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像是未开的刀刃,却已经能见了刃光。
一个……太监。
少年在床边坐下,眼里的冷意不加掩饰。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却忽而笑了起来,伸出骨感十足,却修长有力的手指,替他将裤腰系上,又扯了被子给他盖上。
亲昵的似是一个相交许久的友人。
但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少年却又拿起了身旁的帕子,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擦拭干净。
一夜下去,谷祥雨的烧退下去大半,虽然身上还是无力,但也远比昨天轻快不少。
他醒来就看到少年跛着脚,端着一碟子面饼进来,一同放着的还有一小碟子咸菜。
少年将东西放下,“小公公,过来吃点东西吧。”
谷祥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心情在是不太美妙,连累到不怎么想要感激眼前的这个人,以至于显得他架子有点大。
少年余光过去,如同看着一个死物一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像是在直视一个人性的的不堪。
像谷祥雨这种人,恐高踩低,见风使舵,这些年来他见的多了。
谷祥雨几乎是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即便是烧已经退去了大半,身体早已经有些虚脱了,少年既然已经提出来让他一同用膳了,他自然不会推脱。
但谷祥雨看着盘子上面发霉的面饼:“……”
谷祥雨倒也没有嫌弃什么,拿起一个,剥着面饼表皮的霉点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没什么诚意地道着谢。
道谢并不是目的。
谷祥雨看向桌子上的茶壶,像是随口问他:“你喝姜茶?”
少年脸上没有一丝的痕迹,“公公是喝不惯吗?”
谷祥雨后槽牙磨了一下。
少年面色跟眼神都停滞了一下,随即又逐渐疏散开来,“您要是喝不惯的话,屋里还剩了一些刚打上来的井水。”
谷祥雨往嘴里塞着面饼,又用一只支着自己的头,腮帮子被塞的鼓鼓的,清瘦的脸都被撑了起来。
他的目光从少年的脸上一直往下挪,直到挪到了他的腿上。
少年微微蹙眉,被冒犯了一般。
谷祥雨声音不太清楚地问:“你不是个下人吧,皇子?”
少年眼一敛,但再看向谷祥雨的时候眼里斑驳的心思却被他收敛的干干净净,甚至于带着一丝不安的局促。
“我……不知道。”
谷祥雨本来是不想跟他有什么过多的交集的,但昨天他毕竟对自己有收留之恩,总不能当做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
谷祥雨换了一只手拖着自己的下巴,“那就是了呗!诶,你腿怎么了?”
少年薄薄的嘴唇抿起,“前几年受了伤……”
谷祥雨将手里最后一口面饼塞到自己的嘴里,然后就拍了一下手,问他:“不是天生的就好说了,给我看看呗。”
他说着,没等少年回答,就直接蹲了下去,一条膝盖都跪在了地上。
少年被这一幕打的猝不及防。
谷祥雨的一双手这已经从他的脚踝处一直向上游走,一直到了他的髋关节处,那正是屁股跟大腿交接的地方。
谷祥雨手指隔着皮肉摁到骨头,少年疼的脸上、脖子上青筋凸显,但看着谷祥雨认真的时候一双眼如同盯着一个针尖儿的样子,竟然一时没有阻止他。
谷祥雨:“你的髋关节错位了,这是第几年了?”
少年在听到他说了什么的时候,眼睛黑沉沉的,似乎回到了那个自己因为一口吃食,被一群太监围着,拿木棍夯打的场景。
谷祥雨没听到回应,回头看他一眼,“喂!”
少年一张脸上让人看不出表情来,但谷祥雨可不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而是一个见多了人情世故的年纪已经奔三男人。
这孩子心思可真是够深沉的,如果是长大了肯定了不得,但如今他才不过十一二岁而已,那点心思,在谷祥雨的眼里,实在是有些浅薄了。
不过谷祥雨却并不讨厌他,反而对他多了一丝的欣赏。
少年:“五年了。”
谷祥雨站了起来,又掰了一半的饼子,边剥皮边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住在这里肯定是不合适的,你要是能搬出去的话,占着一个皇子身份,怎么着都会比这这里强上百倍,但如果没人想起你的话那也没辙。”
少年瞳孔闪了一下,根本没有想到他会主动跟自己提起这件事儿。
“但前提是你得知道,”谷祥雨眼神下移,再次看向他的腿,“瘸着腿出去,跟健健康康的出去,那待遇可是天壤地别的。”
少年定了定神,直直地看了他许久,“那公公的意思是愿意帮我?”
谷祥雨并不想往自己的身上揽责任,自然不会将话说的太过圆满,“你这忙可不好帮,我哪有这么通天的本事。”
少年却笑了起来,他的脸上甚至带了几分阳光的味道,“公公和别人都不一样。”
公公、公公的!烦的慌。
谷祥雨将自己的不爽在脸上表现的明明白白,“我姓‘谷’,叫祥雨,就是‘祥雨’的那个‘祥雨’。”
少年正了脸色,“我叫宋止戈,小名危月,谷公公,叫我危月就好。”
谷祥雨:“……”
说实在的,“止戈”这个名字取的倒是挺有意思的,像是一个贤良的武将会起的名字。
真要深究的话,这就有意思多了。
什么人,能够左右一个皇子的名字?
第6章 不知嗲
这是一段架空的历史,除了一些历史风貌跟唐宋之间有一些相似之外,谷祥雨可以说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了。
谷祥雨毫不客气的将最后一口面饼也塞到自己的嘴里,然后拍了拍手,摆出一个大人的架势来,道:“你算是救了我一命,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我能帮的话肯定帮你。”
宋止戈黑沉沉的眼底浮动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个人,刚才明明已经猜到了他会在刚阉割之后发热成那样,是因为自己的一杯姜茶,如今居然说……要报恩?
还真是……
大方的很,不屑于跟自己这样一个“小人”计较“过失”。
宋止戈却不至于为这么一件事儿就感动什么的,他露出一副自认为也是很好的谦和,又露出一点儿恰到好处的忐忑,问他:“谷公公,您有办法治好我的腿吗?”
谷祥雨实事求是地跟他解释。
“髋关节为杵臼关节,周围有坚韧的韧带以及强大的肌肉,因而十分稳定,通常只有在间接暴力的作用下才会通过韧带之间的薄弱区脱出,像是在车祸……时遭受强大暴力的冲击才能造成这种情况哪有那么简单。”
宋止戈也没有纠结“车祸”这两个字,只是隐约间猜到了一些什么,反应算不上失落,反倒是平静的让人跟着绝望起来。
“没救了,是吗?”
谷祥雨靠在那个椅子上头枕着靠背,叉着腿压眼看着他,却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毕竟就自己的那点医疗水平,还没有那个资格轻下妄言。
宋止戈一副并不想为难人的样子,只是别过脸,往外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只是一瞬间山峦过眼,半分都留不住的感觉。
谷祥雨其实看过这种眼神,不过是在一些耄耋之年的老人的眼里看到过的。
但这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还是说了一句……
“那也不一定。”
话说出来他就想再咽回去,只是太过刻意地收回自己已经说出口的话,也实在是没有必要。
确实是有希望。
只不过希望渺茫而已。
宋止戈一双眼看着他,并不相信,但因为听到了这句话,眼里却多了一些什么。
这个太监……
有些复杂。
跟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现在已经过了晌午了,刘喜乐却还没有过来,谷祥雨想到那包盐,心想,说不定已经坏事儿了。
他站起来,没顾得上打一声招呼就要走,但身上毕竟还有余热,脑子也不算太清楚,导致他走起路来都有点儿顺拐的意思。
于是,出门送他的宋止戈就这么直接看到他直接“咣”的一声撞到了门上。
宋止戈都没发现自己嘴角扯了一下,说不上来是因为觉得嫌弃,还是觉得好笑,又或者这二者都有。
谷祥雨觉得自己还真是烧晕了头了,这南庑的大门怎么可能打得开!
于是,他又扶着墙去找昨天钻的那个狗洞,扑腾倒一片沾着露水的草,爬了出去。
在他走后,宋止戈脸上的情绪被收敛的干干净净。
“这南庑,有多久没有进过别人了?”女人抚着自己的发髻,从主殿出来,嶙峋的脸已经残留着姿色,但鬓角的白发彰显着她确实算不上年轻了。
宋止戈看着这个女人,带着不属于一个少年的深沉。
女人咬着自己的指甲,“来的要是皇上就好了,一个死太监,见了也是晦气,你说是不是啊,殿下?”
宋止戈并不想搭理他,坡着腿,但尽量走的正常一些,腰背挺如竹。
他提了水,将谷祥雨留下的痕迹擦干净,却总觉得房间里带着一种腥臊气,这让他的一张唇抿的直直的,一天都没有放松下来。
刘喜乐确实出事儿了。
那一包盐,是他偷的。
在古代,食盐可是十分紧俏的商品,“一两食盐一两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宫里的盐就更值钱了。
盐丢了,可不是小事儿。
谷祥雨走的急,没留意从另一条道上走过来的一个被一群小太监簇拥着的,二十来岁,穿着红色官服,白净无须的一人。
谷祥雨老远就听到了刘喜乐要死了的哭声,一时心急,小跑了起来,跑过去的时候,显得半点规矩都没有。
李德顺正端着茶坐在那里看人掌刑,见谷祥雨冒冒失失地过来,本来是该连着他一块罚的,但毕竟一个本该死了的人好好地出现在他跟前儿……
谷祥雨趁着他愣神的空档,直接就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响头,故意装出一副铁不成钢的样子看了刘喜乐一眼,然后开始往自己的身上揽责任。
“督公,奴才昨天病的厉害,醒来的时候想到老家的一个散热的法子,就迷迷糊糊的让小刘子去借一包盐给我,他年纪小,在家里怕是连厨房都没进过,哪不知道盐的金贵,不知道自己拿了一包盐犯了那么大的事儿。”
李德顺毕竟是一个宫里的老人了,哪里听不出来这个小子是在避重就轻,讨要个宽恕。
只是觉得这孩子心思可真是够通透的。
是个好苗子。
昨天自个儿说让这孩子自己死,也不知道这孩子知不知道。
李德顺眼一眯,用茶盖撇去浮沫,尖细的嗓子带着一股子的轻慢,“那这么说来,错确实在你,但咱们都是在这宫里当奴才的,而这宫里,最容不下的就是手脚不干净的,如今出了这事儿,可不是你小子解释两嘴就能过去的。”
谷祥雨知道这事儿是绝对逃不过一顿罚的,但如果是落在李德顺的手里,那这顿罚,怕是要他丢半条命。
毕竟能在宫里混这么多年的哪个不是人精,他一个初到者,连这个世界上的生存规则都还没有摸清,就在李德顺这样一个人面前卖弄心眼儿,这不是找死吗。
谷祥雨将头压低了一些,十分的乖巧,“得督公大人宽厚,没让人将奴才拉去乱葬岗,奴才昨天才捡回了一条命,如今受点小罚算什么。”
第7章 偷盐
李德顺手一顿,而后笑出了声,觉得这个新来的小子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能不计较一时得失,只顾着往前看的人,这宫里不是没有,只是少的很,更遑论下头跪着的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了。
李德顺还没想好怎么罚他,就看到那个走过来的穿着红色官服的男人。
他直接站起来迎了上去,又想到还跪着的谷祥雨,直接一挥手,道:“罚你半个月份例银,下去吧!”
谷祥雨以跪着的姿势回头,正好对上那穿着红色官服的男人。
但却只是看了一眼而已,毫无波澜的一眼。
他随即便站了起来,扶着被吓的还没有回神的刘喜乐离开。
绯色官服,五品及以上才能穿。
不过外官无诏书一般是不能出现在皇宫里的吧,那他是什么,皇亲国戚?
在谷祥雨扶着刘喜乐走后,李德顺恭恭敬敬地将那人请上上位,脸色绷着,却还要陪着一个笑脸。
自打这位主子被皇上下派来历练,这宫里哪个不是人人自危。
前儿个御前执笔太监曹孟庆联络手下变卖宫中贡品多年,这事儿直接被这位主子给揪了出来。
新官上任,一把火已经烧上来了。
要说他一个督察司的府尹,不查那些贪官污吏,揪着这宫里的太监做什么!
李德顺连忙接过小太监端上来的茶水,弓着身子,亲自奉上。
宋怀净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带着一股子放荡不羁的自在劲儿,目光却落在谷祥雨离开的方向,很是莫名地问了一句:“那孩子是这一批新挑上来的?分到各司了吗?”
李德顺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但宫里宫外早有传闻,这位主子好娈童,收了好几个戏楼的名角儿养在府上。
但因其身份实在特殊,就连圣上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玩的不太过火,几乎是连训斥都懒得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