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大圣母抬起头来看向阳关，甚至想抬手捋一捋她的头发，但被手上突然施加力道的甯步流打断，便慢悠悠放下手继续说道：“我只是教导了他们应该怎么样去做罢了，若是他们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亲手杀死他们不是吗？”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长期严苛地对待他们，让他们畏惧，才不得不遵照你的话去执行——”
　　“这个世道何尝不是残酷地对待了我？又有多少人苛待了我，多少人希望我去死？我可曾遂了他们的愿？”大圣母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阳关想说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还有什么话想问我的？嗯，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问蜃地四鬼又没有招惹我为什么要用他们的命铺路？嗯，让我想想，比如说，你的身边有一群猪，如果从这群猪上面各拿一部分东西，就能达成你最想要做成的事情，你会对这群猪客气吗？”
　　“我……”
　　“嗯，你肯定想说人和猪怎么能一样，或者问我温雅的命是命你族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阳关索性不说话了。
　　临江郡主却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的回答是，不是，我也不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数十年来孑然一身，最大的夙愿就是灭掉这个国家，我还在乎害死谁吗？”
　　“我知道温雅肯定不想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但是我恨啊，不灭掉这个国家，我难平心中之恨，就算温雅活过来了，我也不能打消这种恨意。 ”
　　“你要说我现在做的事跟当年张韬对我做的事情有什么区别。嗯，对啊，没有区别，我也从来说没说过我想当个好人，如果我能达成目的，就算化身恶鬼又何妨？”
　　“好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大圣母抬手理了理裙摆，没有理会身后的甯步流和牧天游，甚至换了个坐姿。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怎么说呢，因为这个人坏得太纯粹太清醒了，所以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反驳她。
　　“看来你们没什么想问的了，嗯……我倒是想问一些事情。”
　　临江郡主指着陆朝风：“你……应该是镇军大将军，嘲风军的元帅陆朝风？”
　　陆朝风看了一眼临江郡主，没说话。
　　“看起来是了。那这位是银狐将军陆霁？”临江郡主看了看陆霁。
　　陆霁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事实上，他还因为临江郡主那一串的灵魂拷问处于一种罕见的懵逼的状态里，听到问题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的话，应该就是甯步流了，著名的魔头。”
　　甯步流也没有回答，临江郡主倒也不生气，把头转向另外一边：“玉虚宫宫主牧天游？”
　　牧天游微微欠了欠身，示意没错：“郡主是如何得知的？”
　　临江郡主没有理会他的提问，继续往前看：“这些，分别就是左相苏阖，夜思郡主林玉晚，永宁侯李异，安郡王周澄澄……还有一些很重要的南唐的大人物，对吧？”
　　没有人回答她。
　　但每个人都注视着她。
　　“真好啊，”临江郡主突然感慨了一句，“你们在这个国家，生活得真好啊。”
　　“可是，那么多那么多的被这个国家迫害的人们，你们真的看得见吗？”
　　阳关转头看了看李异。
　　他其实很想说，他看得见，他一直以来都在帮助这些的人，他身边的亲朋好友也没有在这个国家生活得很好。但是看着临江郡主的那双眼睛，阳关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从苏阖无缘无故被擒差点轻易被灭口，到唐鹞和她的哥哥姐姐被父亲牵累各奔东西；从李异父亲被冤死，到甯步流五十年的流离；从陆朝风和陆霁父子俩被一路追杀险些殒命，到林夜心十几年的暗无天日；从数百年轻女子被先皇囚禁被迫生养，到苏瑾麟把苏阖牺牲发配边疆不闻不问；从尚伦因为一个可笑的原因执意杀死自己的孩子，到林玉晚被迫和母亲分离，女扮男装二十年险些憋出心病疯掉……这一桩桩一件件，阳关原本只能叹一声天灾人祸或是命途多舛，但现在想想，何尝不是因为某种畸形的规则和制度。
　　有些事情，是不是本应不用发生的。
　　只是这么单纯地救助他们，真的有用吗？只要这个畸形的制度一直没有改变，他们会不会再次被迫害？甚至是因为相同的理由被迫害，苏白不就是因为相同的理由一直没被苏家放过，差点被抓走两次吗？
　　凭什么，苏家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掌控苏白的人生？
　　“凭什么，凭什么你觉得能掌控蜃地四鬼的人生？”
　　临江郡主竟然愣了一下。
　　她明明看到了阳关脸上动摇的表情，她也发现，在这一群人中，最能够牵动众人心弦的竟然是面前这个赤瞳鬼少年。以她八十年的阅人经验来看，这个孩子很聪明，但也有一颗赤诚之心，只要把他说动了，他就还有机会。
　　阳关直视着临江郡主的眼睛，重复了一遍：“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掌控蜃地四鬼的人生？”
　　辘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临江郡主往后看了一眼，却发现有数十个人影由远及近出现在众人面前。
　　难波推着坐着轮椅的舒维，身后跟着一群银瞳鬼少年，另外一边，一高一矮两个赤瞳鬼带着一群歪七扭八跟行尸走肉一样的赤瞳鬼走了过来。
　　金瞳鬼的那群妇孺也在后面伛偻提携地慢慢跟在银瞳鬼身后。另外有一群人，阳关并不熟悉，但是他们眼睛的颜色阳关可熟悉，那是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
　　阳关直起身，走到舒维的身边，行了一礼，然后不顾众人惊奇的眼神，喊了一声：“外公。”
　　随后他看向大圣母，缓缓开口：“这应该是第一个反抗你所作所为的人，他因为自己的侄子之死，重创了你。然后因为你的内力变得神志不清，忘记了自己最爱的妻子和女儿。”
　　“我的舅公，弥乐摩巽，带领着一批赤瞳鬼闯出蜃地，在中原犯下了累累血案，就为了寻找一个反抗你的机会。”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逼他们，没有强迫他们，没有亲手杀了他们？”
　　阳关其实一直都很清楚，跟坏人没什么好辩驳的，但是阳关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坏得理直气壮的人，便一时热血上头跟她多说了几句。蜃地四鬼的到来并不是他策划的，但是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毕竟，这是图兰碛百年一遇的“无风日”。
　　也是这群蜃地四鬼走出沙漠的唯一的机会。
　　比起之前的淡定从容，大圣母嚣张的气焰似乎被打磨了不少，一直低着头似乎有些慌乱的样子。阳关看着颇有几分解气。
　　然而，就在这时，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鬼气森森的声音：
　　“这么多人都聚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如果你们都死在这里，那南唐这个国家，是不是就完蛋了？”


第405章 绝处逢生
　　“如果你们都死在这里，那南唐这个国家，是不是就完蛋了？”
　　“什么？”阳关悚然一惊。
　　却见大圣母的身体以一种怪异的速度膨胀着，皮肤充血，经络突出，面目狰狞，周围的内力像刀子一样剜着众人的皮肤。阳关一下子就想到之前在皇宫对付过的徐懿：“不好，她要自爆！”
　　他转身，却是狠狠推了李异一把：“快跑！”
　　然而他心里知道，在场的所有人可能都逃不掉。当初的徐懿仅仅只是地字级别的高手，才能被牧天游阻止。但是现在的大圣母却是实打实的天字级别的高手，她的自爆，还有谁能阻止？
　　陆霁扑向林玉晚，周澄澄拽了一把唐鹞，陆朝风一把打横抱起玉壶就跑，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都奔向自己最重要的那个人，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跑不掉。
　　阳关推开李异之后，却是没有跑，反而是转身扑过去，甯步流和牧天游也没有走，两个人同时出手，攻向大圣母，想要在她自爆完成之前就杀了她。
　　却听大圣母发出极为猖狂地一声笑，声音在震荡的内力中显得相当怪异又恍惚：“你们终究还是输给了我，若是抓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你们便还有一线生机，只可惜，你们还是过于仁慈。”
　　“收起你们自以为是的想法吧，”
　　“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改变什么。”
　　“我只想毁了这个国家。”
　　话音刚落，周围肆虐的内力一瞬间收进她的体内，大圣母的眼瞳涣散，狞笑着大喝一声：“死——！”
　　阳关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内里汹涌而至，将他淹没，让他无法呼吸。阳关眼前白光乍现，不远处的甯步流在大声地对他说着什么，但是阳关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能闭上了眼睛，迎接这场避无可避的死亡。
　　然后，阳关听到了一声钟声。
　　那种旷古的、悠远的，仿佛能让人眼前一下子出现“览云测变化，弄水穷清幽”之景的钟声。
　　在钟声响起的同时，阳关只觉得身上一轻，直接跌落在地上。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痛，仿佛所有的器官都被狠狠地碾过一遍。阳关只觉得眼前发花，金星直冒，连呼吸都困难,整个人又晕又痛又恶心。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模糊的视野里，阳关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和尚。
　　以及他身前绽放的万丈佛光。
　　和尚长得很高大，宽肩窄臀，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就见他双手一分，一股金色的内力从他宽大的手掌中涌出，耀眼非常。然而那些逸散的金色光芒很快便变得有如实质一般，在那和尚的手掌下被捏成长条状，随后像一条灵活的绳子一样随着临江郡主膨胀的身体而上，并且牢牢地捆住了即将自爆的临江郡主。
　　更夸张的是那细细的光线真的抑制住了临江郡主那肆虐的内力，使其归于平淡，临江郡主暴涨的身体也慢慢恢复了原状。
　　阳关呆呆地张着嘴，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景象。他自己是有形的火之内力，也看到过冰之内力和风之内力，尽管内力的特殊性和实力并不完全成正比，但是阳关怎么也没想到，世界上能有人的内力如此美丽，从身体中抽取出来的，是一束耀眼的光。
　　旁边传来喘着粗气的声音，阳关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一阵剧痛，转过头才发现，原来李异一直在自己身边，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甚至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松开。
　　阳关动了动手，李异才反应过来，手上松了一点力道，却没有放开，反而是一用力，一把将阳关搂进了怀里。
　　阳关明显地能感受到李异剧烈的心跳，通身的颤抖，以及惶恐的声音。
　　“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李异拼命地把阳关往怀里摁，罕见地表现出自己的恐惧。
　　阳关此时还懵着呢，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脸颊蹭着李异的脸庞，安抚着他的情绪。蹭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不对，现在是什么情况？”
　　两个人一起看向前方，那个和尚……或者可以叫大师，依旧用手上的内力束缚着大圣母。只不过比起刚才，现在这位大师的内力没有那么霸道强硬了，反而是轻轻柔柔的，像是在呵护着临江郡主一般。
　　“停云……”两个声音同时传来，一个稚嫩一个沧桑。阳关转头一看，竟然是甯步流和牧天游。
　　“是停云吗？”比起甯步流愣在原地，牧天游显然更加激动一些，往前跨了一大步，就想抓住那大师的胳膊。
　　停云大师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朝牧天游点了点头，牧天游脸上露出了些惊讶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
　　正想着，那位停云大师就转过了头来，朝着依旧抱在一起的两人微微地笑了一下。
　　阳关愣了一下，这位停云大师长得一副出乎意料的英俊样貌，不像是李异的微微带点邪气，或是苏阖的俊美无铸，或是甯晖和牧天游那一挂的仙风道骨。江停云有一双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嘴角微微勾起，最难得的是眉间有一点朱砂痣，端的是一脸庄严宝相。
　　阳关看着停云大师，第一反应竟然是：原来甯步流喜欢的是这种类型的长相……难怪每次经过寺庙的时候都是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您就是江停云大师吗？”李异也回过神来，开口询问。
　　江停云微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从一开始，江停云似乎就一言不发，只用动作和表情表达他的意思。
　　被江停云捆住的临江郡主此时也终于清醒了过来，她的头饰已经凌乱不堪，身上的衣服也破损严重，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眼睛却是亮得令人动容：“是你吗……”
　　“是你吗？我的孩子……”
　　这是阳关第一次，在临江郡主脸上看到可以称之为“温柔”的表情。他突然明白了，如果说温雅夫人的死是临江郡主变得残暴的导火索的话，那么刚刚生下来的孩子被抱走，应该就是最初的那个因。
　　阳关不禁又想到了当初甯步流复述的停云大师说过的话。母亲和孩子在一起本应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有什么事情逼得母亲和孩子一定要分开，那肯定就是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停云大师回过头去，依旧是笑着看着临江郡主，一言不发，但临江郡主却像是突然绷不住了一样，挣扎着蠕动到江停云面前，喊声凄厉：“孩子！孩子！孩子你抱抱我……你让我抱抱你……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金色的内力悄无声息地从临江郡主的身上溜开，临江郡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抱住了停云大师，众人能听见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偶尔发出一两声哽咽，却像是打破眼前幻景一样的人似的，始终不敢放肆地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