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浔,你干什么去?”
“孟远岑?”
沈浔的脚步只顿了一瞬,然后他带着那点光亮,与孟远岑擦肩而过,于是孟远岑投在阶梯上的影子转了一个方向。
“有案子,我今晚不回来了,抱歉。”
孟远岑回头,看向沈浔的背影,“没关系,你小心点。”
背影没有再回应,步伐没有再停顿,只是迅速又坚定地,消失在楼道入口。
但是孟远岑知道,沈浔听到了。
回到梦泽兰苑,孟远岑在卧室的床上发现蜷成一团的宝蓝色T恤,他低头笑了一下,然后将T恤翻过来,安安静静地叠好,最后放回到沈浔的衣柜里。
浴室里的热气氤氲,作为淋浴的无声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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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警车,分局六位法医,五位都在,沈浔问起不在的赵哥,老张告诉他,赵哥已经先一步赶到了现场。
“唉,”老张头疼地揉揉太阳穴,领导不在车里,他说话也就不那么拘谨,“我的头才沾到枕头啊,眼睛还没闭上呢,就接到领导电话,嗯,说有刑事案件了。”
“不是,大过年的,就不能求同存异,有话好好说吗,有什么不愉快非要动刀子啊,哎。”
他叹了一口气,“刑事案件就刑事案件吧,加个班的事情,问题它还是碎尸案,碎尸案啊,哎。”
说完,他又叹了一口气。
因为碎尸案,总是比一般的凶杀案要棘手很多,首先,找到所有的尸块就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
沈浔闻言摇了摇头,也跟着叹气。
江东路松明小区六栋一单元的楼下,垃圾桶里,发现一黑色塑料袋,里面都是尸块,腐烂的臭味四处弥散,警戒线拉了一圈。
赵哥已经对尸块检验过一遍,尸块上无衣着覆盖,没有佩戴饰品,也没有发现疤痕、胎记等具有指向性的特征,黑色塑料袋像是农贸市场里常见的、用来装鱼肉的塑料袋。
回到司法鉴定中心后,法医立即对所有的尸块做DNA鉴定。
刘队很贴心地叫了辆货车,把松明小区所有的垃圾筒,一共五十个,全部拖到桦沣市殡仪馆里。
然后领导一声令下,夜深人静的十二点,法医们一头扎进垃圾堆里,认认真真挨个翻起来。
沈浔熟练地将手伸进垃圾堆里,面不改色地翻过各种不明液体固体半流体,毕竟垃圾筒里什么都有,残羹剩饭不说、饮料汤汁不提,厕所用纸也是小场面,烦的是摸到的口香糖沾手套上了,甩也甩不掉,只好换了一副手套,意外摸到美工刀刀片,手套被划破了一个很小的口,赶快检查了一下,幸好没划破皮肤,于是又换了一副手套……
那边,老张伸手,这次他摸到了一块软软的物体,“这是什么!”
小阮和沈浔好奇地伸头凑过去。
老张将手举起来,对着光线定睛一看,大失所望,“没事了,是烂猪肉。”
他翻完手里的垃圾,走到沈浔身边,“你有什么有发现吗?”
沈浔摇了摇头看向小阮。
小阮也摇头,还没等他看向赵哥,赵哥头已经很自觉地将头摇了起来。
老王和另一位法医负责尸块的拼接,编号和送检样品的提取鉴定。
翻完五十个垃圾筒,一无所获,未免让人觉得挫败,老张困得打哈欠,“这几天可有的忙喽。”
小阮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有多忙?”
老张:“今天在垃圾桶筒里找,明天去垃圾中转站找。”
小阮震惊,“就……硬找吗?”
“嗯,硬找,”老张解释道,“为了防止存在没有被发现的尸块被运送到了垃圾中转站,当然,只是我的一点猜测。”
沈浔想了想,补充道:“倒也不是完全硬找。”
小阮:“?”
沈浔一脸认真道:“我们还有警犬。”
第二天,刘队开会梳理案情,问到刑事科学技术部这边。
沈浔代表法医总结发言,“没有找到头颅和躯干,所以我们目前只能确定被害人受伤了,无法确认死亡,更无法确定死因,塑料袋和尸块上没有提取到指纹,所以无法对比指纹,DNA鉴定结果表明尸块是同一个人,被害人为男性,但是调用DNA数据库、失踪人员数据库、无名尸数据库、现场勘查数据库,没能确定被害人的身份。”
会议结束后,沈浔等人被送到了垃圾中转站。
小阮瞠目结舌,“张哥,您是刘队肚子里的蛔虫吧。”
老张牵着警犬,语气有种过来人的得意,“等你干久了,你也能猜出刘队惯用的侦查方向,你信不信,以后我们还可能去化粪池、下水道里找尸块,如果线索一直不明朗,嫌疑人一直没抓到的话——”
看到不远处有工作人员前来接洽,沈浔拍了拍老张的肩膀,“干活了。”
警犬跟着摇了摇尾巴,“汪汪。”
面前是浩浩汤汤的、垃圾堆成的山。
另一边,走访调查一直在进行,但是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线索,因为没有找到被害人的头颅,尸体辨认也无法进行,刑侦大队只能逐一排查全市近半年的失踪人口,地毯式搜索是必要的,但也极其考验耐心。
监控指向的线索也有,扔黑色塑料袋的男子一身黑衣,脸被遮的严严实实,最后消失在夜市的人群里,刑警们把监控来来回回看上许多遍,反推出男子所有可能的行动轨迹,再对这些轨迹进行筛查,还是需要大量的时间。
碎尸案件本就性质恶劣,报道媒体稍加渲染夸大一下,网络上总会出现一些义愤填膺网友,他们时刻紧盯破案的进度,只要公安局稍微慢了一点,阴谋论随之而来,舆论能变成洪水猛兽。
被害人身份不明、死因未定,上级对此次案件非常重视,市局刑侦支队抽调警力,和聿海分局刑侦大队一起成立了专案组,压力从上到下层层加码,大家都做好了心理觉悟,这几天,谁也别想睡个好觉了,肝吧,和犯罪势力做斗争。
于是这几天里,沈浔都没回家,跟着警车四处跑,找尸块和大海里面捞针似的,也就吃饭的时候接个孟远岑的电话,“对,我今天就不回来了。”
这孟远岑是第三次得到同样的消息了,“案子这么棘手吗?你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沈浔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棘手,而且网上有一定的关注度,所以我们不能慢下来,会影响公安机关的公信力。”
他吞下最后一口饭,“你应该也有看到碎尸案相关的新闻报道吧,能公开的信息,聿海分局已经在网络上公开了,剩下的涉及办案机密,我也不方便和你说,我忙去了,挂了。”
孟远岑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再见,耳边只剩下嘟嘟的断线音。
第五天晚上,警方在排查失联失踪人口时,遇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老人声称自己的儿子失联了,警方便带老人去做DNA鉴定。
实话实说,在做DNA鉴定之前,沈浔还真不抱有太大希望,毕竟这几天里,他已经失望过无数次了,但是拿到DNA鉴定结果的那一刻,沈浔一改往常的冷静,语气中隐含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这位老人是无名男尸的生物学父亲。”
霎时,整个法医小组一齐欢呼起来。
“感谢伟大的DNA技术,”老张一时感激涕零,“身份一旦确定了,查他家住址、查他人脉、查他关系网、总能查到点有用的线索吧,然后顺藤摸瓜抓到嫌疑人,再根据嫌疑人供述梳理证据链,胜利就在前方!”
感慨完毕,低头一看,沈浔带着小阮一起,两人已经很有自知之明地开始收拾勘查箱。
几分钟后,领导打电话过来,让他们立马去一趟被害人的家,刻不容缓。
这十多天的时间里,警方每找到一点可疑的线索,现勘就要出一次现场,法医又是现勘队伍中必不可少的力量,跑完现场,再奔向司法鉴定中心,因为每找到部分尸块,都要做一次DNA鉴定,来确认是尸块来自同一个人。
多条线索相互配合,结合嫌疑人的供述,法医终于把所有的尸块带回到司法鉴定中心,尸块断端基本可以较为完整地拼接,最后还原整具尸体,以此判断死亡原因。
人连轴转了好久,停下来时才猛然发现,查这个案子已经查了好几天,尽管抓到嫌疑人之后,沈浔偶尔回一次家,但都是深夜,孟远岑已经睡下,第二天清晨,他又早早地回到工作岗位,那时候孟远岑还没起来,于是完美错开,两人说不上几句话。
偶尔忙里偷闲,回顾一下仅有的几条聊天记录,句句不离回家。
——你今晚回家吗?
——不回了。
——你今晚回家吗,我买了你喜欢吃的麻辣小龙虾。
——抱歉,不回了。
——你今晚应该不回家了吧,不要太累。
——嗯。
沈浔看着莫名心酸,恍如隔世,还没来得及消化一时涌进胸腔里的情绪,又被领导叫走了,一忙几个小时。
有空去管私人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的十一点半,他看到三个小时前,孟远岑又发消息问他:你今晚回家吗?
沈浔语音回复:“不回了,我也想早点忙完,早点回来陪你。”
半分钟后,孟远岑回了很长一段语音过来,“其实我猜你今天也不会回来,但还是没忍住,等了你好久,到现在都没睡,我想,万一你是故意不说,想给我一个惊喜呢,于是我也想给你一个惊喜,但是现在看来,应该是我想多了。”
最后他说:“沈浔,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浔愣愣地问:“什么日子?”
离十二点还有十几分钟,在新的一天到来前,孟远岑隔着手机屏幕对沈浔说:“生日快乐,笨蛋。”
第七十二章 “许个愿。”
对方的尾音消散在寒冬的空气里,沈浔呆呆地看着屏幕,许久才反应过来,急忙一个电话拨回去,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无措,“对不起……我忘了。”
“对不起什么?”孟远岑笑道,他的声音始终温和、清明,且具有穿透力,“这是你的生日,你不需要道歉。”
沈浔抿了抿唇,又低声问道:“你等了我很久吗?”
“不久,”孟远岑想了想,而后答道,“也就从回家等到现在,一个晚上吧。”
沈浔下意识地想说抱歉,脱口而出的那瞬间,想到孟远岑上上一句话,又默默地,将这声抱歉咽了回去。
他解释道:“我其实很多年都没过生日了,我和我的家人都没什么仪式感,我的朋友也是,想的起来就说句生日快乐,发个红包,想不起来就算了,比如今年,就没有人发句生日祝福提醒我一下,所以,我是真没想起来,不然我应该会回来一下的。”
“那以后跟着孟老师,孟老师年年给你过生日,让你想忘都忘不掉,”孟远岑表现得毫不在意,他顿了顿,又问,“如果你今晚回来一趟,估计也会很匆忙吧?”
“嗯,估计回来坐一下就走。”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没提醒你了,我想,如果你有空晚上自然会回来的,要是真没有空那就算了,没必要为了过个生日,特意跑回来一趟,我知道你最近很忙很累,而且,”孟远岑顿了顿,啧了一声,“你不回来,吃不到生日蛋糕的是你,又不是我。”
沈浔闻言,蓦然低头笑了一声,然后问:“蛋糕现在切了吗?”
“还没呢,你不回来,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沈浔看一眼时间,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他灵光一现,“孟远岑,你帮我个忙,行吗?”
“什么?”
“现在把蜡烛插上去,替我点燃,再替我吹灭,最后替我许个愿。”
“好,”孟远岑答应得爽快,他一边开始插蜡烛,一边没忍住笑了起来,“不是,许愿这事还能代替的?”
“我说能就能,”沈浔郑重其事,“你在我过生日的时候替我许愿,所以等你生日那天,你要把许愿的机会还给我,让我来许愿,这样我们一年一次的许愿机会就都没有浪费,我们的愿望也都会成真。”
“行吧,”孟远岑听完之后,竟然觉得这个法子意外的巧妙,“那许完愿的下一步呢?替你把蛋糕给吃了,对吧?”
沈浔点点头,“是的,而且要在十二点之前。”
孟远岑跟着开玩笑道:“这么大一个蛋糕,我一口气怎么吃得完?”
很快,微信里接收到一个视频。
沈浔点进去瞧,只见黑白配色的蛋糕,点缀巧克力片、巧克力棒、水果等等,和二十九根蜡烛围绕中央的花体英文字母“happy birthday”,画面边缘拍到孟远岑半个变形的侧脸,暖色的烛光闪烁几秒,忽然被视频里的孟远岑一口气吹灭,然后他很认真地闭上双眼许愿。
烛光熄灭的瞬间,沈浔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胸腔共鸣,至此回响不绝。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孟远岑,你许的什么愿望?”
孟远岑说:“不告诉你,因为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浔哑然失笑。
那边孟远岑又说:“对了,沈浔,你难道不好奇你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吗?”
沈浔原来不好奇的,被孟远岑这么一说,忽然好奇了,“什么礼物?”
“是——”
孟远岑先是拖长尾音,然后话锋一转,“不告诉你,谁让你今天不回来的。”
沈浔啼笑皆非,“孟远岑,你幼不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