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澄澄走过,往他身边放了一碗水;唐鹞陪他蹲了一会之后也被他撵走了。扆眉在他身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离开了。命阿和乌金倒是一直陪在阳关的身边,命阿蹲坐着吐着舌头,乌金在阳关身边躺了一会之后就跑到树荫下待着去了,不过鲜见的一直没有打瞌睡,一双金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阳关。而阳关依旧面不改色地垂着眼跪着,仿佛一座静止的雕塑。
一直到日头偏西,阳关跪了整整一天,膝盖已经疼得麻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的石头凳子上,叹了口气,轻唤了一声:“阿阳。”
阳关耳朵动了动,身体却没反应。
“起来吧,阿阳。”
阳关依旧不动。
李异知道阳关轴性犯了,也不劝他,只是俯下身,双手交叉支在膝盖上,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开口:“我刚跟你爹谈了一下午,嘴巴都干了,连口水都没喝,等会给我点反应,别让我唱独角戏可以吗?”
阳关终于有了点反应,转头看李异。
“首先说明一下,这件事情我站在你这边。苏瑾麟这个人就是个泥古不化的老棺材板儿,当年我爹被他弹劾过好几次。这些年他也只能说是无过,不能说他有功。只能说,他深谙官场之道,官场得意,但是离好官的标准还差得远。”
“论好官,我目前只服一个人,就是你爹。”
李异说完上面一串就停下来了,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盯着阳关,阳关被他盯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要给点反应,于是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
“其实,我原本是打算过一个月就带你离开京城的。”李异突然换了个话题。
“啊?”阳关懵了一下。
李异的语气平淡:“太上皇这件事情的解决,我们算是出了很大的力,也许在短暂的时间内,我们会被皇家当做上宾,一时间风头无两。但是皇家这群人,是不能给予恩惠的,越大的恩,等他们回过神来,也会变成更大的怨。”
“所以我一直不太承认李晰是我的朋友,因为他是太子,是皇帝唯一的孩子,日后必定皇权在握。然后你也知道,人心是会变的。”
“李晰……应该还好吧,他会变吗。”阳关挠了挠头发。出了一下午汗,头皮有点痒。
李异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是说他会不会变,而是为了维护皇权,他必须要变,现实会逼着他的心性进行变化。你现在觉得可以和他打成一片,哥俩好喝一杯。但是几年甚至有可能只有几个月之后,就会有人弹劾你目无谦卑,皇帝不是一个人能当的,他为了维护这个江山的安宁,只能被迫将自己的心肠磨硬,跟那些大臣一条心。否则的话,迟早会被撸下来。”
“当皇帝也不容易……”阳关叹了口气。
“所以其实这里我想告诉你的就是,皇权比皇帝重要,真正能决定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东西的,还是谁手里的权力大。”李异看着阳关,认真道。
“嗯……”阳关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李异继续叹气,整个人看起来丧丧的:“说起来,这些事情我原本是根本没有考虑过的,所以我才放心大胆跟李晰做朋友。”
“什么?”
“因为我原本的计划是,等太上皇死了,大长公主付出应有的代价了,我就直接跟我爹去了。”
阳关一瞬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李异却是笑了笑,摸了摸阳关的头发,顺了顺毛,示意他不要那么激动:“可是现在我有了你,有了师父,有了小姑姑,我就不这样想了,我本来想的就是,等这件事情尘埃落定了,趁那些文武百官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带着你、你爹、我小姑姑还有秋生秋绫远走高飞,找个地方隐居。”
见阳关松了口气的样子,李异继续说道:“那么说回来今天早上的事情。虽然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但是你把苏瑾麟揍了这件事,我也是相当不赞成的。”
阳关张了张嘴,却听李异问道:“苏瑾麟是谁?”
“丞相啊。”阳关愣了一下,回答道。
“丞相是个什么职位?”李异继续问。
阳关望着李异,懵懂的摇了摇头。
李异接着叹气,开始背书:“隋唐时期,尚书令、中书令、和门下侍中一般都被称宰相,尚书令正二品,一般不置,分左右仆射,为从二品;中书令正二品,门下侍中正二品。”
“听起来不高,二品的官有好几个,是吧。”李异不等阳关回答,继续说道。
“但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丞相被称为百官之首?”
阳关沉默了很久,开口:“权力?”
“就是权力。你根本不知道苏瑾麟手里有多大的权力,如果不是他和九王爷有仇,而罗右相是九王爷的母家,他们两个联手,把皇帝换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阳关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么厉害?”
“他的党羽别说朝中,全国各地都有为他做事的人,哪怕你现在身上有皇上认定的官职,他也能轻轻松松给你搞没,若是你只是个普通人,身无长物,没有武功,他甚至可以悄无声息的搞死你,没有人敢去查有关你的一切事情。”
阳关重新垂下头,不言。
李异继续叹气,这一对父子哟……他抬头望了一眼正对着自己的院门,继续开口:“苏先生为什么那么生气?不是因为你揍了苏瑾麟,揍了他爹,而是你负担不起揍了苏瑾麟的后果。”
“他是丞相,是整个南唐最大的官,你父亲只是一个不被他承认的孩子,如果苏瑾麟真的要对你动手,他没有能力护住你。之前在大门口斥责你,一是表明你的身份,让他的党羽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也试图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打消为了攀附宰相而拿你开刀的心思;
二,也是为了警告苏瑾麟,你是他的孙子,劝他不要事情做绝,放你一条生路;三,也是为了给你谋个前程,他是你爹,总不希望你是一辈子白身,若是能借苏瑾麟的名头谋个功名,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李异说了一长串话,有些渴了,看到阳关身边有碗水,便干脆端起来喝了。阳关依旧笔直地跪在那里,一声也不吭。
这时走来一个侍女,李异随手把碗给了她让她再去倒一碗水来,却听到阳关低低的声音:
“可是……这些我都不在乎……”
“什么?”李异一分神,没有听清。
阳关猛地抬起头来,眼噙热泪,嘶声喊道:“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什么功名,什么生路,什么轻举妄动,他们想要让他们来好了!随便他们!我都不在乎!”
“我要我爹开心……他那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凭什么背负这些污点背负了那么多年!你知道那些人说苏阖什么吗?苏阖被抓走了,他们不去怪抓人的人,反而说苏阖活该!说他长了那么一幅漂亮的脸蛋!说谁让他无依无靠!说他就是这条命!我不服!”
“谁对不起他的!我就要谁来还!要报应,就报应到我身上来好了!我不怕!我只要我爹好好的……我只要他好好的,跟我在一起……苏瑾麟他凭什么……”
说到最后,阳关整个人深深的躬下身子,将头抵在地上,失声恸哭,那哭声夹杂着不甘、怨愤、委屈。几个小侍女经过阳关附近,听到他刚刚的一席话,都不由自主地抹起了眼泪。
李异蹲下来,将蜷缩着的阳关整个打横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自己则是坐在石头凳子上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目光却投向了正对着他的厢房的大门。
屋里,苏阖坐在阎玉的床边,双手环着阎玉已经瘦下来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脖颈边,不说话,也不动,阎玉一只手回抱着苏阖,另一只手像哄孩子似的抚摸着苏阖的头发。
身边的苏紫荆被裹在襁褓里,听着门外隐隐约约的哭声,“啵”地吐了一个泡泡。
阎玉一边哄着苏阖,一边笑问:“不是说好罚儿子的吗?怎么自己先难过起来了?别哭了,乖啊。”
“谁哭了,那是我脸上的汗,你的房间热死了。”良久,苏阖闷闷地说了一句。
阎玉在心里快笑翻了,但嘴上还是说道:“好好好,你没哭,我们苏大人最勇敢了~”
哄孩子的语气明显激起了苏阖的不满,就见苏阖手上一用力,将阎玉扑倒在柔软的床垫上,张开嘴轻轻咬着阎玉的脖颈。阎玉佯装惊叫一声,倒是把苏阖吓到了,赶紧支起身体:“怎么了?压到哪儿了?”
“你属狗的啊!还咬人。”阎玉嗔怒地看了苏阖一眼,捧住他脸一看,果然眼圈是红红的。
“好啦,现在时代不同了。阳关是个好孩子,不稀罕功名利禄,也不畏惧艰难险阻,他想走的路,你这个当爹的是帮不了他的。”阎玉手指拂过苏阖的脸颊,轻轻道。
“我帮不了他,难道陆朝风就能帮吗?”苏阖皱眉,显而易见地不服气了。
“瞧瞧你,又吃醋了不是?我没说陆朝风就能帮,或者说,我们这些大人,能帮到阳关的,终究只有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只能靠阳关自己去走。”
“因为,这是属于他自己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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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题了!
简单来说,阳关其实不应该动手,一是对一个不会武功的老者动手有失道义,二是若是不遏制,阳关会逐渐变得蛮不讲理,吵不过就动手。
但是苏瑾麟太欠揍了,阳关揍他也是情有可原,比较符合江湖人快意恩仇的作风。就酱。
第218章 人精是怎样炼成的
苏阖嘴里的醋还没完全咽下去,就听有人来报,陆朝风前来拜访。
眼看着苏阖又要泛酸水,阎玉当机立断在苏阖脸上亲了一口,成功安抚住了苏阖的情绪,随后朝外面喊了一声:“请他们进来!”
永宁侯府修缮建成之后,也有一些有意讨好李异的言官上门来,言辞间隐约透出侯府没有女主人不成体统。
李异直接回手一指抱着孩子裹着披风跟头熊一样,只为了出来透口气的阎玉,李振艾的义妹,李异的小姑姑,鬼医阎玉,够不够主持永宁侯府的中馈?
于是陆朝风和陆霁走进永宁侯府的第二进院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阳关靠在李异的怀里,眼眶通红,脸上泪痕未干的样子。
陆朝风瞬间就毛了,要知道他现在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儿子,陆霁都要靠边站。要论其中原因,还是因为愧疚。
天知道时候他知道那时候在在颍川,原来是自己亲手把远道而来找自己的孩子打伤,还用恶劣的话去刺他,意识到这一点,他后悔得恨不得回到过去宰了那个傲慢的自己。
于是看到阳关可怜兮兮的样子,陆朝风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推开李异,把阳关拉过来:“怎么了?这个混蛋欺负你了?”
莫名被扣上“混蛋”帽子的李异满脸黑线,有的时候真的不怪他跟苏阖统一战线,实在是陆朝风这个家伙过于傲慢了!
阳关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缓过神来,一脸懵逼地看着陆朝风,良久才呆呆地喊了一句:“父亲。”
随后才摇摇头:“不是李异……”
“不是李异,那就是有别的人欺负你了?谁?”陆朝风一下子抓住阳关话中的漏洞,逼问道。
“不是……”阳关脸憋得通红,拼命摆手。
这时就听“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打开了,苏阖冷着一张脸走了出来,顺手带上了门:“陆将军,夤夜来访,有何贵干?”
众人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晚霞烧了半片天空,正是吃晚饭的好时候,哪里就“夤夜”啦!
陆朝风挑着眉看着苏阖,这个男人对他的敌意好深啊……他哪里得罪他了吗?
陆霁在旁边默默吐槽,你当着人养父的面把人家儿子抱在怀里,人家养父脸色能好看吗?他那不懂得读空气的老爹哦……
阳关不太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抱着,挣了半天才从陆朝风的怀里挣脱出来,结果脚一着地就觉得膝盖剧痛,“嗷”地一声,差点摔倒。
还是李异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左右看看把他放在榕树周围的一圈石头台子上,让他靠在榕树上。
“怎么了?”陆朝风看着阳关掀起的裤脚下露出的淤青,语气一寒。
众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挪向苏阖,陆朝风多精明一人啊,立马就跟苏阖对上了,眼神一凛,周身气压都低了,原本远远围观的一些丫鬟小厮看到此情景立马就跑了。
苏阖倒是无所畏惧,事实上,苏阖虽然是个书生,但是在气势上,他还真没输给过任何人。就像他自己说的,阳关谁的亏都没吃过,就在他手底下吃过亏。阳关凶起来多吓人啊,还不是被他骂的狗血淋头?
于是苏阖抄着手,仰着头,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陆朝风:“陆将军有何贵干?”
陆朝风倒是也被这书生的气势震慑了一下,讲道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面对他能够如此气定神闲的人,别说书生了,他的下属有时候都不敢正眼瞧他。
于是这样一来,陆朝风想问的“你对阳关做了什么?”反而就问不出口了,只能干巴巴地指着阳关膝盖到小腿上青紫的痕迹问了一句:“你干的?”
苏阖十分大方地点头承认:“对,我让阳关跪了一整天。”
“为什么?”陆朝风脸色一下子黑如锅底。
“他打伤了苏丞相,原因是他吵架吵输了。”苏阖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