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这一身都市精英的打扮虽然在市中心的商务写字楼里比比皆是,可是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半夜出现在无人的路边就显得格外的突兀。
宋如琢听到了丁洋的第二声呼唤,停下脚步,看向那辆突然停在自己身边的车子。
他推了推眼镜用力看了一会儿,终于认出了车上驾驶位上的人。
他走到副驾驶窗边,弯腰朝着里头的丁洋微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你好啊。真是好巧。”
借着路边昏黄的灯光,丁洋看看清了刚才远看步履优雅的宋如琢其实早已经是满头大汗。
虽然那人似乎是努力将已经湿透了的头发精心梳理了一番,但此刻宋如琢发梢和额角低落下来的汗珠还是暴露了他的狼狈。
“宋先生,您这是怎么了?”丁洋问。
宋如琢朝他尴尬地笑了一下:“今天谈项目谈得晚了些,地铁都停了,路上又拦不到车。”
“哎,现在路上扬招的出租车很少了。”
丁洋边说,边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努力探身打开了副驾驶位的车门。
“你是要回家是吧?我正好也要收工了,一起吧。”
宋如琢大概真的是快要支持不住了,轻声说了句谢谢便拉门上了车。
丁洋看到宋如琢上半身的白衬衣早已被汗水浸透了,此刻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显得整个人十分纤瘦单薄。
他将车内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些,又将风口往自己这边掰了掰。
“车门上有水,你自己拿了喝。”丁洋指了指副驾驶车门上备着的给乘客喝的瓶装矿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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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太感谢了。真是想不到会遇上您,您是专职开网约车的吗?”宋如琢一边费力地拧瓶盖一边问。
“嗯,是啊,开了好多年了。”丁洋犹豫着要不要帮他拧瓶盖,如果对方是个女孩子他已经毫不犹豫的就把瓶子抢过来了,但对方是个男的……他怕伤了人家面子。
最后宋如琢还是自己拧开了瓶盖,他举起水瓶凑到嘴边,仰着头几乎不带停顿地将那瓶水250ml的矿泉水一饮而尽,最后喉咙口发出了一声松弛的而轻微的“啊”。
丁洋看着他纤长的脖颈下滚动的喉结发了一会儿愣,觉得这宋如琢真是每回见到似乎都和上回不大一样。
他扣上安全带,再次发动了汽车。
“下回还是手机上打车吧,有优惠券比手招出租车便宜。”
宋如琢在副驾驶上坐的笔挺,可能是不想让被汗水浸湿的衬衣弄脏车椅的靠背。
他点了点头:“我刚才下载了打车软件,可是发现信用卡没有绑定,信用卡又刚好没带在身边……”
丁洋有些意外:“你到国内多久了?还没用过打车软件?”
宋如琢语气平平地回:“以前偶尔会让思睿帮我叫车。”
丁洋把着方向盘的手尴尬地松开又握了一下。
他扯开话题:“诶?你还要喝水吗?我这边还有。”
宋如琢礼貌地摆了摆手:“不用了,谢谢。”
“宋先生……”
“叫我Joshua吧。”
“Joshua”丁洋发现自己发不出那么标准的美音来,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我们还是互相叫中文名吧,不然你也得叫我那个丢人的英文名了。”
“丢人的英文名?是什么?”宋如琢好奇地问道。
丁洋手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路面,强忍着羞耻小声说道:“Dick。”
宋如琢:“?”
丁洋又解释:“因为小学时候喜欢迪克牛仔,觉得实在是太酷了,上英文课外教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就用了这个……一直用到中学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后来上大专看了一些原版电影才意识到这个名字不对劲。”
宋如琢看起来是刚明白丁洋如此紧张局促的原因,从鼻腔里发出了很轻的笑声。
丁洋听到他笑了,反而觉得不再那么尴尬:“所以我还是叫你宋如琢,你叫我丁洋。”
“其实老一辈人还是有很多叫Dick的,这个名字出现歧义还是五六十年代之后的事情。”宋如琢用不大流畅的中文努力地说着:“我在巴黎的时候,有个美国房东就叫Dick,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美国老爷爷。”
“巴黎?法国吗?我听你口音以为你是美国来的。你到底是哪里人?”
宋如琢用尽量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回道:“我是中国人。”
丁洋对这个回答十分意外,转头撇了一眼副驾驶上的宋如琢。
宋如琢也正好看向他。
目光交汇的一刻他俩都不知怎地笑了出来。
车内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了,丁洋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宋如琢闲聊起来。
宋如琢告诉他,自己的外婆小时候曾经在上海居住过,解放前外婆跟着家人一道去了澳大利亚。外婆和一起去澳洲的一户世交的儿子结了婚,生下几个子女。其中就有宋如琢的妈妈,后来妈妈去了美国,遇到了一代移民的父亲并结了婚,生下了他。
他从小在美国长大,后来念大学的时候四处游学,毕业后的gap year他在非洲做了半年的义工,又去欧洲转了一圈,后来顶不住父亲的压力还是回了美国找了一份看起来十分体面的投行工作。直到前年,他认识了来自中国的李思睿,两人疯狂地相爱。李思睿邀请他跟自己回中国创业,他欣然接受。
“嚯,这地球上还有你没去过的地方吗?”丁洋为他精彩的人生履历所折服,不由得发出感慨。
“并不是为了去一个地方而去的,是为了去看看不同的世界,学一下当地的语言,感受一下不同的文化。”宋如琢说。
“嗯,不过不去当地其实也能学语言。就刚才,一个乘客教了我一句法语,你来听听,我说得标不标准。”
刚好遇到一个红灯,丁洋将车挺稳,按下手刹,转头看向宋如琢认真地开口说:“Joyeuse anniversaire.”
噼啪。
丁洋听见宋如琢手里的空矿泉水瓶被捏出了一个刺耳的杂音,然后注意到那人脸上的表情也好像僵硬在了那里。
“怎么了?这话有问题?不是,刚才那姑娘难道骗我教了我一句骂人的话?”
“不是的。”宋如琢呆愣片刻后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你说得很标准,是‘生日快乐’的意思。但语法错了,应该是Joyeux anniversaire。”
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手表,低声说:“只不过,今天刚好就是我生日。”
第6章 青椒也算辣椒?算
“真的么?那么巧?”丁洋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
宋如琢点头。
“那你真该跟我刚才载的那姑娘认识一下,她和你的生日只差一天……”丁洋说。
他想起刚才那个因为错过自己的生日而在出租车后排当着陌生司机的面嚎啕大哭的姑娘。
“你有什么计划?”他问。
宋如琢愣了一下,似乎没太懂。
丁洋又问了一遍:“自己生日的这一天你打算怎么度过?”
宋如琢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能和妈妈打个视屏电话问候一下吧。”
“也对,都说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丁洋点头应和道,“还有呢?不约朋友一起庆祝一下?你们国外不是很喜欢搞party么?”
宋如琢垂眼思索了片刻:“没有。”
丁洋不大清楚他说的“没有”是只没有party的计划还是没有朋友,故而有些尴尬。
还好宋如琢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我的那些朋友都不在S市。”
“果然嘛,就算是同性恋,国外那么开放,宋如琢看起来又那么好相处,怎么会没有朋友呢。”丁洋想。
此刻,丁洋心里对自己刚才的无端猜测有些自责。
他继续开着车,眼前的道路从宽敞的四车道渐渐变得狭窄,最后只剩下了一条狭窄的单行道。
单行道的上方,茂密的梧桐枝叶从道路两侧向路中央延伸,街边的店铺大都已经拉上了卷帘门,只有24小时便利店亮着灯。
丁洋熟门熟路地在一个弄堂口拐了个弯,然后将车停进了一处刚好能容纳一辆车的死胡同里。
死胡同非常狭窄,车子停在里头只能打开一侧的车门。
平时丁洋都是把驾驶位这边留出空隙的,但他又觉得不应该让宋如琢这样的体面人狼狈地从副驾驶爬到驾驶位再爬出来。
于是这一回他将空隙留给了副驾驶位。
宋如琢下车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他正想问:“那你怎么出来?”
就看到丁洋灵巧地从副驾驶的位置钻了出来。
宋如琢看了看停的严丝合缝的车,不由得称赞:“技术不错。”
丁洋得意洋洋地关上车门:“唯手熟尔。”
宋如琢没听懂这话的意思,迷惑地看着丁洋,眼睛同头顶那盏坏了的路灯一道闪着有节奏的光。
丁洋突然意识到文言文对这位本就中文不大好的美籍华人来说确实有些难了,解释道:“每天都这么停,停出经验来了。”
宋如琢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这地方,我还从没来过。”
“嗯,从前面那条小路绕出去就能到永福里,走几步路就到你家了。”丁洋说。
深夜的弄堂里家家户户都早已关灯休息了。只有偶尔几个窗户会透出暗红色的灯光——那是供佛的灯,那光透过简陋的薄窗帘透到街上,有一股诡异的感觉。
弄堂里安静得吓人,却又能隐约听见一些大概是老鼠或是黄鼠狼翻垃圾桶而发出的摩挲声响。宋如琢对此有些紧张,他跟在丁洋身后,一点一点跟紧,直到觉得丁洋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盖过了那诡异的声音才觉得安心。
他们一道又穿过一处完全没有路灯的小道,眼前瞬间豁然开朗。
黄铜的大门,做旧的廊灯,廊灯边几个不知死活的扑棱蛾子。
“到了。”丁洋说。
宋如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漆黑的的道路,又看看眼前熟悉的大门。
他从没留意到这里居然还有一条通往外面车道的路。
“你是怎么知道这条路的?”他问。
“我一出生就生活在这里,小时候和朋友一起到处乱窜。”他抬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永福里的地图都在这里,大到一间房,小到一个坑。”
看着丁洋自豪的表情,宋如琢忍不住也笑了。
“真是了不起。”他说。
丁洋再次看到眼前这个男人露出那种甜美的笑容,恍惚了一下。
他之前一直默认宋如琢三十多了,是基于对他谈吐和穿着以及同他在一起的李思睿的外貌的分析。
或许宋如琢的真实年龄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丁洋有些好奇了起来。
宋如琢面对着家门刚按下开门密码的第二个数字,就听见身后的丁洋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你饿不饿?”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丁洋,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
“带你去吃个面吧,今天是你生日。”丁洋说:“就在隔壁雁荡路,米其林一星。”
宋如琢脸上困惑的表情一下子更甚了。
但丁洋并不是开玩笑,隔壁雁荡路确实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小面馆,去年被评上了米其林一星。
丁洋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米其林餐厅并非都是昂贵而奢华的,一星的标准也不过是“这家餐馆在其类别中表现出色,提供了高标准的料理,是旅途中顺路经过时很好的用餐选择。”
作为从高中起就吃那家面馆的老食客,他觉得那家面馆确实配得上这颗星。
丁洋带着宋如琢在幽暗的弄堂里又七拐八绕了一会儿,最终二人从一个极为隐秘的弄堂缝隙钻出来,眼前已经是另一条马路了。
这也是一条市中心的小马路,狭窄、路灯昏暗。
放眼望去,这条路上此刻只有两个门面亮着灯。
一个是遍布S市大街小巷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一个是一家门口挂着“阿庆面馆”招牌的面馆。
面馆的门面不大,堂食的空间大概只有十几平米。门口还摆着几张桌子,此刻也几乎都坐满了,只剩下零星两个空位。
宋如琢看了看手表,已经凌晨三点多了。
“不可思议。”他从自己贫乏的成语积累中找出一个词来感慨。
丁洋熟门熟路地带着他走到面馆门口,撩起有些油腻腻的塑料门帘探身朝里头问:“爷叔,里面还有位子嘛?”
“你自己看呀,没有位子么就坐外面。”里头传出了老板不耐烦的回应。
丁洋放下门帘,转身朝着宋如琢耸了耸肩:“坐外面可以嘛?”
宋如琢点点头。
他十分好奇,如此破旧狭小且服务态度那么差的面店到底是如何被挂上米其林一星的,并且在这午夜时分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客人。
“应该是得要食物非常好吃才行吧。今天一定要试试。”他想。
丁洋在店门口挑了一个桌面稍许不那么油腻的二人位子站定,示意宋如琢坐下。
“我去点菜,你有什么不吃的嘛?”他问。
宋如琢倒也不挑剔,直接拉过凳子坐了下来:“我不吃辣。”
丁洋:“好。”
不一会儿,丁洋点完餐从店里出来了,顺手带了两罐冰镇可乐。
他把一罐冰可乐放在宋如琢面前,然后利落地打开自己的那一罐,咕嘟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