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想了想道:“这种事老家伙们自然是不会缺席的,不过他们也不去猎场,就在外边儿喊几句号子跟皇姐说两句吉祥话,到了猎场里头就都是些与我们差不多年岁的官员了。赵棠宜须得伴驾,她那武状元好门生应当是也与她同道吧。”
“哦对了,”萧珏突然笑得像朵喇叭花,“如无意外的话,你还能看到赵幸之跳舞呢。我从以前就琢磨着,皇父当年点他做春官正,是不是就是瞅着他长得还算过得去,省的叫那些五大三粗的莽夫壮汉跳起祈舞来,煞到大家伙儿的眼睛。”
萧易折眼前好像闪过那画面,没绷住也笑起来,“要真是如此的话,倒也算不虚此行了。”
官道平坦,车马疾驰而过,不肖多时就与往同处去的人群汇聚到一处。长风适时的放慢下脚程,询问萧珏是否要与旁人打声招呼。
“不用理会,他们早听说我要带人来的,明里暗里都瞪着眼睛想要打探,你可把门守好了,万万不能叫他们得逞。”
长风在外头应了一声,果真任凭外头如何吵闹,都没让人凑到他们跟前来。
“平常没见他们这么招嫌。”萧珏没什么正形的瘫坐在马车一角,萧易折已经懒得再去说教他的仪态了,甚至最近这些日子他自己也有些懒怠,察觉出不拘小节的妙处来。
“他们在你嘴里何时不招嫌了?”萧易折拿起帷帽戴上,仔仔细细将面容遮挡起来,而后才挑起车帘小小的一角向外望。
其实就算他不做掩盖,这里也没什么人认得他这张脸,但他行事小心惯了,也不想与这些人有过多牵扯。
他们这马车周遭果真围着不少人,但碍于长风横在身前那把长剑没人愿意上前来找这个晦气罢了。只好几句宁王府的人果真与那赵小将军一家子同声共气,连做派都像了个七八分。
萧荆就在人群最前方,骑着高头大马,视线越过众人头顶稳稳落在他们这架马车上。大概有那么极短的一瞬间,萧易折竟觉得他们目光相交,只不过距离太远,他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
不过很快萧荆的目光就移开了,车队也缓缓动了起来。
“那也不能怪我说啊,谁让他们家自己有老婆不看,非要看别人老婆。”车上暖炉烧得旺,长时间坐在里面难免有些憋闷,不过好在余下路程不算远,几刻之后便到了,萧珏一边恶狠狠地顺着那些投过来的目光瞪回去,一边向上伸出手来。
“不过我老婆就是比他们老婆好看,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行了,你可少说几句吧。”萧易折方一把手探出来,就被牢牢握住了,他借着力从马车上下来,原本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顿时消弭了片刻,而后又略显刻意的重新抬了起来。
萧珏冷哼一声,道:“不管他们,我带你去个视野好的地方看赵幸之去。”
他牵着人的手没放开,走起路来倒是大步流星的,远远把旁人甩在身后,萧易折按着帷帽,转身瞥了一眼逐渐模糊的人群,愈发觉得萧珏今日看着很像小时候见过的那种会开屏的滇南孔雀。
要是放任他如此张扬,怕是早晚有一日会被人当野味猎了去。
“哦来了来了,原来还在呢,看得很清楚嘛。”趁他想事情的时候,萧珏早就一留神儿的跑到树上去了,这树枝干粗壮,是有些年头的了,横亘在半空中的那一枝正对着祭台的方向,萧珏坐在上头,正冲他招呼,“我拉你上来啊!”
再离经叛道的事都做过了,只是爬个树而已,对现在的萧易折来讲已经算不得什么了,等他好容易也同萧珏一样坐上去,才晓得这小混账又在打什么算盘。
他们一前一后坐着,这不就像是他坐在萧珏怀里一样么?果不其然,下一刻萧珏就从身后贴过来,双臂环住他腰身嘿嘿地笑,“我以前来的时候就喜欢自己坐这儿,那时候觉得天很高,离我那么远。”
“现在你看,”他抬起手来,“只要一伸手就够到了。”
第39章 三十九章
这三两句话的功夫,那边祭台上已经铺陈好了行当,赵月来穿着一声繁琐的礼服,得叫人帮着才能挪动步子上台去。他手里拿着纸扇,听着乐师的鼓点一板一眼的伸手抬腿,这模样看起来怪异极了,下头观礼的人群都在极力忍着不发笑,可他又跳的十分认真,这也着实让人尊敬。
萧易折看了一会儿,隐隐咂摸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这些个动作,怎么和当初在不了山小住时曾见他摆弄过的所谓‘强迫健体十六式’这般相像呢?
……果真不能细想。
萧荆大概也是不想太难为他,没多大时辰就让他草草结束上别处歇着了。集结的铜锣声一响,就有宫人牵了马来交给各位大人。
他们离得远,刚好也乐得无人打扰。长风带来了萧珏最喜欢的那匹骏马,他眼睛一亮,登时便从树上跳下来,只不过再急也没忘记把萧易折抱下来。
这马儿也是许久没出来撒过欢儿了,一见着自己主人就不住的甩着尾巴,萧珏摸摸他鬓毛,将身上厚重的斗篷披在萧易折身上后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束在身后的长发带起一阵风,他低下身,嘴角带着张扬的笑,“在这等我,我去给你猎一头鹿回来!”
“嗯,等你。”萧易折拍了拍他递到跟前的脑袋,他这才一夹马腹,跃入人群渐渐四散的深林中。
他跑出去几里远,又回头,远远的还能看到萧易折站在原地的身影,这是他曾经梦寐以求,却又不敢去想的事情。
“我可真是好运气。”他嘀咕一句,很难不笑出声来,为了掩饰自己高涨的情绪,他抽出长弓,弯弓搭箭,一箭便射下眼前窜出的野物,见状,他咂咂嘴,心说“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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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易折是一直到完全看不见那道身影才回到帐子里去的。长风没跟着萧珏去,也没进来,就抱着把剑站在门口守着,里头物件倒也齐全,估计萧珏怕他闷着,弄了好些话本放在桌上,他随手拿了一本翻阅,没多大一会儿,就听见外头长风轻咳了一声,道:“陛下,赵大人。”
他早知道自己这般堂而皇之的走出宁王府,出现在皇亲贵眷的面前,萧荆定是要来见他一见的,但萧荆会跟赵月来一起来,这却是他没能想到的。
这帐子里没有下人,萧荆自己也没带,她走进来便自己寻了个萧易折对面的位子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也不说话,偶尔抿口茶,神情也浅淡,不像是来兴师问罪,但也不可能是来叙旧的。
赵月来搁一边儿杵着,满目茫然的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他没察觉有什么尴尬,还在琢磨为何这两人都不说话,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尝一尝桌上那壶茶,闻起来挺香的,但是当着陛下的面,多少是有些不知礼数了……
“赵大人,可有要事?”萧易折问到。
“啊?喔,不是什么要紧事。”赵月来从袖口摸了摸,拿出一支签来给他,“之前萧珏问我要他之前抽出来的上上签,前几日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漏了一支,我想他反正也是要给你的,你拿着吧。”
他把东西交出去,萧易折接了,就没旁的事情了。可萧荆仍坐在那儿没出声,赵月来抓了抓脸,抬头看看帐顶,脚步原地动了两下,指指外头对萧易折说,“那我先走啦?”
“劳烦你多跑这一趟。”
赵月来连连摆手,嘴上说着不用不用,不过到这会儿半个身子已经在帐子外头了,他又跟长风道了个别,这才拎起自己那根枯木手杖也慢悠悠的往林子里走。
听说这附近冰河开裂,隐隐透出龙脉之相,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走是走了,连带着好像把帐中最后那一点和缓的气息也带走了。萧荆放下杯盏,里面的茶水还剩了多半,萧易折想,可惜了,这茶叶贵着呢。
“你这段时日过得不错。”萧荆道。
萧易折没什么波澜的答:“托您的福。”
他们二人虽也算不上仇人相见,但毕竟没什么好话可说,萧荆也不是那种性子,她索性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用食指按着向萧易折那边一推。
萧易折眸中一痛,他当然认得那东西,再见到时,自己的双腿仿佛又回到从前一样不住地痛。那是先皇后唯一留给他的东西,在她死去那天,用枯骨一样的手死死地掐着他,要他拿着这东西,去把属于自己一族的东西都夺回来,哪怕饿殍遍野,满目疮痍。
但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亲手奉上,交给了那个女人生前最恨的人。
那时候萧荆手上的剑还滴着血,属于他亲族的,同胞弟妹的血,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倒在地上的他,问:“你的命,六皇弟的毒酒和三皇妹的刑责都没能要了去,又为何亲自送到我手上呢?”
他没说话,于是萧荆又问,“我手下兵马历经数场血战一路杀回王都,你若此刻借母族势力起事,结果未定,为何不搏一搏?”
“博得一线生机,然后呢?”他问,“无非是两半俱伤,奈何桥上再多添几路亡魂。我又何必争。”
“倒不如趁我还能坐在这与你权衡,为他们谋条生路吧。你放过他们,我便把调兵令交于你,到时夺权削爵也好,疏远朝堂也好,都凭你定夺,你想要杀我便杀吧。要说我有什么所求……”说到这儿,他突然低下头笑了一下,“你若为新帝,为了隔绝后患自然不该留萧珏性命,但他无心于那个位子,你大可不必对他赶尽杀绝。”
“你倒是替他思虑周全。”萧荆说。
不知道是不是从她口中听出了应允的意思,那一刻萧易折着实松了口气,“毕竟我觉得全天下都亏欠于我,可我唯独……亏欠他良多。”
萧易折把目光从黄铜令牌上移开,时过境迁,这东西沦落到今日已无甚用处,不知道萧荆又把它拿出来所谓何意。
第40章 四十章
总不至于说是来秋后算账。
不过既然萧荆给了,那萧易折也便收下。冷冷硬硬的小玩意儿,在手里握一会儿就捂热了,这应该是能勾起点关于自己所谓母亲的某些回忆才是,但很遗憾,那些东西没哪个可以说得上美好的,加上萧易折有意为之,那点回忆没翻出什么水花就被压下去了。
“祝皇后母族那些兵马,能打散的都编到各军去了,他们没接到号令,算不上反军,但也不能再居要职,平庸一生是我最大的让步。”萧荆开口,像是在闲话家常。
萧易折点点头,说:“好。”
“萧珏不能一直留在这儿,等开了春我就打发他到封地去。”她又说,“我到底是他姐姐,他什么性子,我还是了解的。他要走必然是要带着你一道,这样也好,你们两个都离我远着些,省的碍眼。”
萧易折听着,只‘嗯’一声,没反驳。
“这牌子也算是你存活于世的凭证,若是有朝一日他想带你回到那里去看看,你们就去吧。”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失去重归故里的资格,也许萧珏重情义,会想要与他一起去看一眼,可他一个已死之人,也能是远远的看一眼便罢了。
“他肯定会的,就算是摆明了违背我的意愿也会的。”萧荆叹了口气,露出了在萧易折面前的第一个笑容,“总归那里也没剩什么有用的东西,随便你们吧。”
“你倒是替他思虑周全。”萧易折将这话如数奉还。
萧荆也没想与他争这几分口舌,摇摇头道:“因为我也亏欠他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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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珏回来的时候都入夜了,他身后跟着两个拉着木车的侍卫,车上装着今日的猎物,看样子收获颇丰。
帐子里烧着火炉,他站在门口抖去一身寒露,叫长风带人去把东西找地方安置了,这才搓热了手掌钻进帐子里。
“弯弯!你猜我今天打着什么好东西了?”
他说话的时候调子起的高,整个屋里的烛火都跟着摇了几摇,萧易折手上的竹简映着那晃动的灯影,他搁下笔,抬眼时便笑了起来,“说要给我的鹿呢?弄到手了?”
“那是自然。”他把萧易折放在面前的东西都推到一边,自己坐到桌案上跟人面对着面,“我还猎到一只狍子,等回去咱们烤来吃。”
“好啊。”
萧珏显摆完了,却仍不肯下来,他身高腿长的,坐在桌子上就比萧易折高出许多,特别是他还伸长手臂,冲人喊,“抱一下吧?”
“你下来。”萧易折差不多是被他锁在椅子上了,想动也动不了,只能奢望这三言两语能起到些效用,好让自己的处境显得不那么被动。
“不要,哥哥,抱一下嘛,就一下?”萧珏又把手往前伸了伸,大有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萧易折也是没脾气了,只好倾身上前与他紧紧相贴,“好吧,就一下。”
靠在一起的时候萧易折才不得不承认他才是需要这个拥抱的人,就好像一切都尘埃落定,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当然不会只剩下他们两个,可萧珏抱着他的时候那些纷纷乱乱的思绪就如春雪消融般散在土地上了。
“今天,小赵大人和你皇姐来过了。”萧易折轻轻地说。
“嗯。”萧珏闭着眼睛,脑袋枕在他肩上,悠然得很。
“不得不离开这片生养你的故土,对你来说会是一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情吗?”萧易折问。
“不会啊。”萧珏道,“这里的四方天地我早就摸的熟透了,外面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我没去见过呢,自己一个人太无趣了,你得陪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