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协议我拟好了,但是在签之前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妈妈刚刚打电话,说你的继母......”郁家内部关系混乱,贺潋并不知道郁和对赵明菲是什么样的情感,因此对她的称呼有些犹豫。
他停顿了一下,见郁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才接着说,
“她想在家办一个聚会,邀请了妈妈和我们,如果你不排斥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参加吗?”
“......”
郁和因为突如其来的,看上去十分平常但其实是离婚协议的这个蓝色的方形而失语,心脏有一瞬间好像停止了跳动。
他甚至没能完完全全听懂贺潋之后讲的话,很不可置信地盯着贺潋手上的文件。
明明是得偿所愿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郁和感觉自己的心里突然地空了很大一片。
很难去形容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是你曾经每天都会看见的很大的、很茂盛的花园里,那些作为陪衬的、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植物,在偶然的一天里突然全部消失了,那个时候你就会觉得有一些不对劲、不自在。
然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会觉得难以压抑的怅然若失。
贺潋见郁和不回答,便以为他是不愿意。
他已经可以很容易地把郁和的沉默与拒绝联系在一起。
因为不想勉强郁和——以前已经无意识地勉强他够多了,于是贺潋很快地又说,
“你如果不想去的话,”
“......不是,没有。”
郁和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的文件,把它拿过来,对贺潋否认道。
“我可以去的,”郁和看向贺潋,“如果是普通的家宴的话,我可以去的。”
“那好......”
贺潋见郁和没有犹豫拿走了协议,心里产生些许难过。
但郁和能够答应他已经是意外,他知道作为贺潋,自己不应该在祈求更多。
隐蔽地叹了口气,贺潋没有再说话。
一时之间,客厅里变得十分安静。
郁和也不说话,他手里拿着离婚协议,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郁和觉得他们两个人如果不讲话,就会很快变得尴尬和不自在。
明明以前是无话不谈的,但现在同贺潋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只能充斥大段的、没有尽头的沉默。
郁和受不了这种氛围,没有熬过多久,就随便讲了句话当借口,从贺潋身边走过,离开了客厅。
第24章
在去郁家的前一天,郁和去了疗养院看望他的母亲。
离婚协议被他放在了床头的桌子里面,同那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戒指放在一块。
郁和已经在上面签好了名字,只等帮贺潋完成最后一件事情就离开。
虽然他还没有想好今后的去处,但至少目前看来,前路不再是看上去很没有希望的、荒芜的了。
疗养院离家不远,驱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距离上一次,郁和已经有将近半年时间没有来过这里了。
一年之中,除了与母亲约定好的探望时间,郁和基本上都不会过来。
因为不想见到母亲,不想回忆过去,讨厌消毒水的气息。
所以每次过来的时候,郁和总觉得好像是再一次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花了一点时间来到母亲的病房,站在门口深深吸气,过了一会儿才做好心理准备,按下门把手,走了进去。
白蕖没有躺在床上,她坐在一把椅子上,靠着墙,趴在窗沿看外边。
从郁和的角度,可以看见她线条柔和的侧脸,阳光打在她的身上,让郁和恍惚之间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
在那个十分短暂的时光里,白蕖还是很正常的。
至少在对待年幼的郁和的时候,她还能算的上是称职的母亲。
有时候,她会安静地坐在郁家那个小小的房子里,靠着窗户,抱着还是只有很小一团的郁和看风景,教他认识各种事物。
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郁和曾经因为这一段珍贵的、戛然的时光而对母亲抱有希望。但在后来他才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她手里的一个较为重要的筹码。
而对待自己的好,在郁和看来,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听话一些。
郁和因此没有因为眼前的情景而沉浸太久,他走进房间,在白蕖背后不远处停下,叫了一声“妈妈”。
白蕖转过身来,看向郁和。
她不再年轻,多年的治疗生活摧毁了她姣好的面容,让她不复当年的美丽。
她看着郁和,狭长漂亮的眼睛眯了眯,仿佛在辨认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而等到终于辨认出来的时候,白蕖突然惊叫了一声,冲向郁和,把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儿子强行抱在自己的怀里。
她不断地抚摸郁和的头发,嘴里神经质地念叨,重复着一句郁和听不懂的话。
郁和想挣扎,又怕力气太大伤了白蕖,狼狈地弓着腰,艰难辨认白蕖的话。
白蕖因为药物治疗的原因,神经衰弱严重,经常出现幻觉,把自己当作是其他人,总是说奇怪的话。
于是起初,郁和并没有在意她的话,只是想等白蕖平静下来,再告诉她自己要走的事情。
但郁和在白蕖的怀抱里,没有能够等到白蕖的平静。
他闻到了浓重的消毒水混杂的各种药物的苦涩气息,胃里突然地一阵绞痛,然后生理性地干呕出来。
郁和怕弄脏了白蕖的衣服,也顾不上会不会伤到她,一把推开了白蕖跑进了卫生间,趴在洗脸盆里呕吐。
白蕖像是特别担心他,在卫生间的门外不断拍门,声音透过玻璃很闷地传进来。
郁和在一阵阵的眼前发黑和反胃中终于听清楚了白蕖的话。
那个话里的内容让郁和心惊,他顾不上自己的不适,打开门冲出去质问白蕖,
“为什么你会知道!”
郁和面上苍白全无血色,睫毛被冷水浸地透射出无法反射光的那种黑,他的眼神里没有办法掩盖的惊诧和愤恨,让白蕖心里有些许害怕,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白蕖没有回答郁和的问题,像是她惯常会做的那样,很快恢复了温柔贤淑的模样。
她拉起郁和冰凉的手抚摸,用充满郁和所厌恶的、虚假的爱意的声音责备郁和,
“你跟小贺结婚怎么也不跟我讲呢?”
她快速地、多次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将它胡乱别到耳后,眼珠子神经兮兮转来转去,嘴里的话又转了调,“我就说,我就说,赵明菲那个贱女人怎么能比得过我!”
“小和,”白蕖死死地盯着郁和,把他的手掐地很紧,接着换了个称呼,“宝宝,把我从这里带出去好不好。”
“妈妈好痛苦啊,他们打我,总是打我。你带我出去,我们去小贺家里住好不好?”
“小贺这么好,你读书的时候就对你这么好,他会照顾好我的,对不对?”
“那个贱人,”白蕖突然又换了副面孔,咬牙切齿,“我一定要把她杀了!”
郁和看着白蕖,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冷。
他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抽出了手,抓住白蕖的肩膀再次问她,“谁告诉你的?”
白蕖还是不回答他,又开始不住地捋自己的长发,一瞬间收回了凶恶的表情,装作很可怜的样子,眼神飘忽不定,不看郁和。
郁和手在发抖,心脏突突地跳动,他不知道是谁把结婚消息透露给白蕖的,又不知道为什么白蕖会对贺潋这么清楚,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读书的时候就遇见了贺潋。
明明他同贺潋的交往几乎没有人知道,甚至在当时,郁和自己都不知道贺潋是那个很有名的贺家的长子,而只把他当做了一个在宾大留学的普通人。
郁和的手紧紧地抓着白蕖细瘦的肩膀,让她痛得叫出了声。郁和这才反应过来,强迫自己放开手,用更加平静、温和的声音询问白蕖,
“妈妈,是谁告诉你的?你这么会知道贺潋?”
“宝宝,争气的好孩子,”白蕖抬眼看他,抚摸郁和的侧脸,嘴里又是答非所问,“小贺跟你好恩爱的,我看着照片就觉得很开心。”
“宝宝,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照片,什么照片?”郁和一把抓住白蕖的手,“妈妈,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哎呀哎呀,”白蕖摇晃脑袋,好像很得意的模样,“言叔叔拍的,我叫他要一直保护你呢。”
“你给妈妈带来一个好大的惊喜哦。”
郁和看着白蕖摆了一个夸张的圆,对她滑稽可笑的姿势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发冷,如坠海底。
即使躲到了宾大,那样遥远的地方,白蕖居然还要找人监视自己。
她现在说是保护,但郁和清楚极了,白蕖只是不希望自己脱离控制,害怕自己在宾大和她根本看不上的什么普通人谈恋爱。
白蕖要把她自己没有做到的事情强加给郁和,从来没有问过郁和愿不愿意。
郁和放开手,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他没想到自己即使把母亲送到了疗养院,也还是躲不开她的监视。
失望很快地侵袭了他,郁和放下手,再度看向白蕖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的表情。
然后当郁和刚刚想要告诉白蕖,自己已经离婚,让她不要再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的时候,白蕖下一秒说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眼珠子一转,白蕖又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情,开始恨恨地骂道,
“那个张叙以为自己是谁,还敢嘲讽我,”
白蕖癫癫地笑了起来,“小和以后可是要去贺家的,他算什么东西,居然还瞧不上我。”
她像是陷入什么回忆一样,在病房的一片并不大的空间里,光着脚踩在地上翩翩起舞,仿若她还是以前那个美丽的、让人如痴如醉的白蕖。
郁和看着眼前的晃荡景象,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并不愚笨,很容易把张叙对他说过的话同白蕖的疯言疯语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让郁和感到十分迷茫、绝望的事实。
他突然明白了为何张叙对自己有这么多偏见。
郁和的一生处于源自于白蕖的、无端的偏见之中。
这些偏见毁掉了他的很多,包括与贺潋的、他单方面以为的爱情。
母亲的话让他想起张叙那些毫不掩饰的讥诮,又让他无法控制地联想起与贺潋的分手。
曾经他以为在宾大遇见贺潋是他不幸的人生里唯一的幸运。
直到在无意听见张叙同贺潋的对话后,他才知道贺潋原来早就知道自己是白蕖的儿子,也对自己没有兴趣。
但贺潋从来都没有说过,一直在看郁和的笑话。
郁和就私自推测,贺潋也只不过是觉得自己是白蕖的儿子,所以是很随便的、可以逗一逗然后迅速抛弃的人。
这个事实让郁和极度痛苦,所以,在经历许多的挣扎和犹豫以后,郁和还是向贺潋提出了分手。
贺潋没有多说什么,很平静地答应了自己。
这让郁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郁和觉得可能自己真的是不太幸运,好不容易以为自己跑到了国外,没有人知道自己是谁,可以短暂地随心所欲地生活一段时间了,结果却还是很不好、不尽人意。
以前觉得遇上贺潋是自己的幸运,现在他却觉得这是很大的不幸。
郁和以为自己已经在长久的不幸中锻炼出了妥善处理情绪的能力。
但在此刻,他还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很难过地蹲在地上,用胳膊抱住自己哭了出来。
第25章
郁和没过多久就收拾好了情绪。
白蕖或许是累了,不再做莫名其妙的事情,又坐回了窗边,嘴里哼着不知调的歌。
郁和蹲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来,看着白蕖的背影发愣。
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对白蕖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郁和像是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识过她。
但是他也不想要再多说些什么没有必要的、只会感动自己的话了,所以郁和也只是安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走到了白蕖一旁,弯下腰给她盖好了落在一旁的毯子,说,
“你想的那些都不会有的。妈妈,”郁和盯着白蕖看着自己天真的脸,冷淡道,“你不要做梦了。”
然后没有等白蕖反应过来,郁和便离开了病房。
郁和先去办理了白蕖的转院手续,他已经联系好了另一家疗养院,等到帮贺潋完成最后一件事情,就可以离开。
办完手续后,一时半刻之间,郁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他在疗养院附近的路上逛了一会。
夏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天气变得不再闷热,反而带着初秋的凉意。
郁和走走停停,看着随意飘落的梧桐树叶,突然觉着自己这不到两个月里的时间,真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情、麻烦,把他搞得快要筋疲力尽,没法子招架。
不过好在一切都要过去了,不管是贺潋也好,还是其他的事情,都不会再跟他有任何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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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和回到家里,意外地看见贺潋在客厅里坐着,背对着他看窗外。
即使是在家里,换上了舒适的棉质长袖,贺潋还是做得很端正。
从郁和的角度,可以看到修长的肩颈线条和锻炼得很好的肌肉形状。
郁和不自觉地看了一会儿,尔后才回过神来,开门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