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贺潋像是背后也长了眼睛一般,虽然郁和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在按下门把手的一瞬间,贺潋就发现了他,转过来盯着他看。
郁和觉得有些尴尬和不自在,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很慢地打开门,刚要抬脚走进去的时候,就听见贺潋问他“怎么了”。
郁和抬眼,只看见贺潋缓缓地走过来,在他身边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没什么,”郁和吸了吸鼻子,“外面有点冷。”
郁和的话其实没什么说服力。
外面再冷也不会让人平白无故地红了眼眶,更何况刚入秋的天气,也着实算不上是寒冷。
贺潋显然没有相信,他冷静地看了一会儿郁和的脸,并没有说话。
“没事我先进去了。”郁和每次都受不了与贺潋之间长久的沉默,出言打破了此刻的安静。
他推开门,抬脚走进去,然后没有回头,很慢但很坚定地关上了门,把贺潋、他的气味以及光亮都隔绝在了一面墙之外。
而贺潋一直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也只能是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第26章
时间一转眼到了约定周末聚餐的时间。
这一次郁和坐着贺潋的车一起前往郁家,路上接到了郁芝的电话,告诉他郁南苑不知道为什么也在家里,让郁和自己注意一些。
但郁和此刻心不在焉,跟贺潋待在同一个空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不安、焦躁。
郁和没有办法判断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动作,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事情往往是越不想怎么样就越会怎么样的。
一路上车子都平稳地行驶着,但快到郁家的时候,突然冲出来一辆中型货车。
司机紧急踩住刹车,因为惯性郁和的身体快速往前倾,又被身前斜着的安全带拽回来。
等郁和从这出意外事故中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觉眼前横着一只手。
他扭头看向贺潋,只见他也看着自己,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
贺潋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转过头直视前方,问郁和,
“有没有事?”
郁和下意识地摇头,意识到贺潋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又补上了一句“没事”。
郁和转过头,从两个前座中间,透过前面的玻璃看外面,发现因为司机发现及时,所以离货车还有一段距离,郁和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解开安全带,扒住副驾驶的靠背,关心司机,“陈哥,你有没有事情?”
看见陈宇摆了摆手,郁和才放下心来,又靠在了椅子上,系好安全带。
陈宇是贺潋雇的司机,没有他允许不敢擅自做主。他出声询问贺潋,但等了很久,贺潋都没有出声。于是陈宇又叫了几声,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郁和觉得有些奇怪,扭头看了眼贺潋,只看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瞧不出什么情绪。
郁和想问他怎么了,突然福灵心至,于是叫了声贺潋的名字,问道,
“你没有事吧?”
不出所料贺潋很快地回答了郁和的问题。尔后他抬手拍了拍驾驶座的靠背,示意陈宇继续往郁家开,然后就抱着手臂不再讲话了。
郁和也不再看他,转过头盯着窗户外面,眨了眨眼睛。
-
到达郁家,贺潋与郁和径直去找了赵明菲。
陈暮云先一步到达,正在跟赵明菲闲聊,见到贺潋二人,就招呼他们一起过来。
郁和站在贺潋身边,同赵明菲打了招呼,而赵明菲向他点了点头,并没有讲话。
四人聊了一会儿,期间贺潋被郁以诚邀请到庭院里了生意上的事情,郁和也找了借口说要找郁芝,离开了房间走到了后园。
郁和见郁芝正站在园里,便想走过去,但没走几步路,他就被郁南苑叫住了。
郁和看向郁南苑,她环抱着手臂,身穿酒红色丝绒长裙,慢悠悠地往郁和这边走来,在离郁和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时停下。
“郁和,”郁南苑讥讽道,“你真有本事。”
说完,像是觉得郁和是十分晦气的人一样,郁南苑不再看他,转身径直离开了。
郁和觉得他这个血缘关系上的表妹真是莫名其妙,一见面不是那自己当空气,就是说一些没什么道理的、让人无法理解的话。
郁和也没有想太多,在原地皱了皱眉,就去找郁芝说话了。
等差不多太阳将落未落,园子被笼在昏黄的光线下,郁和同郁芝一齐回到了屋内。
餐间,气氛算是融洽和谐,郁和从前仅有几次在这个屋子里用餐,都坐在角落里,这次却坐在了最中心的位置,托贺潋的福。
郁和坐在中心,头顶庞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光线明亮刺眼,他不适应地眨眼,心里觉得现在的情形着实有些好笑、讽刺。
郁家餐桌上没有讲话的习惯,席间很安静,只有刀叉的叮当声偶尔作响。
过了许久,这过分安静的一餐终于结束。而正当一行人要离开餐厅的时候,席间没有说过任何话、表现有些异常的郁南苑突然放下了餐具,银质的餐具同餐盘相撞,发出了声响,吸引了一众人的目光。
“既然大家都在,”郁南苑环视周围一圈,微笑着说,“那我就把这事跟表哥问了。”
郁南苑看向郁和的眼神,和表哥的怪异称呼,都让郁和觉得奇怪。多年来积累起来的经验让他本能地感到了不安,但他还没能阻止郁南苑,就先被她的下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表哥,”郁南苑盯着他,笑得很开心,像是个天真的小女孩,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郁和的心沉到谷底。
她问,“Alex是谁?”
第27章
郁南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郁和便因为刹时的心惊而没有拿稳餐具。银白色的餐刀碰着大理石材质的餐桌,发出闷闷的声响,就像是郁和此刻的心跳声一般,然后无声地掉落在郁和脚下的地毯上。
郁和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贺潋。
贺潋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尔后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他既没有看向郁和,也没有说任何话。
贺潋的平静让郁和松了口气。
但同时,他自己所拥有的矛盾的个性、优柔寡断的脾性,将贺潋的反应放大、加深,让他的心脏开始疼痛。这像是一种将白色颗粒状的、细密的盐被洒在伤口上,让它逐渐地溶入血液和皮肤所催生的疼痛。
不足以致命,但仍旧是难以忍受的。
郁和眨眼,试图把一些不必要的情绪收回身体里。他看向郁南苑,并不说话,只是故作镇静地盯着她。
“郁和,”郁南苑换回了以前的称呼,“怎么不回答我?”
“瞒了太多事情,心里有鬼是吗?”
郁和只是不回答,仍旧看着郁南苑。
事实上,即是郁南苑不顾自己的身份,掐着自己的脖子要说法,郁和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该说什么。
郁南苑究竟做了什么,又得知了什么事情,他统统都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所以不确定。郁和感到绵长的不安,不敢轻举妄动。
他害怕被郁南苑捅出什么事情,没有办法挽回,维持不了体面,也怕对他好的人失望,所以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郁南苑倒是奇怪地很有耐心,讲完便靠在了椅背上,看上去很悠闲地等着郁和回答。
郁和静了一会儿,才讲,“我......”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主位上沉默的郁以诚突然开口,打断了郁和。
“郁南苑,”他不再叫这个血缘上的侄女为“南苑”,说,“有什么事情之后再讲。”
他看了眼贺家母子,然后转眼看向郁南苑,“客人还在,你这样像个什么样子?”
郁南苑显然是很怕郁以诚这个大伯父的,在他讲话的时候迅速地从椅背上起来,不再懒懒散散。
而听见郁以诚像是要帮助郁和,她心里便陡然生出一股脾气。
郁南苑认为,郁以诚是受人蒙蔽,不知道郁和干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所以才会在贺家两位的面前维护郁和。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郁以诚,诚恳地解释:“可是伯父,你不知道郁和他......”
“好了,""郁以诚并不看她,眉宇间皱着,很不耐烦,“餐也用完了。”
郁以诚捧起坐在一旁的赵明菲的手,拍了拍,
“明菲,你带着贺太太去园里走走。”
“贺潋,”赵以诚看向贺潋,询问,“你也陪着你母亲逛逛?”
贺潋颔首,站起来,先看了郁和一眼,没有什么额外的情绪流露,只是在经过他的时候,很隐蔽地用手背碰了碰郁和冷冰冰的面颊。然后在赵明菲的领路下,同母亲一起出了门。
陈暮云扯了扯贺潋的袖子,示意让他留下来。但贺潋只是向她微微摇头,又拍了拍陈暮云挽着他的手,带着她一起出了门。
贺潋知道郁和有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也知道郁以诚是故意将自己支开。
他不笨,太聪明,年纪轻轻就控制着贺家的整个家业,为人果敢,可唯独在郁和的事情上,小心翼翼,总是想不出一个最优解。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支配贺潋。
贺潋可以不给郁以诚一丝一毫的面子,但贺潋没有办法确定,郁和需不需要自己。
第28章
郁南苑看着贺潋离开的背影,有些心急,叫了一声郁以诚,说:“您不知道郁和干了什么事。”
郁以诚坐在主位上,眼神古井无波,无故令郁南苑有些难安。
过了一会儿,久到郁和都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时候,郁以诚才开口,随意地问她,
“干了什么?”
“他拿着您的钱,在国外鬼混了四年。”
“鬼混?”郁以诚似乎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一般,他不再看郁南苑,转头看向郁和,
“郁和,你说说看,你在国外鬼混了吗?”
郁和抬眼看向这个他血缘上的父亲,他神色冷淡,像只是问了郁和有没有吃饭这样普通寻常的话题。
但是郁和知道,郁以诚既不会拿这些话关心自己,也不会对自己做的事情有任何的在意与关心。
不管是让郁和跟贺潋结婚也好,还是让他去公司上班,郁以诚面对郁和时,从来都是没有表情的。
因为他没有必要,所以不必给予多余的关心、在意。
因为清楚地知晓这一点,所以郁和在宾大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郁以诚也应当是不知道的。
曾经郁和是这样认为的。
“我不知道郁南苑在说什么,”郁和这样回答,他决定赌一把,“我在宾大的事情,您应该都是清楚的。”
郁以诚看着郁和,少间,他轻笑一声。
那声音太轻了,像一阵没法吹动任何物体的风,几乎微不可闻,但郁和还是听见了。
——郁和知道自己赌赢了。
郁以诚不在乎郁和做了什么事情,也不在乎他是一个多卑微、多不自尊的人。郁以诚从来没有觉得郁和是他的儿子。
不论是在从前、如今还是未来,他在乎的只有郁家,郁家世代积累的财富和声望。
只要能维持平静,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能够让郁家一直繁盛,郁以诚便可以对郁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郁和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作出了一个还算让郁以诚满意的回答。
郁以诚看着郁南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件事到此为止。”
“可是,”郁南苑气愤极了,事情完全没有按照她的预想发生,失控刺激她的大脑,令她口不择言,
“郁和他在国外和......”
“这件事到此为止。”郁以诚制止了她的话,再次警告道。
虽然很想让郁和狠狠地栽跟头,但郁南苑也并没有要为此而得罪郁以诚,惹他厌弃的打算。
她闭上了嘴,愤恨地瞪了一眼郁和,不再讲话。
郁和则当作没有看见,转而向郁以诚申请要去园子里透透气。
郁以诚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说了好。然后等到郁和走到了门口,他突然叫住了郁和,在郁和疑惑的目光下缓缓地走到郁和面前,道,
“你做得不错,”郁以诚拍了拍他的肩,“在宾大的时候。”
讲完,郁以诚悠悠地走出了房门,很快消失在郁和的视线里。
郁和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心神震荡,恍恍惚惚地往园子里游荡,像是一只孤魂或野鬼。
郁家园子好大,郁和仿佛又变成了曾经的小孩子,在郁家以绿色灌木、月季和藤蔓构成的园子里迷了路,无论怎样哭喊也没用。
郁和陷入了迷宫,他不知道郁以诚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自己同贺潋曾经有过一段不算太愉快的、单方面的爱情吗?
还是说他早就知晓,甚至可能还帮忙刻意隐瞒,只是为了在日后,能够让郁家有机会搭上贺潋?
又或者他再更早就计划好,所以才让自己在那么多所可供选择的学校里,申请了宾大?
从前郁和只觉得郁以诚冷漠,对他还有着名为父亲的枷锁修饰。可如今,他却觉得郁以诚实在是可怕。
郁和浑身发冷,勉强靠在象牙白的石台旁缓着情绪。
此刻郁和希望所有人都消失,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或者他希望有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泡泡将他包裹起来,不再能够听见一切嘈杂的声音,然后他就可以随着泡泡,在逐渐升高的温度下、阳光的烘烤中,砰的一声破裂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