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留意到他俩的暗潮汹涌,全被机器人护士所说的“体测”一事吸引过去。
“体测是什么玩意儿?老子大学毕业后就没听过这两个字。”
“对了, 系统提过《仁爱医院》是多人竞技生存副本。难道说‘竞技’指的是体测啊?也忒随便了点儿。”
“倒数十名优先上手术台,‘精神再造’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手术技术还不成熟,听听, 这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吗?谁爱去谁去,我现实里是铁人三项冠军, 总之轮不到我去死, 看你们的啰!”
此话一出, 当即拉了一圈仇恨。
放出狠话的是一位坐在莫问良身边的中年男人,他肌肉筋实, 皮肤黝黑发亮, 两臂刺了花里胡哨的刺青。面对众人警惕的目光,中年人不以为怵, 摸着后脑勺哈哈大笑。
直到莫问良白他一眼,骂了句“别他妈给老子丢人”,男人才尴尬地闭上嘴。
初一公会的人?
姜荻啃咬着指节扫视一圈,兀然意识到, 尽管玩家们并排坐在长桌边, 但是山头林立。
在场的大公会绝不止排名第一的神之齿、第二的调查组和第三的初一公会, 其余玩家也都大有来头。只不过,昨晚死了八个人,或许打乱了不少公会、小队的安排。
公会抱团吗?姜荻垂着眼睫思索,倘若如此,一会儿的体测操作余地可就大了。
绝不是字面意义上测试体能的个人战,而是公会间的团体白刃战。
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同一公会的玩家不仅会内部抱团,将其他公会的人挤下去,而且会出现几家公会合纵连横的情形。
那对神之齿极为不利!
姜荻对神之齿的四人毫无感情,只有利用。但若是他们几个死在副本里,他能否活下去不说,神之齿另一个未曾露面的S级道具就彻底下落不明了。
等一下,这么多公会一齐出现……
姜荻恍然抬起头,跌进顾延漆黑无机质的眼眸,顿时驰魂夺魄,瞳孔骤缩。
有人和神之齿一样提前得知了S级道具的情报,并且走漏消息,让各大公会闻风而动,纠集高手组队。
《梦魇之牙》没有白纸黑字的副本招募规则,但若是同一时间战力排名差不多的玩家同时进入游戏,便会大概率匹配到同一个副本。
这么做的人,不但提前预判了神之齿的行动,而且想利用所有玩家的力量,合力破坏神之齿寻找道具的图谋,最好,能让他们全部陨落在副本中。
望向坐在顾延两侧的江鲟和莫问良,姜荻起了一身白毛汗。
是啊,他怎么早没想到呢?
神之齿有【预言家石盆】,江鲟的调查组也有耳目能打探道具情报。而有能耐让调查组和初一公会共同出面,使其他公会对情报深信不疑的只有一个人……
顾延!
这一招与其说是剿灭神之齿的阴谋,不如说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从他离开顾延的那一秒起就开始布局,守株待兔,等着他们往下跳。
我靠,这算什么?
沉浸式反派体验卡吗?
站在反派视角旁观顾延的行动,压迫感着实惊人。姜荻额头青筋炸成井字,心道,小兔崽子还有两副面孔?敢针对你爹?
昨晚上他还以为顾延对他……
姜荻咬住下唇,猛地甩了甩头。顾延怎么想的不重要,S级道具他志在必得!
神之齿几人似乎也看出情势不妙。罗斯嘶嘶窃笑,身体因兴奋而战栗,马里奥老好人式的笑容不变,张胖子什么也没瞧出来,正左顾右盼,唯独柯里昂脸色沉郁。
姜荻轻吸口气,决定主动出击。
他扬声问:“第一轮手术是什么时候?”
机器人护士咧开微笑:“后天。”
副本第三天?
听到护士没有否认他说的“第一轮”三个字,姜荻吁口气,果然,精神再造手术不止针对最后十名,而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改造”。
在座的玩家听出潜台词,脸色都有些难看。
顾延瞥了眼姜荻,冷声说:“那么如你所说,挑选十个弱者的规则又是是什么?”
他的重音放在“今天”上,一字一顿,交头接耳的玩家们立刻警醒。无论手术目的为何、结果如何,今天都必然会有人排名倒数,谁也不想成为头一批趟雷的炮灰。
护士推着餐车,手持不锈钢夹子,在他们面前空空的餐盘里放下一块黑面包,望着顾延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顽劣的孩子。
“早上的体测将测试基础体能,测试内容为跑步,一千米。”
“噗!”
姜荻从系统背包里拿了盒牛奶,刚吸一口就听到这离谱的测试内容,立刻喷了出来。
他咳得脸颊泛红,手忙脚乱擦桌子:“抱歉,抱歉,您继续。”
顾延勾起微不可查的笑意。
江鲟打趣似的看了顾延一眼,笑吟吟地问护士:“只是一千米?”
机器人护士放下最后一块黑面包,推车的轱辘声停下。
她转向江鲟,温柔地回答:“没错,只是一千米。每人一次机会,按抵达终点的时间成绩排名。前十名积10分,最后十名积0分,其余病人积3分。”
话毕,食堂内沸反盈天,喊声不绝。玩家们的技能多为针对鬼怪的杀伤和辅助技能,没人能接受自己的命运被所谓的一千米竞速决定,那跟《梦魇之牙》之外的凡人有什么区别?
“安静。”
护士收敛笑意,人造眼球空洞无神。
鸦雀无声。
护士环顾一圈,接着说:“积分靠前也别灰心,下午还有第二项体测,仁爱医院保证每个人都有手术都机会。我知道你们关系亲密,彼此礼让,可是身体不好的话早些做手术比较好哦。”
第二项体测?姜荻怔住,不对,比起这个,机器人护士的话更加古怪。
什么叫作排名靠前不要灰心?难不成十天之内,真要送所有人上手术台吗?
玩家们面面相看,食堂里只余下呼吸声。
护士欣慰地笑笑,“好孩子,享用美味的早餐吧。”
不知为何,姜荻听出“吃饱好上路”的意思。
他拿起盘中的黑面包,硬邦邦干巴巴的,像发霉的法棍,要是没切成片,高低得去厨房偷一根当武器。
护士掖了掖护士服紧绷的裙摆,坐在长桌上首,微笑着看他们用餐。
玩家们攥紧面包片,思索今天的两轮体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但到底敌不过机器人护士骇人的慈爱眼神,捏着鼻子吃了下去。
靠,好难吃!
姜荻内心泪流满面。
*
食堂的挂钟走向八点,护士起身领众人下楼,腰间一串黄铜钥匙如环佩叮当。
看了眼一二楼之间的铁栅栏门,姜荻垂下眼睫,揣在裤兜里的手攥成拳,指甲在手心抠出月牙印。
仁爱医院一楼,玻璃感应门用钢板从外头封死,窗玻璃直接被掏空,窗框砌上防火砖,仅靠天花板上几条滋滋作响的白炽灯照明,有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砖缝生着青苔,愈发佐证了姜荻的猜测,这座精神病院已废弃多年。
一楼的楼体结构与三楼一样,是一个偌大的回字形,但……
姜荻惊讶:“这里怎么什么东西都没有啊?”
走廊空空荡荡,不单没有家具,连办公室、药房一类的隔间也没有,墙壁完全被打通,仅留下几根孤零零的毛坯承重柱。墙皮被铲掉,别说是医院了,叫战地废墟还差不多。
玩家们交头接耳,嗡嗡不绝。
护士笑而不语,等他们安静下来,方才站到一条红漆划出的线上,抚掌道:“八点到了,孩子们,来,十人为一组进行一千米测试吧。一楼的一圈大约为两百米,一千米,要跑够五圈噢。”
玩家集体噤声,齐齐往后退,谁也不想第一个上,都想摸着别人的天灵盖过河。
护士的人造睫毛扑扇几下,从护士制服的围兜里取出一枚红色口哨和一只黑色秒表。
“咦?没人想第一组上么?偷奸耍滑的坏孩子们,那就由我来点名吧,301到310号病人,请站在起跑线后。”
姜荻心里咯噔一下,强忍着才没在第一时间看向某人。
第一组十名玩家很快站到血红的起跑线后,活动手脚。301的顾延,303的江鲟,310的铁人三项冠军,另外七人看起来也不好惹。
见顾延第一组出场,所有人遽然一静,暂时无人拿出武器或是道具,可空气里依然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鸡冠头罗斯见状,噗嘶笑出声:“调查组那位白斩鸡会长,除非顾延保他,否则第一组就会被淘汰。”
姜荻嘴唇紧抿,知道罗斯并非无的放矢。
江鲟的杀手锏是他戴在右手中指上那枚纹章戒指,拥有回溯亡者死前画面的逆天能力,这在大多数副本里堪称无敌、开透视挂一般的存在,到了简简单单的体测上就毫无作用。
至于体术,江鲟碾压普通人没问题,对上玩家就有些不够看了。
江鲟和顾延低声商议策略,把抱团通关摆在台面上。
姜荻略松口气,又与人群中忧心忡忡的陆小梢对上视线。陆小梢冲他缓缓眨了下眼,隐蔽地比了个“安心”的手势。
不是,谁在担心他们啊!!!
姜荻抱着胳膊,鼓了鼓脸,面无表情倚墙站在一边。
“咀——”
哨声响起的瞬间,十名玩家就如离弦箭一般飞奔出去。如罗斯所料,江鲟还没跑到五十处的走廊拐角,就落到了最后。
杵在护士身后旁观比赛的玩家探头探脑,脸上带着看好戏的兴奋。
要是调查组组长折在副本第一关,还是以这种无厘头的方式,那乐子可就大了。想也知道,这条情报能在外头卖多少积分!
然而,他们高兴不到半分钟,第一组出发的玩家已然冲回起跑线。第一名是顾延,江鲟慢悠悠在第八、第九的位置散步。
直至他们再度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有玩家牙关咯咯作响,问:“还有一个人呢?”
一股来路不明的穿堂风吹过。
所有人打个哆嗦。
第二圈跑完,第一组队尾又少了一名玩家。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绕过护士冲到走廊上拦住顾延质问:“我们公会的会长呢?你杀了他?!”
顾延跑动的速度丝毫未减,侧身躲开饱含怒火的一击,黑发斜飞入鬓,冷冷道:“那就要问他自己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飞掠出一道肃杀的黑影。
队伍最后的第八名江鲟跑步姿势舒展,不慌不忙推了推金边眼镜,像一位996上班前在健身房慢跑的金融圈精英。
他微微一笑:“放心吧,人活着。体测而已,不至于动刀动枪。”
“你们欺人太甚——”
那名横插到走廊跑道上的玩家肩膀一沉,像被冰冷的钳子掣住,他身形一僵,扭过头,对上机器人护士标准、纹丝不动的笑容。
护士:“妨碍体测,你的成绩要加上一分钟以儆效尤。”
那名玩家膝盖发软,惨白着脸跪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
国家一级运动员的一千米标准为两分二十五秒,大学男生的及格线为四分十二秒,玩家们都氪积分加强过体质,一般能跑进三分钟左右,加上一分钟的时间,等同于给他判了死刑。
姜荻把刘海往后捋,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气勃勃的眉眼。
他绷着一张小脸,安慰道:“冷静点,你的队友还没死。”
视网膜上的绿色数字,仍是【41人】。
第三圈,第一组留在跑道上的玩家只剩下七个人,但再没人有胆子去问顾延另外三人的下落。
“咀——”
江鲟晃晃悠悠跑过终点线,护士吹响终场的哨音,柔声公布成绩:“完成体测的一共七人,第一名301,两分零五秒,第二名310,两分零八秒……第七名303,两分三十秒。”
顾延以手背擦去下颌的薄汗,余光瞥向姜荻,那人眉头紧皱,舌尖顶住腮帮子,表情看着十分严肃,柔软的嘴唇都咬出血色。
没想出来么?顾延喉结滚动。
“人不可貌相啊兄弟,跑得比我这个受训十多年的还快!”
初一公会那位铁人抬起胳膊肘想怼一把顾延,后者状似不经意地躲开。
听罢成绩,江鲟摇着头笑了笑,顾延打个响指,走廊昏暗的拐角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众人屏住呼吸严阵以待,不一忽儿,就见几道黑雾荆棘把三名昏过去的男女五花大绑拖回起点,他们鼻青脸肿的,貌似没有致死的伤势,可是一时半会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等等!姜荻瞪圆眼睛,似乎明白了顾延的意图。
如果一组有三到四人没有成绩,并且无法参与下午的体测的话,四组玩家就会有超过十人全天积分为零,并列倒数第一,不分高下。
护士的意思是,只有倒数十名的“弱者”才“有幸”在第一批进行改造手术。可若是“弱者”人数超过十人,又该如何?
更极端一点去假设,若是人人都是“弱者”,护士又该如何分辨?
“第二组,311到322号病人,请站在起跑线后。”
姜荻低着头,默不作声挪到血红的油漆印边上。
他轻啃食指指节,虎牙在皙白的肌肤上落下浅红的印子,心脏砰砰直跳。有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在他的血脉中穿梭。
他和顾延一句话没说,连眼神都未曾对上过几回,就跟上了顾延的思路,明悟了顾延的计谋。这种感觉就像是融为一体一样,灵魂都在为之啸叫、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