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单手捂脸，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无法反驳……
　　陆朝风愣了一下，随后狂笑出声：“苏丞相？苏瑾麟？哈哈哈干得好！那个老匹夫，我老早就想揍他了！”
　　“陆将军若是去找苏左相交流武学心得，苏阖自当为将军加油助威，但这其中若是牵扯到阳关，那便恕苏阖不奉陪了。”
　　都是人精，陆朝风也一下子想通了其中关节，他走到阳关面前，放轻声音问道：“怎么就动手了？”
　　阳关扁扁嘴，指着苏阖：“他问我，苏阖是谁？”
　　“啊？”陆朝风愣了一下。
　　阳关说着说着感觉火又起来了：“苏阖是他儿子！他当年把苏阖狠心地赶出京城，现在居然连自己有这个儿子都不记得了？”
　　说完阳关猛地一闭嘴，内心暗骂自己是傻了不成，这话自己应该烂在肚子里的，怎么就被勾出来了呢？再看苏阖，袖着手，双目微阖，脸上显而易见地出现了伤感的表情。
　　被亲人抛弃，这种伤痛，哪怕是再坚强的人都难以承受。
　　尽管已经成长，尽管也有了自己要保护的人，但是曾经庇护自己的人的背离，还是最让人耿耿于怀的。
　　“我当时就一股火往上撞，为什么苏阖受了年么多年的苦，他却可以一点责任都不负……他哪儿来那么大脸？！”
　　“不过我爹说的也对，苏瑾麟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我哪怕把他骂死我也不应该动手……”阳关双腿曲起，将头埋在腿间，一只手把自己脑袋顶上的白毛抓得乱糟糟的。
　　“那按我这个父亲来说，你没错。”陆朝风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揉了揉阳关的头毛。
　　阳关惊愕地抬起头来，看向陆朝风，却见陆朝风脸上满是感慨，拍了拍阳关的肩膀，突然来了一句：“真不愧是老子的种！”
　　苏阖满脸黑线，陆朝风却是难得地兴致勃勃：“你知道吗，当初我跟陆家决裂，就是有人骂了我娘，于是我也一脚把那人踹翻了。”
　　阳关想到之前那个上手就搓他脸，说他乖巧可爱“绝对不是陆朝风亲生”的活泼妇人，顿时义愤填膺：“谁啊！这么大胆骂奶奶！”
　　“我奶奶，你太奶奶。”陆朝风想起来还挺生气。于是众人便在院中一张大石桌旁边坐下，伴着微凉的晚风，丫鬟们端上晚饭，众人一边吃一边听这个叛逆将军讲故事。
　　陆朝风的祖母刘氏，十六岁的时候嫁给了黄国公陆卫国——也就是陆朝风的祖父，婚后第三年生下一子，起名陆城，也就是陆朝风的父亲，官居辅国大将军，同时也继承了国公的爵位。
　　陆城有过两任妻子，前一任妻子姓朱，是兵部尚书的嫡女，嫁给陆城后育有两子，陆朝元和陆朝复。
　　然而很不幸，朱氏在陆朝元四岁，陆朝复一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陆城很是哀恸了一段时间，为了排解丧妻之痛，他自请去边关打辽人了。
　　没想到三年后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辽人余部突然发动了奇袭。那次陆城走在最后给大军殿后，却没想到一个辽兵拼着命都不要也要刺杀他，而且那辽兵武艺奇高，转瞬之间就杀光了陆城的近卫，眼看手里的短刀就要捅到陆朝风的嗓子眼儿了，陆城身边的一个姓蒋的老兵冲上去给陆城挡了一刀，正插在心脏处。
　　弥留之际，那位蒋姓士兵将自己的独生女托付给了陆城之后就气绝身亡。陆城感念这位蒋姓士兵的救命之恩，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陆城回京之后，便找到了蒋家的女儿。说实话，这位闺名月妍的姑娘长得并不是很漂亮，起码没有朱氏那么倾国倾城。但是这个独立、坚强，笑起来如同天上太阳一样明媚耀眼的女子，还是逐步吸引了陆城的视线。三年后，陆城娶蒋氏为妻，又一年后，蒋氏生下一个孩子，取名陆朝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陆城在蒋氏怀孕的时候，收到了皇命，去山西剿一伙流寇，却没想到就在陆朝风出生的那天，传来了陆城被暗算身死的消息。
　　陆城之母刘氏本就不甚满意儿子的这个续弦，毕竟陆城的原配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又长得漂亮，身后的势力又雄厚，能给陆城不小的助益。而蒋氏只是一个孤女，性子又活泼，分外不讨她这个婆婆的欢心。
　　刘氏最属意的续弦还是朱氏的庶妹小朱氏，虽然身份上差了点，但是却是正经养在嫡母名下的，教养是不差的，再说了，正经人家的嫡女也不愿意来做续弦不是？
　　但是此时的陆城已经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又一天到晚在外面打仗，手中有实权，所以不怎么听从他母亲的话了，刘氏也对这个独子无可奈何。
　　然而现在陆城身死，黄国公府上一片大乱，刘氏当场晕了过去，当天就已经传出陆朝风和蒋氏“克父”“克夫”的话出来。为了名声，刘氏当即就把这个流言压了下去，但心中已经是恨毒了蒋氏，就连刚刚生下来的小孙子陆朝风也不待见起来。
　　没人知道蒋氏是如何挺过丧夫之痛的，但等陆朝元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一切安定下来后，蒋氏已经不声不响如同隐形人一样将陆朝风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养到了两岁。
　　毕竟是亲孙子，刘氏也不可能真的不待见陆朝风，等心绪缓过来了便也经常召陆朝风到自己跟前说话、玩耍。陆朝风比两个哥哥更像陆城，自幼乖巧聪慧，这也极大地安慰了老年丧子的刘氏。
　　但也许人越老就越固执吧，刘氏始终无法原谅蒋氏——尽管蒋氏什么都没有做错，但刘氏还是提出要将陆朝风留在身边抚养。
　　蒋氏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是孝道大过天，蒋氏也无可奈何，只能忍痛将孩子送到婆母身边，并且让陆朝风好好侍奉奶奶，要让奶奶开心，不要哭闹，要一直对奶奶笑。年幼懂事的陆朝风都答应了。
　　但刘氏这边却出了个昏招，她不仅不让陆朝风和蒋氏相见，更会时不时地在陆朝风耳边说蒋氏的坏话。这若是一般的孩子，说不得真的跟亲母离了心了。
　　但是陆朝风不一样，他两岁前都是跟蒋氏相依为命的，蒋氏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深深地影响了陆朝风。刘氏虽然把陆朝风照顾的无微不至，但都是靠丫鬟小厮代劳，怎么比得上蒋氏亲手照顾更让陆朝风熨帖？
　　所以刘氏的那些话反而起了反效果，不仅没让陆朝风和蒋氏离心，却让小小的陆朝风提前开始思考每个人说话的意图，辨别每句话背后的真假。以至于他对于心思真诚的人都有一种格外的偏爱，到后来对聪明却纯善的玉壶一见钟情，那就是后话了。


第219章 归家
　　“所以……你看上我娘就是因为她没坏心眼儿？”阳关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对啊，你不知道，你娘当初可可爱了，夸她一句她能高兴好半天，也从来不晓得谦虚的。吵架了就鼓着腮帮子说‘我不喜欢你了’什么的，要和好就眼巴巴围着你转，像条小狗似的。小狗会有什么坏心眼儿呢？”陆朝风说着说着脸上就泛起了微笑，但最终，还是落寞地叹了口气。
　　阳关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陆朝风的胳膊。众人也明白了为什么陆朝风看重这两个孩子看中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也许这两个孩子，是最爱的妻子留给他的最后也是最珍贵的宝物。
　　尤其是据说跟玉壶长得一模一样的阳关，陆朝风没直接把他绑回府里已经算是分外尊重阳关的想法了。
　　陆朝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绪，继续开口讲到：“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奶奶才是整个国公府能够决定一切事情的人，只要她开心了，我娘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所以虽然很不孝，但是很多时候奶奶在说我娘坏话的时候，我并没有立即反驳。不过我很早就许下了一个愿望，我要快点变强，这样就能从我奶奶手里保护我娘不受欺负了。”
　　"所以我一直不敢不敢轻视后院的女子。”陆朝风突然换了个话题，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这些年，不管多少人在我耳边撺掇，不管我一个人带着霁儿和禹歌有多么困难，我也不敢像他们说的一样，请个所谓‘老实’的女子替我照顾孩子。”
　　“就像我怎么也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了，奶奶还对我娘存着那么深的恶意。”
　　“他先是觉得我娘配不上我父亲，结果等我打赢了一次胜仗之后，她竟然觉得我娘配不上我了。”
　　“我娘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爹的正房，只要奶奶一死，我娘就是这个府里的老太君。就算我大哥二哥不是她亲生的，但是日后他们也是要荣养着我娘的。如果我娘病了而我在外面打仗，他们哪怕辞官也要回来照顾我娘。”
　　“这是我奶奶绝对不能忍受的。正巧那个时候我常待在军队，不怎么回去。于是我奶奶就自作主张，她先是打听了京中有没有官员家中有未婚早夭的女孩儿，结果还真被她打听出来一个，十岁，因病去世，父亲是礼部侍郎。于是，她自作主张地跑去跟人交换了庚帖。”
　　“礼部侍郎才多大的官，那老小子听说能跟黄国公府当亲家，哪怕是阴婚呢，都高兴地差点厥过去，忙不迭就答应了。”
　　“再然后，她拿着交换好的庚帖，逼我母亲自请下堂。”
　　“……你奶奶这是疯了不成？拿个死掉的小姑娘，逼你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做妾？她不怕你娘去告她？”苏阖都惊了，他真是第一次听说过这种操作。
　　“她怕啊，所以她把我娘软禁了，并且对外宣称她死了。我当时以为我娘真出意外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家去的。事情败露后，我奶奶在我耳边念叨一堆什么前程啊未来啊的一堆屁话，还要我劝我娘去做妾。见我不听，就开始骂我娘克夫克父，将来说不定还克子……”
　　“于是你就踹她了？”阳关眨眨眼睛。
　　陆朝风勾了勾嘴角：“其实不算我踹的，我当时也气懵了，剑都出鞘了半截往前跨了一步，我祖母虽然说是将军的妻子，但是在内宅安逸太久了，竟然一下子被我吓住了，往后退了一步就摔倒了。”
　　“我也没去扶，带着我娘就走了。我自己在外面早就置了座宅子，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带我娘搬出去，这次本来想当做划分界限的契机的。”
　　说到这里，陆朝风又叹了口气：“不过我娘心善又心软，这些年一直没跟他们断了联系，我留了整整一队的人在我置下的宅子周围保护我娘，他们一时间也奈何不得我们，只能到处传我娘的坏话。不过这些人被我手下的那一队人痛揍了之后就消停了很多。”
　　扆眉倒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确，如果真的要毁一个女人名节，最狠的就是诬陷她和别人有染，但是这样的话连带着陆将军的名誉也会受损，甚至会被说陆将军不是陆老将军的孩子。若真是穿出这种谣言来，对于陆家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损失，所以这个流言也传不出多远去。”
　　“嗯。”陆朝风微微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开口道，“再后来，就是我带着霁儿回京。奶奶原本已经帮我相看好妻子了，这件事情一传出去，那姑娘立马就闹着退婚了。我也因为这件事情彻底跟陆家闹掰了。”
　　阳关不禁目露同情：“你这……过得也是挺惨的啊，又要防着奶奶又要护着娘。”
　　陆朝风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其实都没什么。你别看你爹这样，我其实对很多事情都不是很在乎。最开始是只要我娘没事，其他我都无所谓，然后是你娘，还有霁儿禹歌，现在还多了个你。”
　　“正是因为我无所谓的东西太多，所以有所谓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我已经失去了你娘了……我承受不住再次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
　　“但你试图让阳关认祖归宗，这其实是在为他增加风险。你没有想过吗？”苏阖眼皮一撩，凉凉道。
　　“这是两码事情。”陆朝风倒是不慌不忙，“阳关是我的孩子，这件事情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们来京里大闹这一通，你以为陆家人会不知道吗？他们总不至于还抱着‘只要我不提他们就当没看见’这种自欺欺人的心态。”
　　“尤其是我奶奶，我娘当了十几年了隐形人都不能让她满意，非得给我爹配个阴婚才好，也不怕我爹损阴德。阳关入族谱的事情不能拖，我不会试图让他们接受，但是总得立个态度。”
　　“我陆朝风的儿子，样样都得要最好的。你俩是被世界上最好的女子生下来的。不管阳关你认不认，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最棒的名字。或许你的出生并不被太多的人祝福，但是该给你的名分、地位，我都会给你。”
　　“再者，若是我在这件事情上因为‘阳关有危险’这种原因退了一步，那么之后总有更多原因会让我退步。没有什么原因能让一个父亲不认回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果有，那就是那个父亲没有本事。”
　　“此番前来，其实是为了带阳关回我那里住两天，两天后正是七月十六，是个正日子。阳关的名字当初已经是放进族谱里的，只需要开祠堂拜先祖，谕示游子归家就可。拜完后我自也不会拘着他，他想住哪儿都行。”
　　“不知苏先生意下如何？”
　　众人不约而同嘴角抽了抽，你前脚刚说完不认自己孩子的父亲是懦夫，后脚又说要带人家儿子走。该说不愧是本朝最年轻的镇军大将军吗，说话就是那么……语不惊人死不休。
　　然而苏阖却一点被冒犯的神色都没有，起码比刚才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平静了许多，只见苏阖沉吟了一会，居然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