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约猜到了饭盒里是什么,陆野拎着保温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临时改了主意,拉开了上面的拉链,往里看了一眼。
保温袋里只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透明玻璃饭盒,饭盒里东倒西歪地盛了十来个饺子。陆野拿出来看了看,发现大多都捏得歪歪扭扭,其中有两三个还漏了馅,汤汁顺着面皮边缘流出来,在饭盒底下积了浅浅一层油花。
而就在饭盒底下,还压着另一张米黄色便签纸,陆野伸手把它抽出来看了一眼,就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你说过,我不会的你都可以教我。”
这一刻,陆野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只是觉得胸口发闷,就像是山雨欲来的那种阴沉天,水汽沉甸甸地坠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张便签好像终于跟陆野最近的心情达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心有灵犀”,陆野微微垂下眼,只觉得心口像是堵了块什么,说不出来的沉。
——他最近一直睡得不太好,总是会乱七八糟地做各种梦。
有时候他会梦见第一次见到齐燕白的那个午后,但更多时候,他却总是梦见齐燕白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用一种很轻很淡的语气问他:“你不是答应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每当这个时候,梦里的陆野总会觉得恍惚,就好像“永远”这个词已经变成了一个烙印,无论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曾经答应过的诺言总归没法抹去。
陆野顺手把便利签从中间对折起来,心说齐燕白确实很会戳人的心。
不再掩饰自己的齐燕白就像一块裹满了蜜糖的毒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香甜而糜烂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猎物踏入他明晃晃的陷阱。
但好在他唯一的猎物已经起了警惕之心,轻易不会上当。陆野垂着眼,神色淡淡地摩挲了一下手上的饭盒,最终还是没打开盖子尝一口,而是把饭盒顺手塞回了保温袋里。
拉锁被冷酷无情地重新封存,但陆野想了想,留下了那张便利贴。
炽热而极端的爱意令人心动,但同时也伴随着极高的风险。寡淡无趣的成年人在感情上总是相当保守,相比起0或100的极端情况,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揣着60的及格分过一辈子。
陆野不知道自己属于这二者之间的哪一种,但这段时间以来,他重新审视了一次自己和齐燕白的关系,才发现他们之间曾经开始得太过仓促,所以最后的结果也是稀里糊涂。
陆野不想再一次因头脑发热而重蹈覆辙,所以他不会再听齐燕白的话,也不会再看他做了什么——无论之后结果如何,这一次,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去重新了解他。
第65章 “嗨。”
午饭过后,办公室里重归宁静。
陆野窝在工位上小睡了一会儿,临近下午上班时,才在半睡半醒间听见姚星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消息。
“……提前释放的手续,市局那边已经走完了。”姚星说:“但是因为涉及外籍人员,所以作为第一处理方,我们这边也得补个报告交上去。”
最近这段时间,分局移交出去的外籍人员扒拉脑袋就一个,陆野的雷达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彻底从小睡中醒来,随手扯了一下身上盖着的执勤外套,露出半张脸。
这段时间事情太多,陆野几乎要把那个神神叨叨的瘾君子忘了,现在冷不丁被姚星重新提起,陆野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
对方似乎跟齐燕白之间有着什么微妙的联系,虽然齐燕白当时否认了和他认识,但对方那种模棱两可的暗示却太过明显。
他当时像是有意要在自己面前提醒什么,但也似乎只是单纯地在找茬。陆野不知道他跟齐燕白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从当初对方那种微妙的态度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好。
一个跟齐燕白不对付的瘾君子,怎么听怎么像是一个危险炸弹,陆野虽然正在跟齐燕白冷战,但还是习惯性地多问了一句。
“提前释放?”陆野问道:“为什么?”
办公室有几个同事还没睡醒,姚星原本只是在跟李志文小声商量,乍一听陆野出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他一眼,才解释道:“是这样,陆哥,那个老外他精神上有点问题——”
姚星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露出一个复杂而微妙的表情,说道:“听说是躁郁症,在拘留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受了刺激还是犯病了,突然闹自杀,先是把头往墙上撞,后来又用牙咬手腕。”
那场景显然很不好看,姚星说着抽了口凉气,冲着自己左手腕比了个切割的手势。
“听说下嘴贼狠,血都流了一地。”姚星说:“后来律师给带来了他正规医院出具的诊断报告,确定他病史很多年,市局那边就把人提前放了。”
拘留期间没有取保候审一说,但如果有重大疾病,确实可以缩减刑期。陆野闻言从办公椅上坐直,一边把外套重新套回身上,一边心说这些搞艺术的果然一个两个都不太正常。
要么是偏执狂,要么是精神病,这么看来,齐燕白还算是其中比较“正常”的一份子。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果然什么东西都需要对比。陆野心说齐燕白虽然也没好到哪去,但比起这位又嗑药又自残的仁兄,看起来好歹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这种苦中作乐的精神诡异地给了陆野一点精神安慰,他把外套拉锁拉到领口,顺手抚平了被自己睡得皱巴巴的外套下摆。
“那人已经放走了?”陆野问。
“上午就被律师接走了。”姚星说:“正好他签证也快过期了,八成会被直接遣返吧——不过陆哥,你问这个干嘛?”
陆野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他微微拧紧眉头,默不作声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走向了办公室角落。
治安队都是一群大老粗,平时忙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墙角的盆栽已经十多天没浇水了,盆里的土干出一道道裂纹,叶片蔫巴巴地垂落下来,边缘泛着一点卷曲的黄。
陆野在花盆旁边站定,然后弯下腰,伸手在花盆里摸索了一会儿,片刻后,从花盆的缝隙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团。
新区的天气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午饭后更是阴沉得不像话,好像空气里都带着沉甸甸的水汽,呼吸间都压抑得过分。
齐燕白最近的状态实在一般,他被陆野那种疏离而冷淡的态度搞得不安又焦虑,连带着工作也心不在焉,上课时甚至出现了拿错教案,把进阶版当成初级班教的情况。
他从工作以来就认真又负责,出错的概率比彗星撞地球还小,更别说是这种低级错误。同屋的老师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两眼,询问的话到嘴边绕了一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齐老师。”同事望着他难看的脸色,小心谨慎地提议道:“你要是不舒服的话,下午的课我先代你上也行。”
齐燕白正在收拾教材的手一顿,紧接着皱了皱眉,伸手捏了捏鼻梁。
“……那也行。”齐燕白也知道自己状态不好,于是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周老师,我下次给你替回来。”
“没事,应该的。”周老师笑了笑,站起身从齐燕白手里接过班级教案,说道:“不过如果不舒服的话,也可以请假休息一下,长时间状态不好的话很伤身体。”
她说得很委婉,齐燕白闻言抿了抿唇,勉强勾了下唇角,接受了她的好意。
“知道了,周老师。”齐燕白说:“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好好调整的。”
周老师跟他不算太熟,只能点到为止,见状也没再说什么,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抱着教案转头出了门。
她一走,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了齐燕白自己,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逐渐远去,孩子们琐碎又嘈杂的询问声放大又缩小,最后随着一声门响,彻底被隔绝在走廊另一边。
齐燕白单手扶着办公桌,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坐下来,伸手捂住了眼睛。
说实话,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有点越过警戒线,但陆野不在,他实在很难从这种长时间浸染的焦虑里脱身出来。
自从上次在楼道分别之后,他已经十天没见到陆野了。
这十天里,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围追堵截,但陆野就像是故意躲着他一样,神出鬼没的。明明摄像头每天都能捕捉到他回家的信号,但齐燕白就是没有一次能堵到他的现行。
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感觉让齐燕白无比焦虑,在一起的时候尚且感觉不到,但一分开,齐燕白才发现陆野对他的影响,其实远比他感受到的更加强烈。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陆野的消失似乎带走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齐燕白原先维持自己心态平衡的方法变得不再有效,哪怕他每天无数次地自我洗脑,千百遍地告诉自己“陆野没有消失,他就住在一门之隔的对面”,那种即将失去所有物的不安却还是时时刻刻地纠缠在他的骨子里。
他就像是一个正在被强制戒断的瘾君子,时间非但没能把他对陆野那种过分的占有欲冷却下来,甚至催生出了更强的执念。
如果能把陆野锁在身边就好了,齐燕白忽然想,这样他就永远不会消失了。
这个念头就像根极细的针,轻飘飘地戳破了某种刻意维持出来的和平假象。齐燕白的睫毛轻轻一颤,在自我否认之前,先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失控的快感。
但这种快感转瞬即逝,快得就像一阵风,在发酵成更明显的东西之前,就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
“齐老师?”年轻的女声在门外客气地叫了他一声:“您忙着吗?”
齐燕白飘远的思绪骤然回笼,他匆匆回神,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下意识抹了一下衣摆,说了声请进。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条缝隙,前台姑娘从门缝里探出头,先是环视了一圈办公室,见没有其他人在,才小心地叫了齐燕白一声。
“齐老师。”前台姑娘小声说:“有位先生要来见您,想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先生?”齐燕白愣了愣,问道:“是学生家长吗?”
“不是。”前台姑娘脸上的表情有点为难:“是一位——”
她话还没说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从旁斜插过来,握住了门边,把门板用力往里推开。
那只手上叮当咣啷地带着很多金属饰品,过长的手链跟门板碰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脆响。
前台姑娘被挤得往后踉跄了一步,门板随着对方的力道往里滑开一条弧线,露出后面一个熟悉的人影。
“嗨。”Elvis倚在门边,眼睛晶亮亮的,笑眯眯地冲着齐燕白挥了挥手。
“想我了吗?”他问。
第66章 “因为他是第一个来的。”
齐燕白的脸色从疑惑到意外,最后猛地一沉,彻底冷了下来。
但Elvis却像是丝毫没看到他的冷脸,他神态自若,兴致高涨,眼睛晶亮亮的,整个人显出一种莫名的亢奋,非但没在齐燕白这种冷淡的目光下退缩,甚至还倚在门边回头朝前台姑娘抛了个媚眼,然后不见外地往里一步,在对方担心的目光中关上了房门。
“怎么了?”Elvis向后靠在门板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满地哼哼道:“这么不欢迎我?”
“你来干什么?”齐燕白冷声问。
“这么凶?”Elvis像是难得见他这副德行,先是讶异地睁大眼睛,紧接着反应过来什么,顿时扑哧一乐,心情颇好地问道:“看起来你最近过得不怎么样嘛——怎么,是吃醋了?”
Elvis自以为摸到了齐燕白心情不好的原因,自顾自地火上浇油:“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就是一点小小的邀约而已,过不了几天我就回国了,就算你那小男朋友想跟我来点什么,我俩也——”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齐燕白就猛然站了起来,一个箭步窜上来,伸手揪起了他的领子,掐着Elvis的脖子把他狠狠地按在了门板上。
他这一下半点没留力,脆弱的门板发出吱嘎一声哀鸣,Elvis痛呼一声,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齐燕白的手腕。
“你疯了!”Elvis原本幸灾乐祸的表情霎时间碎成两半,他瞪大眼睛,忍不住骂道:“就开个玩笑!你至于吗!”
Elvis年龄跟齐燕白相差不大,从小就知道齐燕白的脾气——他虽然从小就吝啬,心眼针尖大,从来都把自己的所有物看得紧紧的,谁碰就要咬谁,但或许是或多或少遗传了Ashley那种随意洒脱的性格,齐燕白虽然小气,但精神状态反倒是齐家人里相对稳定的,就算谁惹了他,他也顶多是睚眦必报地报复回来,从来没有情绪失控撒野发疯的时候。
Elvis也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大摇大摆地给齐燕白找不痛快,但不知道是分开这几年齐燕白的偏执心更重了,还是陆野对他真的那么重要,他只是不痛不痒地扎了他一句,他居然就当真了。
“你他妈——”齐燕白手劲不小,Elvis只觉得呼吸困难,他下意识想掰开齐燕白的手,但刚受过伤的手腕半点用不上力,挣扎间有血渍从纱布上洇了出来,黏腻腻地粘在齐燕白手背上。
“我错了行了吧!”Elvis能屈能伸,咬着牙尖叫道:“我骗你玩的,他根本没给我打电话——你快放开我!”
齐燕白对Elvis的服软充耳不闻,他冷冷地盯着Elvis的眼睛,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