刘文婷,他和老岑则负责四处搜罗可能的文件档案。
刘文婷叫苦不迭,才翻了几章,染成紫色的马尾辫肉眼可见地毛糙起来。
得亏他们运气不错,一小时后,还真叫让刘文婷找到了点有用的线索。
“莫哥,老岑,快来看!”刘文婷招手,唤来她的两个队友,“这一段,三十年前的县志里提到了余娘娘的故事。看来,观潮镇人对于那位余娘娘的信仰才出现了三十年左右。”
“三十年前?!”莫问良大为震惊,“不是说传统么?我看凌晨游神时那架势,怎么也不像是个初来乍到的新神啊。”
老岑也觉得奇怪,挠了挠胳膊上的纹身,一把夺过刘文婷手里的县志,看到上面不是文言文,才松了口气。
他压低声音念道:“古往今来,观潮镇人信奉过三清、妈祖、关二爷、张天师等道教本系神仙,但也有信奉与生活息息相关俗神的传统,余娘娘就为其中之一。”
刘文婷点点头:“县志里说,一开始并不存在所谓观潮镇,而是九个不同姓氏、宗族的自然村被行政区划归到一个镇子上……”
所谓九个姓氏,即江、陈、蔡、黄、林、吴、郑、张、王九个家族。
各自血缘不同,利益也不一致,三十年前因为出海捕鱼利益分配不均起了冲突。但最终因为对余娘娘的共同信仰弥合了矛盾,团结致富。
莫问良倚在窗边,摘了片窗外的树叶,在上头抖了抖烟灰。
听到这番话,莫问良不由得讽笑:“那个年头还没完全禁枪吧?我老家就是,村子之间打架跟特么打仗似的,连迫击.炮都有,不打个血流成河,生出点深仇大恨不算完。这县志写得倒和平。”
刘文婷吸口气,接着说:“县志是官方文件,不会写得那么直白,一定隐瞒了很多内容。但是莫哥,老岑,你们再看这里……”
她翻开另一本书,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泛黄,里面记录了一段民俗故事。
说的是三十年前的某天,一位江家村村民在海边发现一条大鱼,鱼身通体青黑,足有三四米长。一开始,人们以为是鲸鱼搁浅,后来又以为是传说中的龙,传得神乎其神。
直到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黑鱼突然开口说了人话,把看守它的村民吓得不轻。
“又是黑鱼!”莫问良攥紧拳头,捶了窗户一下,窗框哗哗震动,“啧,它说了什么?”
刘文婷指尖勾着相机的带子,紧张道:“黑鱼让江家村供奉一名孩童,最好是三岁以下的小娃娃,男女皆可,只要供品让它满意,就能保佑村子福运连绵。”
莫问良听出她话语间的愤懑,问:“他们照做了?”
“嗯。”刘文婷牙齿打颤,压抑不住怒意和鄙夷,“江家村供奉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女孩,没过多久,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或多或少有了天降横财。附近的八个村子也听说这件事,也跟着供奉女孩,从此信奉起余娘娘。女孩们的父母也自我安慰说,孩子跟着余娘娘,是去当座下童女侍奉神仙了……在那之后,观潮镇一日富过一日。”
莫问良听出点名堂:“黑鱼让他们供奉小孩儿,他们单单送小丫头算什么?就坡下驴,刚巧甩掉累赘?还给他们便宜了?”
一旁的老岑听不下去,骂道:“操,真不是东西!”
他家里也有个女儿,才两岁,听到这种污糟事尤为感同身受。
三人一时唏嘘,刘文婷叹口气,按下快门打算把小册子里有用的东西拍下来留档,方便之后查看。
忽然间,镜头角落似乎闪过了一道灰蒙蒙的影子。
刘文婷心头一紧,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也没吭声,只是将镜头的方向稍稍往右手边移动,对准斜对角两个书架之间的过道。
咔嚓。
快门按下。
单反相机的屏幕一闪,陡然显示出一个女人的黑影,她生着海藻般茂密潮湿的长发,浑身长满鳞片。青黑的鱼鳞像能呼吸般一开一合,微微翕动,从鳞片的罅隙间能窥见下面猩红的血肉。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三个人,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第167章 造神6
“莫哥, 后面!”刘文婷大喊。
莫问良机警,瞅见刘文婷惊惧不安的神色, 当即眉头紧皱, 话音未落就按下打火机,借着腰身拧转的力道,挥开一道火焰熊熊的鞭子, 唰地向身后抽去。
“咿呀——!”
一声凄厉的嚎叫。
明亮的火焰照亮晦暗的书架夹道, 莫问良的瞳孔骤缩成一个小点,但见一个从头到脚长满鱼鳞的女人张开龟裂的嘴唇。
她的神色怪异, 覆满鳞片的面部肌肉扭曲,几只细小的蛆虫从牙龈钻出,随着阴恻恻的笑声爬出嘴角。
滋啦啦!蛆虫被火苗烧成灰烬, 一缕缕青烟袅袅。
然而,那鱼鳞女挨了一记鞭子后, 胸口鳞片竟分毫未损, 隐隐冒出青黑的雾气。
莫问良咬牙切齿, 喝令老岑:“你带小刘先出去!”
刘文婷的辅助技能可以拍摄到潜藏在暗处的鬼影,叫有意隐匿踪迹的鬼怪无所遁形, 跟江鲟那枚能看到死前画面的戒指差不多稀少, 对于玩家阵营实在太过重要,绝不容许有半点闪失。
“好!莫哥, 你一个人小心!刘文婷,过来!”老岑点头。
他筋肉虬结的花臂一捞,一把将刘文婷捞过来,护在怀里, 两人摩肩接踵往档案室外跑去。
莫问良心下稍安, 咔嗒, 按动打火机,火苗噗的一下蹿高,从明黄变为银蓝色,炽热的温度几乎将莫问良自己的指尖灼伤。
唰!
一条银蛇破风而去。
银蓝火焰烧灼空气,在半空中弯折如一道闪电,眼看就要绕过鱼鳞女的身躯将她整个人缠住,后者却遽然爆发出咿呀咿呀的尖笑,不闪不避生吃一鞭。
霎时,鱼鳞女化作一道残影消失不见!
莫问良暗道不好,太阳穴沁出一滴冷汗。
他猛然回眸,看向跑到门边的刘文婷二人,此时,老岑的手正要搭上推拉门的握把。
不对,这鬼迷日眼的玩意,居然有智力!她在声东击西!
莫问良头皮发麻,怒喝一声:“老岑,停下!别开门——!”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推门缓慢横向移开,穿堂风掠过空荡的走廊,一股浓郁的鱼腥味闯入鼻腔。
“什么?”老岑愣住。
倚在他臂弯里的刘文婷也怔了怔,下一刹,二人骇然失色。
阙静的走廊上不知何时伫立起一团三米多高的青黑物事,顶天立地,完全堵住他们的出路。
那东西没有确切的形状,就像是老天爷随手捏就的一滩烂泥,又在其上沾满密密匝匝的鳞片。青黑鱼鳞潮湿腥臭,反射出荧荧的寒光。
刘文婷双腿跟灌了铅似的,僵立在原地。
距离太近了,她心想,近到她能从湿淋光滑的鱼鳞上看到自己的充斥恐惧的眼睛,眼白上每一根血丝都那样分明。
在那一刹极致的死寂中,刘文婷听到了身旁老岑轻轻的吸气声。
像在畏惧,也像是解脱。
梦魇,终于要结束了。
只可惜再也见不到女儿了,她才两岁,以后会长成大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