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地中海医生关灯走人, 姜荻他们才从靠里边的几只书柜顶部滑下,落地无声。
黑暗中,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微妙,他们下过不少副本,合作通关的经历就有两三次,但从未有一次被副本NPC揪出玩家身份, 更遑论想反向利用玩家牟利。最接近的一回, 是姜荻在《满月派对》直面boss四面佛。但四面佛是神明而非人类, 知道得多些也能理解。
莫问良咂舌:“这秃头医生没事儿吧?”
“药物副作用会带来强烈的□□痛苦和精神折磨,有玩家没顶住压力,将《梦魇之牙》的存在暴露无遗。”江鲟眼下两片青黑,镜片反射寒光,“不过,仁爱医院里除了他,暂时没有NPC信以为真,只把我们都当成疯子。”
姜荻站在顾延身旁,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背部肌肤犹有被顾延从身后抱住的余韵。
他张了张嘴,瞥见顾延颔首,才开口说:“护士的立场有点古怪。她似乎站在玩家这边,对仁爱医院的药物实验也有话语权。”
莫问良按动指关节,眼底划过一抹戾色:“不如……”
姜荻摇头,把2022人类护士和2047机器人护士的相似性说了,顾延几人的脸色随之一沉。
“不行,她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直接上去用武力逼问得不到好结果。”
莫问良骂了声脏话,转而问顾延:“那怎么办?按这副作用发作的概率,我们没几天可活了。”
满室阙静。
顾延沉默良久,淡淡道:“将计就计。”
*
回到病房,视野右上方的倒计时已变成【7天1小时23分24秒】。姜荻蜷进被窝,脑海中顾延垂眸看他目若深潭的画面挥之不去。
“呼。”姜荻吁口气,喃喃自语,“分都分了,还用那种眼神看我,不讲男德。”
他翻个身,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和红光闪烁的摄像头,想到白天会和神之齿的人碰面就头疼。按死亡名单上的记录,张胖子他们在第四日都活着……
正当姜荻烦恼于白天该怎么在神之齿公会前糊弄过去时,露在被子外头的脚踝忽地一冷,仿佛有几只凉凉的小手抚过。他把脚往被窝里缩,刚想打个呵欠,表情就僵在脸上。
嘭!
姜荻猛然撞上床头,掀开被子,就见两个小女孩手拉着手站在床尾,黑洞洞的眼睛一瞬不瞬望着他,眼尾半透明的皮肤下,青紫的血管根根凸起如同蛛网。她们穿着白睡裙,红皮鞋,白色缎带扎着两束低马尾,领口有个熟悉的蓝色刺绣徽章,是一双手捧着一颗沟壑扭曲的大脑。
“靠!”姜荻本能地摸向大腿外侧,手心空空如也,他一个骨碌滚下床,骂道,“不是说好了没有鬼吗?又犯病了?”
但不管是臆想还是确有其事,无法使用技能的他都绝不想跟这两个玩意儿共处一室。
两名小女孩容貌相仿,黑发衬得她们的面容愈发苍白。见姜荻想跑,她们挽着胳膊跳下床,皮鞋踩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姜荻咬牙,看一眼被堵住的过道,扭头冲向窗台。三楼不算太高,他可以借着二楼窗栏轻松跳下去。
才踏上窗台,推开老钢窗,呼啸的海风就险些把姜荻吹翻下去。他猝然停住脚步,颤巍巍扭过头,却见那对双胞胎女孩站在地上仰着脸看他,踩着红皮鞋的脚在原地一蹦一跳。
这红皮鞋和这俩小丫头片子有些眼熟啊……不对,他在张胖子的摄像机里见过她们!
霎时间,姜荻遍体生寒。
二十五年前的鬼魂,二十五年后的幻觉,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还能相信自己的双眼、大脑和感觉吗?卸去技能和道具,手无寸铁的他又有什么能够依仗?
两个小女孩无声地张开嘴,青紫的嘴唇间是黑黢黢的口腔,涌出一股被医院消毒水味覆盖的腐臭。
姜荻眉头一皱,似有所感地问:“你们有话想跟我说?”
女孩们的嘴一张一合,两张惨白浮肿的脸面露悲戚。
姜荻凝神细看她们的口型,磕巴道:“妈……妈?呃,不要乱攀亲戚啊。”
话音未落,双胞胎女孩遽然闪现到姜荻跟前,把他吓一大跳,指尖死死抠住窗框才没后仰着摔下楼。
海风吹得姜荻衣角翻飞,露出一截细瘦的腰身,冷得直打哆嗦。他壮起胆子,拍拍双胞胎的脑袋才把她们安抚下去,而后滑下窗台,半蹲下身,平视两个小女孩无神的双眼。
“我不跑行了吧?打个商量,有话好好说。”
双胞胎仿若镜像一般僵硬地转头对视,又一齐看向姜荻,嘴巴张合,吐出四个字。凑近了,才看出她们身上湿淋淋的,黏着一层褪不去的水汽。至于散发的气味就别提了,熏臭刺鼻,冲得姜荻反胃。
“说慢点。”姜荻按捺住躲开的冲动,小心分辨她们的唇语,可等他看清楚,又有些难以置信,“……梦魇之牙?”
还没等他确定两个小女鬼的意思,房门就砰地从外撞开,冷风卷入病房,两道稀薄的鬼影尖叫一声,瞬间飘散,窗户和木门哗哗作响。门外闯进来五六个身穿护工罩衣的彪形大汉,见姜荻蹲在窗边俱是脸色大变,冲上来把他按倒。
“紧急情况,病人有轻生意图!”
“拘束服束带断了!”
“镇定剂——”
姜荻本想反抗,但看到站在人群后的地中海医生,那人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似乎捏着几张文件,正遥遥望着他,眼中尽是痴迷与嫉恨驳杂的神色,不禁放松气力,任由冰冷的镇定剂注入血管。
他缓缓阖上双眼,视野里一片通红,倒计时数字安静闪烁。身体越来越沉,他被护工抬回病床,重重撂在床上,有人扒开他的眼皮,举着小手电左右摇晃,人影幢幢,白大褂冰凉光滑的触感在手边拂过。
姜荻听到医生说:“看好他!中心给你们钱,不是让你们半夜带薪打瞌睡。要不是我去监控室一趟,今晚又要少一个实验品……他的身价可比你们所有人绑一块都贵!”
其他护工唯唯诺诺说了什么,姜荻没听清,他咬着舌尖尽量保持清醒。几分钟后,医生带人退出病房,留下一位身强力壮的男性护工负责守夜。
哗!雪白的床帘拉上,姜荻用力咬住下唇,兀然睁开双眼,在一阵头晕目眩后,他缩进被窝,手腕一抖,从袖口落出一张对折的纸。方才医生靠近病床,他手就垂在床沿,憋了好一会儿气,才从白大褂宽敞的衣兜里顺出来这张文件。
光线昏暗,纸上的油墨小字密密麻麻,强力镇定剂作用下,姜荻眼前发花脑子一团浆糊,他忍住想吐的冲动,借着床帘外模糊的灯光,眯起眼睛去看上面的字。
然而,仅仅第一行,就把他震住了——
《梦魇之牙》玩家精神移植手术方案草案。
“……前两批病人因药物反应全部死亡,故而药物控制绝非处理这些自称‘玩家’的病人之良方。现向仁爱精神卫生中心提请精神移植手术方案,旨在通过精神外科手术和脑外科手术探究‘游戏’之真相。”
前两批病人?姜荻太阳穴胀痛,狠狠咬了口指节才静下心去思考,这是否意味着在他们49人之前,还有两批玩家来过《仁爱医院》副本,但都在2022年前覆灭?
想到半小时前见到的那一对双胞胎小女鬼,姜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昏昏沉沉的脑袋不允许他多想。
这段话后,附了一串复杂如天书的医学名词和几张英文图表,备注的字符还有希腊语,信息量极大,看得姜荻脑壳一抽一抽地疼。这名看上去不着调的疯狂科学家,知道的远比他们预想的要多。
走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姜荻心头一突,耗尽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在病房的门被人撞开前,把纸张撕成碎片揉作一团,一口吞入腹中。
*
再次醒来时,视网膜上的荧光绿倒计时只剩下【6天12小时30分52秒】,幸存人数又少了两人,变为【31人】。
“艹!”姜荻握紧拳头,用力砸了下病床,心里焦急万分。
他无意中回到过去得到了些许线索,但不足以拼凑出全局。2047年的副本仍在同步进行,玩家们依然在死亡,如果他无法阻止并改变一切,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两条线上都同时走向死亡的终结?
捶床的动静引来负责看护他的护工。护工掀开床帘,让午后灿烂的阳光洒到病床上,见姜荻状态尚可,便按下床头的按铃,不一会儿,护士步履匆匆地走入313病房。
又是一轮翻来覆去的身体检查,护士板着脸问:“为什么给他打了大剂量镇定剂?不考虑病人身体的承受能力吗?谁开的单子?”
护工是个壮硕的男人,骨架子比护士大上一圈,在她面前却个犯了错的德牧似的,低着头解释:“凌晨313号有想要跳窗自杀的企图,医生开的药,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
护士没耐心再听,让护工把姜荻搬上轮椅,挥挥手让护工退下,亲自把他推出病房。
“可怜的孩子,半夜被吓到了吧?走,带你去花园晒晒太阳。”
姜荻一听“孩子”两个字,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怕地不发一言。
在护士眼里,姜荻的睫毛轻轻颤动,柔软的金发贴在额头和颈后,宽大的病号服下的身体羸弱,此时抿着嘴角,就愈发显得可怜。
来到走廊尽头的护士站时,柜台上电话铃声大作。
护士接起电话,语气生硬地回:“嗯,好,我马上到。”而后撂下听筒,把轮椅推到护士站内,让姜荻在这儿等她一会儿。
姜荻摆出一副弱不胜衣风吹就倒的架势,慢慢点头,轻轻咳嗽几声,殪崋等护士一走,立刻满血复活。
他四下张望没见到别人,再看一眼监控探头,确定拍不到护士站内部,就把手缩进袖口,小心翼翼将抽屉挨个拉开一条缝,用眼角余光去瞄里面的各色文档,屁股一扭一扭地挪动轮椅,像只忙碌的小蜜蜂。
可惜,存放在护士站的都是些日常票据,姜荻有些沮丧。他想偷溜去301找顾延交流情报,又担心被护士逮个正着。他叹口气,合上抽屉的力道大了几分,U形柜台里侧一只相框面朝下翻倒。
相框背面的搭扣有些松动,姜荻把它扶起来时,指尖忽地一顿,轻轻一勾,从软木板后抖落出两张照片。
摆放在相框表面的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风景照,方方正正的白色建筑坐落在海岛上,蓝天白云,海水湛蓝,一切安然祥和,拍摄对象正是仁爱医院,看得出拍摄者对医院满怀敬意与热爱。
夹在底下的相片是一张全家福,母女三人坐在圣诞树下的壁炉前,脚边摆满礼物盒,每个人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微笑。
姜荻却看得头皮发麻,全家福上的三个人化成灰他都认识,居然是护士和后半夜找上门来的那对双胞胎鬼萝莉。
“妈妈……”姜荻呐呐,“她们是母女?!”
顿时,散落的线索像闪闪发光的宝石在姜荻脑海中连成珠串。
有一种可能,那两个小女孩曾机缘巧合进入游戏,侥幸活过一轮副本回到现实,因年龄尚幼把一切告诉了母亲,又因为某种原因死在仁爱医院,化作两只地缚灵。
可是,如果这就是真相,破局的钥匙又在哪里?护士的立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到最后,她会变成杀人机器一般的可怖模样?
姜荻把合影塞进拘束服袖口,袖子扎得严丝合缝的,恰巧方便了他藏匿证据。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姜荻赶忙把相框恢复原位,再看那张仁爱医院的风景照时,忽然生出一股寒意,仿佛代入了另一个人的眼睛,冷漠、憎恶地看着这座圣洁的医学殿堂。
“久等了。”护士笑着走来,把姜荻推出护士站,“午餐时间已经过了,我去楼下给你带了些点心。吃吧,313,垫垫肚子也好。”
说着,从身后递给他一只燕麦玛芬蛋糕。
姜荻接过蛋糕,小声道谢。
护士摸摸他的金发,柔声感慨:“好孩子。”
她推着姜荻来到楼梯口,看着扶梯哎哟一声道:“忙昏头了,医院没有电梯,不如我扶你下去散步?有力气走路吗?”
姜荻抠着蛋糕的油纸包装,思忖道,跟着护士去天井花园散心,的确是个单独相处问清底细的好机会。可是,他才挨了一针镇定剂,体力受限,又没有技能,更不能跑出医院在毫无遮挡的海岛上游荡,万一跟护士一言不合,被撕票了可咋整?
一级级台阶向下蜿蜒,如同一个无穷无尽的白色旋涡。身后护士的眼神温凉,手术刀一般盯着姜荻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姜荻咽口唾沫,怂了吧唧道:“护士姐姐,出来半天我也逛累了,想回去歇着……”
“这么年轻,体力就这么差,以后交女朋友了可怎么办?”护士调侃,“走吧,带你回去。实验周期内,是该好好休息。”
“我没有女朋友。”姜荻反驳。
只有前男友!
*
回到313病房,早上的护工已不见人影。
护士把姜荻扶上床,止不住抱怨:“又去偷懒抽烟!”
姜荻乖巧地躺回床头,掖上被角,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小声打了个呵欠。
等护士一走,他就以最快的速度蹿上窗台,踩着略为凸起的窗栏,贴着外墙一个窗台、一个窗台地往301的方向移动。至于监控,未免夜长梦多也管不了了,只能祈祷监控室的安保午后犯困,短时间不会发现他的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