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及此处,他从?袖中摸出一段素绢制成?的卷轴,恭敬呈上:“百名绣娘将江海绣在了丝绢上,敝人便借花献佛,把它作为见面礼,献给?王爷。”
叶夙雨上前一步,接过卷轴。
仔细确认过并无暗器或是毒药,她?才回到萧瑾身边,呈给?了她?。
萧瑾伸手展开卷轴,瞧见用丝线绣出的波澜和浪涛,便知上官逊在拐着弯儿暗示自己。
波涛掀起层层涟漪。
显然是为了突出那一个“澜”字,即是为沈澜而来。
萧瑾将画卷放回轴里,随手递给?叶夙雨,缓声对?上官逊说:“上官院主此言差矣,这庄子里有花鸟虫鱼,亦有波涛万顷。”
“只不过,本王向来不喜欢打哑谜的人,若是能将话说清楚,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呢?”
上官逊了然一笑,低声道:“敝人自然诚意?十足,只是不知……王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萧瑾看了上官逊一眼,答道:“可以。”
心里想?的却是:你?只要不当谜语人,别说借一步了,借两步三步,想?借多少?步都可以。
……
出乎上官逊的意?料,萧瑾竟然没有问那辆黑布马车的事,便领着他径直进了花厅。
而且也没有让心腹叶绝歌随行,只是看着对?方手腕上的伤口?,吩咐叶夙雨去找了伤药。
然后……反倒叫了楚韶同行。
上官逊注意?到了那位叶统领黯淡的神情,暗自揣测对?方是不是和燕王生出了什么嫌隙。
楚韶的反应倒是很寻常,似乎早有所料。
她?含着笑,接替了叶夙雨的位置,温柔轻缓地推着轮椅。
萧瑾将一切尽收眼底,却只让侍女去奉来数盏茶,旁的一概不管,对?坐在椅子上的上官逊说:“请用茶。”
“多谢王爷。”
上官逊笑了笑,端起茶水浅啜一口?,便道:“王爷既然快言快语,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那敝人也就直说了。”
萧瑾颔首:“但说无妨。”
“敝人此番前来,一来是受副楼主所托,对?上次的事情聊表歉意?。副楼主对?王爷您敬仰已久,本意?是只想?和您聊聊天,不想?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实在深感抱歉。”
萧瑾知道,上官逊只是在为之后的话作铺垫。
于是点点头,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上官逊瞧见萧瑾不为所动,微微叹息,便直接切入正题了:“再?者,九院院主沈澜迟迟不归,副楼主甚是担忧。”
闻言,萧瑾淡声道:“副楼主不必过于忧虑,本王会将沈院主好手好脚地给?送回来。”
上官逊没想?到萧瑾会说得这么直接,当即愣了一愣,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王爷,此言可当真?”
“自然当真。”
听见萧瑾作出了承诺,上官逊起身,拱手一拜:“王爷宽宏大量,敝人先行替副楼主谢过。”
这时,萧瑾却打断了上官逊:“慢。”
“在将沈院主送回来之前,本王需要贵组织答应一个条件。”
上官逊早就知道事情不会这样轻易地解决,于是笑道:“王爷请讲。”
萧瑾看着上官逊,把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说了出来:“本王想?让贵组织办一件事。”
上官逊问:“什么事?”
萧瑾微微笑了笑:“本王目前也不知道,贵组织到底能替本王办什么事。只是希望贵组织能先做出一个承诺,在将来的某一天,必须替本王办一件事,就这么简单。”
她?这一段话,完美地剽窃了教父所说过的话。
上官逊不是现代人,也没看过现代电影,自然不明白萧瑾在说什么。
他只是皱起眉,认真地思考着萧瑾所说的话。
很快,上官逊就敏锐地发?现了盲点:“王爷,您的条件看似简单,但您以后若要让我们办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那我们岂非也得照做?”
萧瑾摇摇头:“不至于。”
“本王想?让你?们办的事,自然是在贵组织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不会刻意?刁难。”
楚韶坐在一旁喝茶,却将上官逊的犹疑不决都看在眼里。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脸上挂着笑容,补充了句:“上官院主不必担心,血雨楼所行之事,本就多为天下所不容。再?者,王爷将来或许也用不上这件事,贵组织横竖是不会吃亏的。”
萧瑾接过楚韶的话,继续说:“本王相信,贵组织大抵不会拒绝本王的条件。”
上官逊忍不住问:“王爷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本王是齐国燕王,若是想?办成?什么事,其实并不难,所以无需拜托贵组织任何事。”
萧瑾笑了笑,又道:“倘若将来某一天,本王沦落到需要向他人求助的地步,想?来贵组织就算有心想?帮,恐怕也无力回天,只需敷衍一下本王即可。”
上官逊分析了一下其中的利害关系,不得不承认,萧瑾说得有理。
被洗脑过后,他也稍稍松了些口?,问道:“便是如此,空口?无凭,王爷可需要立下什么字据?”
萧瑾:“不必立字据。”
“只需要以你?们楼主的性命起誓即可,若是没有做到,便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虽然萧瑾本人并不在乎这种毒誓,也不相信若是没有做到,真有一道惊雷会从?天而降,劈死自己。
但古人一向重誓,相信鬼神之说,故而不敢轻易违背誓言。
果然,当萧瑾说出此话后,上官逊的脸色蓦地发?生了改变。
类似惊惧和错愕的情绪,从?面上一闪而过。
尽管只是一瞬之间的事,但萧瑾和楚韶都是谨慎细致的人,自然捕捉到了这一变化。
待到上官逊发?现自己露出了破绽时,已经晚了。
他也突然明白过来,萧瑾说不定是故意?说出此话,想?要试探自己的反应。
然而现在才想?清楚,实在为时已晚。
上官逊方才的反应,至少?已经暴露了一点。
血雨楼楼主地位非凡,仅仅只是在口?头上说出毒誓,便让下属惊惶如斯。
萧瑾垂眸喝着茶,一边加深了血雨楼楼主是萧霜的猜测。
一边又想?不通几?个无法忽视的疑点。
待到茶水见了底,萧瑾才缓声对?上官逊说:“这誓言听着唬人,实际上也没什么。”
“本王想?让贵组织办事的那一天,也许会到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来。但在这件子虚乌有的事到来之前,沈院主会回到血雨楼。”
萧瑾笑了笑,索性装教父装到底了:“这也算是本王和血雨楼成?为朋友之后,送上来的第一份礼物。”
萧瑾把条件说得极为动人,甚至约等于没有条件了。
上官逊却沉默不语。
因为他本以为自己只是负责谈判,没想?到最后还?会牵扯到楼主的性命。
这件事情太大,他不敢越庖代俎,擅自替楼主做决定。
——尤其还?是五雷轰顶,不得好死的决定。
思量片刻,上官逊罕见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沉声说:“兹事体大,王爷请稍作等待,容敝人回禀楼主过后,再?行商议之事。”
萧瑾也没指望过对?方会一下子就答应自己,于是点点头道:“有劳上官院主。”
这场谈话本该就此结束了。
谁知上官逊坐回座椅后,又对?楚韶说:“王妃娘娘,敝人此番前来,还?奉了副楼主之命,为您准备了一份礼物。”
萧瑾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楚韶却有些好奇,转过头看向上官逊。
柔柔一笑,问道:“噢?什么礼物。”
上官逊一摇折扇,颇为神秘地笑了笑:“今晚戍时,敝人会将礼物送到您的住处来。”
“届时,还?望您笑纳。”
……
山庄内。
日暮西沉,戍时将至。
楚韶所宿的卧房外,植有一大片竹林。
青竹生得繁茂,将飞檐和石柱遮得严严实实,在夏日里投下一大片阴影。
待到夕阳西下,天色将晚之时,便格外凉快幽静。
东家?谨遵燕王殿下的吩咐,将最好的住处安排给?了楚韶。
不想?,此时却是派上了用场。
竹节茂盛修长,将潜藏在黑暗里的人群和马匹遮掩得极好。
而为首之人,却并未骑马。
她?置身于队伍的最前方,像那日抢亲一样??x?,端坐在轮椅上。
只不过,萧瑾的脸色比那一日健康许多,少?了些病弱之态。
但那张脸上的神情,却比抢亲那天更臭。
那天,萧瑾是因为要被迫做任务,故意?摆出的嚣张姿态。
而今时今日,她?的表情更不好,却是因为自己亲手布置的部署使然。
叶绝歌站在旁侧,瞧见萧瑾板着一张脸,不由?得出言劝慰道:“王爷,王妃娘娘武功高强,又有守备军在此处待命,想?来该是不会出什么差错。”
萧瑾知道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还?是忍不住狡辩道:“王妃是很厉害,但她?再?厉害,终究也只是一个人。沈容怜身为尧国第一剑客,尚且会败在众高手的围困之下,更何况是王妃……”
说着说着,萧瑾却忽地停下了言语。
因为她?知道,自己所有的担心,实在是太站不住脚了。
沈容怜那时候只有三成?功力,所以才会被皇后暗算。而楚韶目前处于全?盛之态,又怎会如此轻易地被暗害?
更何况,楚韶比之沈容怜,更强大,也更冷漠。
而且似乎还?百毒不侵,不被药物侵蚀。
这样一来,萧瑾的行为就显得有些滑稽。
一个废了双腿,时不时还?要咳上几?口?血的人,居然还?有功夫担心他人的死活。
也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一想?到这里,萧瑾心中烦躁更甚。
明明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走的,也知道自己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她?有生活了多年?的家?。
也有割舍不下的朋友家?人,以及美妙的电子设备。
萧瑾提醒过自己很多次,她?只是来做任务的,任务的终极目标只是为了回家?。
回家?的前提,便是要让楚韶复国,统一四海。
然后——亲手杀死自己。
放在从?前,萧瑾完全?可以毫无负担地继续做任务,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死活,也不需要顾及到任何人的感受。
为了达成?最大的愿望。
她?和每个人一样,向来都可以不择手段。
但时至今日,萧瑾无法全?然做到置身事外了。
因为有些东西,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已经悄悄地、如此卑鄙地生根发?芽。
待到萧瑾恍然惊觉,试图将多余的东西抹杀时,它却已经在她?的心中无限壮大。
那样卑鄙可耻的东西,扰乱她?的心神,引诱她?一步步踏入幽暗的湖水。
坠落的同时,她?清醒且克制,防止自己信以为真,输得彻底。
可到了最后,她?还?是输得彻底。
从?穿进这个世界,到现在。
萧瑾第一次感到如此沮丧,沮丧到压低了声音,茫然地问叶绝歌:“绝歌,我该怎么办呢?”
该怎样,才能在漫漫长路抵达尽头。
问心无愧地走到最后。
叶绝歌看着萧瑾单薄瘦削的肩膀,心中有些酸涩。
却是强压下情绪,定定地对?萧瑾说;“王爷,属下知道您很不容易,但您其实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不是吗?”
萧瑾一愣。
叶绝歌垂下眼睫,声音十分轻柔:“您让白术跟着属下,察觉到了唐指挥使的谋划。也曾嘱咐过王妃娘娘和属下,将计就计,在血雨楼的人面前演一出心生隔阂的戏。”
“虽然今天属下跟王妃娘娘演戏时,总感觉王妃娘娘是真的对?属下抱有杀意?,但这也无伤大雅。”
“您想?证实的猜想?,马上就要得到验证了。”
直到叶绝歌说出这些话,萧瑾才渐渐回过神来。
意?识到,她?仍是一个有些冷酷,也有些无情的人。
想?到这里,萧瑾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淡然,随意?问道:“绝歌,血雨楼是昭阳姑姑的爪牙吗?”
叶绝歌神情一黯,知道萧瑾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相信自己了。
不过仍是低声回答:“属下不知。”
萧瑾又问:“是不知,还?是只能不知?”
叶绝歌沉默片刻,艰涩地说:“是不知。”
“昭阳殿下并没有告诉过属下任何关于血雨楼的事,不过若是唐指挥使,大抵会知晓一二。”
萧瑾点点头:“知道了,本王相信你?。”
谁知,叶绝歌却摇了摇头:“王爷,您已经不能相信属下了。”
萧瑾没有问为何,看着叶绝歌清澈的眼眸,反问:“如果不能相信你?,那本王还?能相信谁?”
叶绝歌轻声说:“您知道的,您可以相信王妃娘娘。”
“因为王妃娘娘没有背叛您的立场,所以她?永远也不会背叛您。”
……
直至夕阳全?然隐匿,消失在暮色之中。
楚韶才放下细笔,凝视着额间的那片银蓝色花瓣。
一直以来,楚韶其实不是很喜欢这种花。
但在重要的日子,她?总会勉为其难地描上几?瓣。因为在很久以前,忘了是哪一天,她?答应过国师。
此后,楚韶一直遵守着诺言。
而今天,是面见皇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