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是教书的先生吗?”燕明愣愣的,多嘴问了一句,问出去也觉得很没有礼貌,但已无法收回。若是眼前这人不是教书先生,是什么学子助教之类的,他也能理解。
若不然这也太有差距感了吧。
他,十七,在家里惹祸造灾胡作非为,被父母强行押送来上学。
别人,二十出头,拥有体制内体面工作,在别人挤破了头要进来的知名学府里当先生。
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的差距都大。
青年含笑点头,“我名容辞,还不知二位学子姓名。”
燕明和傅元晟互相对视了一眼,俱是从对方眼里看出震惊之意,乖觉地自报家门。
“好了,前方便是学子膳房,我就引到这里,学子还请自行前去吧。”
半晌他又回过头,像是突然记起来似的,笑眯眯补充:“哦对了,不要忘记明日卯时来学屋报道。”
听完,两人都是一副想死的表情。
卯时啊,谁起得来!
书院的学子膳房出乎两人意料的豪华,鸡鸭鱼猪羊肉皆有,还有各地特色糕点小吃,就连傅元晟这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娇惯胃,也挑不出毛病。
酒足饭饱生困意,两人从一大早就起来,爬山找路。一路折腾下来,燕明早就困了,和傅元晟打了个招呼就往寝舍走,几下解开衣服,散开头发,往床上一躺。
舒服啊,一想到明日卯时就得起,他痛苦不堪地想,让我多睡会,以后指不定就没有睡懒觉的机会了。
却不想,一觉起来,外面天都暗了。
燕明暗暗惊讶。
他竟然这么能睡吗?
还是因为运动过后体力消耗过多,于是需要更多睡眠?
他坐起来,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外面,眼神呆愣愣的,他起床就这个德行,身体醒了,意识还没有,往往得发呆好一阵子才能清醒,没少遭他房里丫头笑话。
谢君竹一进房间便看到这副景象。
燕少爷呆坐在床上,墨发如水般铺在肩背上,有几绺碎发顺着肩膀滑落至胸前,只穿着雪白中衣,衣衫却凌乱不堪,僵硬无神的眼睛木木地盯着他,随着他移动而腾挪视线。
他一愣:“怎么了?”
半天不见这少爷怎么就跟被吸光了精气神似的。
“没事。”
燕明摆摆手,就是起床起太急了,没缓过来。
好一阵儿后,燕少爷总算神智清明,捞过搭在一旁的衣服就开始穿。
这一穿就发现个问题,自打他穿越后,穿衣洗漱都是由丫鬟们服侍,骤然要他自己穿,这不熟悉古代衣服制式的毛病便显露出来了。在现代,穿衣服不就是把往头上一套再抻平的事,现在……他拿着一片布,看着衣服上面精美团簇的绣纹,抽抽嘴角。
这,究竟,怎么,穿啊!
好在他是个富有钻研精神的人,一番折腾总算将衣服给穿戴齐整了,不至于衣衫不整见人。
一低头,一绺碎发滑落肩膀。
燕明:……
更大的问题来了——
他不会束发啊!
衣服他平日里见丫鬟给他穿过几次,照虎画猫也能穿个囫囵,束发他是真的一筹莫展。
现代的时候他就不同其他男生一样爱捯饬自己的头发,只每天早上起来抓一下,只要不翘毛,就是好发型。后来到了古代,少说也有三四个丫鬟来服侍他的起居,他也没有时间研究怎么自己给自己扎头发这一技能。
这该如何是好。
谢君竹正端坐于书桌前练字,神情专注面色端重,凝神静气,却听闻房间那头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唤,手中笔微不可见顿了下,在纸上留下个指头大的墨点。
这一幅字算是毁了。
他起身,朝着屏风那头走去。
见到眼前的情况,他乌黑瞳孔一缩。
燕少爷不知道是和自己头发做了多久的斗争,本来丝滑如绸缎的长发被抓的一团糟,衣服也不好好穿,前襟就这么敞着,桃花眼含了几分祈求意味看向他,整个人可怜兮兮的。
“你能帮我束发吗?”
他听见对方如此说道。
第8章 困怠
看着眼神诚挚表情无辜的燕明,谢君竹一时无话,不知道是先讶异这少爷是真被养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是作叹他居然有拉下脸来求他的时候,看来是真失忆了。
也是真的变了个人。
他微垂长睫,想起和这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家在临清,到京中有不短的脚程,得到启贤书院的入学资格后,怕路上多生变故,提前了一月风尘仆仆从临清赶往云京,到的时候正巧是四月四清明时,细雨淅沥,京城的热闹都沉寂下来,偌大的都城只有巡城队偶尔经过,繁华都在细雨中氤氲,看不太分明。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和风宁二人听得路旁有喧嚷声,似乎是有人起了争执。
等到他二人过去的时候,只见一华衣锦袍少年,对着一清秀……男子拉扯纠缠,举止大胆放肆,似乎还说了什么话,激得那清秀男子对他怒目而视。光天化日之下,那人居然如此欺凌旁人,可见平时行事究竟有多嚣张多肆无忌惮,他下意识开口阻止。
察觉声音,那华衣少年便抬起头来直直朝他们看过来,分明长得华容仪姿,眼神却邪肆妄为,矛盾得很。待他看清谢君竹面容的一瞬间便笑出声,一把推开手里的人,远远地对着他大声说了一句。
“想救他?可以,拿你来换。”语气轻挑不堪。
风宁反应得比他快,气得跳脚,恨不得冲上去朝他脸上招呼两拳,被一旁像是那少年府中侍卫的人拦了下来。
“谢君竹?”
“谢君竹!”
“……怎么走神了?”
燕明不知道为什么,说话说得好好的,他的新室友就盯着他的脸发起呆来,虽然他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是很不雅,头发也有点乱,衣服在他折腾时散了,但也不至于一直盯着他看吧,难道他脸上沾了什么污物?
谢君竹回过神来,刚想拒绝,就被燕明敏感地察觉出意图:“作为未来的室友,我们要和善友爱,互帮互助。”
“你看,今日你帮我束发,我也不是白受你的帮助,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来找我,我绝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就答应的!”
“相逢一场即是缘,珍惜这段缘,从你我做起。”
“停。”
谢君竹认命地从一旁拿起他的发冠、发簪、木梳等物,木着脸想,这人,好聒噪……
他出身虽不如燕明一般富庶,但父亲身为县官,多少也算个少爷,平日里也没有服侍过旁人。
虽平日里都自己束发,但自己梳,和帮别人簪发,可差别太大了。
他垂下眼睫,认真地用发梳将头发梳顺,手握着头发挽做髻,将发冠覆于上方,再用玉簪别住。他做事惯来专注认真,不会因为旁的原因而敷衍对待任何一件事。
燕明此刻乖巧地闭嘴不说话了,有几绺额发从他手里滑落,落在他**着的手腕上,泛起一阵痒意。
一阵非常、非常轻微的痒意。
“好了。”
燕明鱼跃而起,眼睛发亮看着他:“太感谢你了!”
他本来是想找傅元晟帮忙的,但是对方寝舍跟他隔了两间屋子,去找他还得先以这个披头散发的样子出门,燕少爷多少还是有点包袱在身上的,这副尊荣要别人看到了叫人怎么想他,更何况傅元晟屋里还有今天刚认识的新朋友,贸贸然吓到他了多不好。
舍友就不一样了,以后住在一起,什么糟糕形象能避过对方去,披头散发都是小意思。
谢君竹则收敛表情,又坐回桌边开始练字,只是这一次,他提笔沾墨,却悬在空中,久久停顿,如何也写不下去了。
燕明也不敢再打扰学霸学习,确认自己仪态端正后蹑手蹑脚出了门,悄声将门掩上后,拐个弯直接朝傅元晟屋子里去了。
一推门正见着傅元晟手上拿着本书,凝眉专注看着。
奇了。
傅元晟居然会主动看书。
“没收!”燕明一把将书抽出来,仔细一瞧,只见书名上写着“书生侠客易风明”几个大字。
原来是话本啊,他失望,“还以为你到书院来被儒生气息熏陶一番,终于意识到该好好读书了。”
傅元晟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书被抽走了也没甚表示,他一瞥燕明,“燕少爷又有什么事?”
说到正事了,燕明仔细端详了一番傅元晟的头发,发现和上午有细微的不同,看来也是睡过一觉自己重新梳的。
“我能把你发冠抽下来吗?”
“什么?”傅元晟疑心自己听错了,没事抽他发冠做什么,“你又不是没有。”
“哎呀别废话,抽下来我看看。”
傅元晟怀疑他又想出什么折腾人的想法了,眯起眼睛谨慎道:“你要干什么?”
忽然又瞧见旁边正吃着糕点的叶牵雨,他灵机一动,“你去抽他的吧。”
束发教学嘛,谁的脑袋都可以,叶牵雨就叶牵雨的吧。
还能顺手捏捏小圆脸。
一刻钟后。
“停!燕明,这儿手势不对,要先绕过这边……”
“我是照着你说的做的啊!”
一个时辰后。
看着小胖子一头乌遭乱发,仿佛遭人劫掠的出逃难民。
燕明:“……”
傅元晟:“施主,要不你剃度出家吧,俗世留不住你。”
燕明:“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叶牵雨抬头看天,月亮已经出来了呢。
—
次日一早,卯时初,启贤书院鸣钟三声,声音旷然悠远。
燕明昨日下午贪睡,夜里便睡不着,到凌晨还无困意,翻来覆去,睁着眼睛看床帐,不知是夜半几时才悠悠睡着。钟声响起时,他扯过一旁的被子将自己团团包围住,整个人缩进被窝里,手臂捂着耳朵。
什么声音这么吵,不听不听。
谢君竹收拾衣冠,整理好床被后,盯着屏风出神了片刻,叹口气,走至燕明床边,把他的被子给抽出来,这么睡是想捂死谁。
这么一折腾,燕明也有了几分清醒意识,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微微睁开看谢君竹,用眼神表示他的疑惑。
谢君竹:“要上晨课了。”
听闻上课二字,曾经的高三生燕明遗忘已久的记忆觉醒,他悚然一惊,瞌睡虫尖叫着逃离,清醒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无法控制的崩溃——
“天都还没亮啊!”
卯时也就是五点,五点起床,最拼命的高三冲刺期都没起过这么早,一想到这种生活还有长达两年时间要熬,燕明便控制不住的崩溃。
就算是高三,也只有一年啊!
上天给了他重生的机会,就是让他来继续读书吗?
早知如此,还不如出考场的那一刻被大货车带走,天堂总不会要人早起念书了吧。
一番挣扎后,学子寝舍外。
“走吧。”燕明蔫吧说道,也不能开学第一天就逃课。
他和傅元晟,叶牵雨都是菊院的,经过昨日“束发教学”一事后,兴许是发现能相处得来,傅元晟对叶牵雨也不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
对此燕明表示,都是给他惯的。
谢君竹不知是哪个院的,但燕明直觉,如谢君竹这种保送的学霸,书院不会舍得分配到跟他们这种走后门的权贵子弟一起的。
果不其然,待到进了学屋,一眼望去,全是神情倨傲,满不在乎的学子,看来这一整个班约莫都是像他这样走家里关系进来的。
这样其实也挺好的,刺儿头都分到一起,不去打扰正常学子的教学,互相也有的话聊。
因为燕明赖床的缘故,三人是班里到的最迟的几人,得到了台下诸学子好奇打量的目光。
他赶紧拉着两人,寻了个学屋边角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学渣第一自觉,能坐最后一排就坐最后一排,不干扰教学秩序也不主动学习。
先生没来,教室里三两人凑堆,天南海北地聊起天来。
燕明打了个哈欠,眼神飘忽,掐指一算他才睡了两个时辰,原身身体本就羸弱,长此以往,若猝死可怎么好。
“先生来了!”
不知是谁大声喊了一句,片刻间就鸦雀无声,离开座位乱跑的也回到自己位置上,端正坐好。
闯惯了祸事的人其实比旁的人更会看人脸色,惯会看菜下碟,见风使舵。今日若来个迂腐年迈镇不住场的先生,以后他们便能肆无忌惮逃课打架玩闹,若来个严肃厉害的先生,便夹起尾巴,收敛声息。
众人屏息凝神片刻,就见一高瘦好看的年轻人缓步踏进学屋,与燕傅二人昨日在竹林见到他时又略有不同,换上了跟他们同一色系的院服,但花纹比学子服繁琐,制式也略有不同,相同的是他此刻也是略带微微笑意,临场不怯。
燕明和傅元晟昨日已经见过他,叶牵雨也从他们口中得知消息,但除他们之外的菊院学子,无不抽气惊讶——
这先生居然这么年轻?
须知底下坐着的学子,年纪大的也约莫二十来岁了,教书先生居然这么年轻,很难让他服众。
总之寥寥十几学子,掰着指头数几道就能数明白的人数,小心思却多得数不尽,看似平静的课堂下暗潮汹涌。
困得眼前模糊一片的燕明恐怕是屋里心思最明白之人——他就想好好睡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