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弹指的时间过去?,胜负俨然已分。
唐翎看着棋盘上连成一线的四颗黑子,皱了皱眉,似乎还不太清楚五子棋的玩法,输得十分狼狈。
唐翎望了一会儿?,叹道?:“殿下棋艺高妙,是?臣输了。”
萧瑾毫不在意?,坦诚道?:“论及棋艺,本王远远不如唐大?人,不过只是?取巧罢了。”
“噢,是?么?”唐翎笑?了笑?,“臣倒是?认为?,无论用出何种手段,能赢便是?最好?。”
萧瑾也跟着唐翎笑?了笑?,指着棋盘说:“那?依唐大?人看,如此死局,若是?不限手段,该如何破解?”
棋盘上,黑白二子像是?交织的蛛网,纠缠不休。
唐翎看着萧瑾,而后抬起手,掀了棋盘。
棋子落地,如同?珠玉砸在冰面上,整个厢房都回荡着清脆的响声。
唐翎歉然一笑?,起身对萧瑾作揖:“臣失礼。”
萧瑾看着掉在地上的棋子,再看看唐翎那?双溢满华光的眼?睛,说道?:“无妨,本王知道?这是?唐大?人你的解法。”
待到唐翎走了之后,楚韶捧来一盏热茶,递给萧瑾:“殿下为?何要和唐大?人下棋,而不与?妾身下棋呢?”
萧瑾本来打算正经作解释,瞧见楚韶眼?睫下含笑?的眸,接过茶水抿了一口,话到嘴边却改了口:“和唐翎下棋很没意?思,我只是?想套她的话,但?和韶儿?你下棋,就挺开心的。”
楚韶弯起眉眼?,问:“您很开心?原来输棋也会让人觉得开心么。”
“……”
萧瑾:“嗯,开心。”
只要不是?在做任务,她就开心。
楚韶又问:“那?您到底是?为?输棋而开心,还是?因?为?输给妾身而开心呢?”
萧瑾被绕得愣了愣。
虽然这两件事都不会让她感到开心,但?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还是?要说:“因?为?输给你。”
楚韶双膝跪坐在柔软的蒲团上,唇角微微弯起弧度。
然后凑近,吻了吻萧瑾的嘴唇,嗓音轻缓带笑?:“妾身现在也很开心。”
唇齿交缠一番过后,萧瑾替楚韶将垂落至脸侧的青丝拨至耳后,喝了半盏温凉的茶,继续说起方才还没说完的话题:“唐翎这个人,我觉得有些奇怪。”
“殿下觉得她哪里奇怪?”
萧瑾说起了在山庄崖底的那?件事:“当时在悬崖底下,唐翎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
楚韶对这件事很有印象,唇角勾起笑?意?:“是?这样。”
所以她当时才会想杀了唐翎。
萧瑾顿了顿,说出了一件楚韶不知道?的事:“当时,我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站在唐翎面前。”
“然后呢?”楚韶似乎并不好?奇萧瑾为?什么能够站起来,只是?温声询问之后发生的事。
“唐翎看见了,但?之后昭阳姑姑却没有问我这件事。”
楚韶微微蹙眉:“看来,唐指挥使或许没有知会昭阳殿下这件事。”
萧瑾点点头:“第一种可能是?这样,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姑姑已经知道?了,但?对于此事,她并不感到惊讶。”
“昭阳殿下为?什么不感到惊讶?”
萧瑾不答。
其实她看完那?段记忆之后,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但?她不愿承认。
楚韶垂眸瞧着萧瑾轻轻搁置在玉戒上的纤长指节,她知道?那?是?萧霜赠予萧瑾的。
据说,燕王以前从来不戴。
楚韶有些嫉妒,嘴角甚至弯起了更深的笑?意?。
当然,她并不会因?为?这份心情而报复萧霜,她只会陈述事实,实话实说。
想起暗室里滚落在地的苍白指节,楚韶感到有些愉悦,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沸腾燃烧。
然而说出口的话语,却甜蜜而轻柔。
“殿下,妾身知道?为?什么。”
……
萧霜与?住持谈完话后,去?见了释明禅师。
二人一前一后站在白马寺峰顶上,萧霜静静地看着穿梭于流云之间的雪鹤,少有发出感慨:“这么多年,它们也长大?了。”
释明禅师手捻佛珠,颔首道?:“万物皆有灵,殿下二十年未曾见过它们,自然觉得光阴似箭。”
“的确。”萧霜淡淡一笑?,“算来已经二十年,所以也该有个了结了。”
释明问:“您想如何了结?”
“你要帮本殿。”
释明又问:“贫僧并非入世?之人,该如何帮您?”
萧霜淡声解释:“因?得陛下子嗣凋零,明日?白马寺会举行祭天仪式,??x?由白马寺最为?德高望重的大?师叩问天地,选出大?齐未来的明君。届时,你务必帮本殿一把。”
“陛下既已立储,又何须叩问天地?”
萧霜说:“太子诛杀慎亲王府上下百来余人,百姓不愿拥有这样的君主,坊间流言四起,早已人心惶惶。”
“可按照大?齐律法,除开太子,剩下的几位皇子并不能继承大?统。”释明言辞委婉,并没有直接言明萧瑾和萧彻身有残疾的事实。
“律法固然是?祖宗定下的,但?应当因?时制宜,不该如此刻板。”
“百年来律法深入民?心,殿下若要轻易废掉老祖宗的规矩,百姓恐怕难以信服。”
萧霜面无表情:“本殿为?何要他们信服?”
“本殿站在这儿?,他们就只能服从。而你萧昀,也是?一样。”
释明禅师双手合十,叹道?:“殿下,贫僧早已遁入空门多年,如今的法号是?释明。”
萧霜盯着他,冷笑?一声:“就算你已经遁入空门,但?你身上还是?流着萧家的血,所以本殿也还是?你的长姐。更何况当年萧烨想杀你,是?本殿派人替你挡了刺客,不然你以为?他会轻易放过你?”
释明半晌不答,而后才疲惫地说:“殿下,贫僧当年决定剃度出家,是?为?了避世?。”
“世?道?如此,你避不开。”
“殿下,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萧霜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有,等到瑾儿?登基之后,她会许你避世?。”
释明苦笑?道?:“原来贫僧就算不争,也需要天子准许才能避世?。”
山间流云随风散去?,雪鹤也隐于崖底,不见踪迹。
萧霜负手而立,眼?神变得十分漠然:“释明大?师,你应该庆幸还有人能许你避世?,大?部分流民?可没你这么幸运。”
释明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一问:“殿下,若生不由贫僧,生贫僧何益?”
“这么说来,生不由你,那?你应该去?死。”
“贫僧未曾堪破大?道?,为?何要死?”
“那?就很可惜了。”
萧霜微微笑?了笑?:“你此身虽遁入空门,却没有修成佛心,仍是?贪恋世?间,做不到看淡生死。”
“你超脱不了形骸,修不成真佛,还不想死,所以你必须帮本殿,也只能帮本殿,不然本殿会让你死。”
崖底传来一声清脆的鹤唳。
释明搓捻佛珠的动作一顿,萧霜的声音也顿了顿。
而后她笑?了笑?,平静地纠正了自己的措辞:“不,本殿会让你生不如死。”
……
戌时,太阳已落了山。
萧霜倚在榻上听唐翎汇报事务,难得走了神。
她在想很多年前的一场大?雪,满天飘扬的银粉玉屑,那?时她的伤口已经不会再痛了,因?为?抚摸她伤口的人正在被大?雪淹没。
天地冰冷,唐羽替她撑着伞,但?她却看不清宫道?前方的路,只能看见脚下漫过石阶的血。
萧霜突然觉得很无趣。
这场复仇很无趣。
但?杀戮本身就只是?为?了杀戮,并不需要太多意?义。
萧霜看着台阶上蜿蜒流淌的鲜血,满目皆是?赏心悦目的血色,但?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忽地皱了皱眉。
脚下的血,似乎在提醒她。
提醒她,或许她被人算计了。而算计她的人,希望看到这片鲜血。
此后许多年,萧霜一直记得石阶上淋漓的血。她想了很久,却没有想明白最为?凑巧的那?件事。
毕竟,虎毒不食子。
直到昨日?,淑妃告诉她,萧烨当年不仅算计了皇后,算计了她,甚至把太子也算计了进去?。
所以萧霜明白了。
那?天齐国皇帝驾临演武场,亲自指导了年幼的储君,刚好?得是?那?一刻,恰到好?处的一个时辰,太子才能赶上那?场精心准备的刺杀。
只不过仅凭太子,还不够。
就连凤璇会为?了她护那?孩子周全,替那?孩子挡一剑,齐皇也得算计清楚。
唐翎已经汇报完了事务,抬起头却发现萧霜并无反应,不由得低声提醒道?:“殿下?”
萧霜回神,问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唐翎有些疑惑,但?仍是?作答:“属下说到前几日?派出去?的暗探,已经查到了百里丹的下落。”
“百里丹现在人在哪儿??”
“在燕王府。”
一阵沉默。
萧霜看向唐翎,面上并无怒意?,启唇问出一句:“为?何?”
“是?楚韶。”唐翎知道?萧霜想听一个解释,所以她给出了解释,“她抓到了百里丹。”
萧霜显然不是?很相信:“楚韶为?何会知晓百里丹的行踪?”
唐翎顿了顿,如实答道?:“楚韶并不知道?百里丹的下落,她的本意?似乎是?想找到苏檀,但?百里丹与?苏檀交好?,当晚恰巧在客栈里一起饮酒。”
“恰巧?本殿不信这么多恰巧,只信事在人为?。”
“您的意?思是??”
萧霜冷冷地说:“既然百里丹不可信,那?么本殿就留不得他,派些人手潜入燕王府,把他杀了便是?。”
唐翎正欲领命,守在外头的宫女却匆匆进殿,俯在萧霜耳畔说了几句话。
自始至终,萧霜的脸色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只是?看了一眼?窗外已经不复炽热耀目的金乌,对宫女说:“让燕王进来。”
……
一架轮椅在暮色中缓缓行进。
车轮碾过地板,是?极为?沉闷滞重的声音。
从窗外透进的光线璀璨如金箔,沿着那?一袭边缘织了白瑾的玄衣,轻轻照在来者的身上。
萧霜像是?第一次看清萧瑾的容颜,借着即将消逝的天光,安静地望了她许久。
最后,将目光落在对方的眉眼?间,缓声说:“本殿现在才发现,你其实跟本殿很像。”
萧瑾看着萧霜,问道?:“姑姑,哪里像?”
“你的眼?神。”萧霜微微地笑?着,十分平静地说,“你的眼?神,像是?在恨本殿。”
“不,我不恨您。”萧瑾摇了摇头。
“既然你不恨本殿,那?你今日?为?何会来找本殿?”
“我只是?有些话想对您说。”
“你想说什么?”
萧瑾笑?了笑?,却没有立即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因?为?她有些同?情萧霜,也同?情那?位死在归京途中,以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的燕王。
以及,虽然她是?萧瑾,但?并不是?那?一个萧瑾。所以她在思考,这些话到底应不应该由她来说。
萧霜其实在等萧瑾的回答,但?却并不期待。
因?为?无论对方说出什么,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她便绝不会后悔,也绝没有后悔的余地。
萧霜向来擅长以权势压人,但?今天她却想和萧瑾平等地聊聊天。
“从前,本殿其实没想逼你坐上那?位子,只想看你慢慢长大?,本殿会一直宠你,将你宠得骄纵任性,无法无天。”
“本殿会予你权势,这样人人都会畏你,惧你,不得已挤出笑?脸来讨好?你,等到本殿死后,就连你的夫家也不敢薄待你半分。”
萧瑾问:“姑姑,这是?您的愿望吗?”
“那?是?是?本殿曾经的愿望。”萧霜的语气平缓,像是?正在叙述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但?现在时过境迁,本殿已经不这么想了。”
“您的想法变了。”
“当然变了。”
“您会感到难过吗?”
“本殿不会难过。”
“为?什么?”
“因?为?难过无用,本殿向来不做无用之事。”
萧瑾抬眸注视着萧霜:“既然如此,所以在姑姑看来,扶持我坐上那?个位子,是?有用之事。”
“对。”萧霜没有否认。
萧瑾本想笑?一笑?,但?尝试了一下,实在很难笑?出来。
她的指节冰凉,轻轻搁置在轮椅扶手上,如同?失重之人攥住了一块浮木。
但?这块仅有的浮木,却让她感到愤怒。
连带着从嘴唇里挤出的字眼?,都像是?质问:“因?为?是?您的愿望,您想为?我铺路,所以不惜让齐尧两国战火交加,民?不聊生。所以您布局谋划,让南锦倒台又上台。”
“对。”萧霜的嗓音很漠然,“为?了达到目的,有所牺牲是?平常。”
“所以那?天派黑衣人刺杀我的人是?您,想要楚韶性命的人也是?您。”
萧霜淡淡地说:“楚韶并非良善之辈,她不适合你。”
萧瑾差点笑?出声。
难道?原主和萧霜就是?什么良善之辈吗?
萧霜又说:“先前本殿是?这么想的,不过你若是?中意?楚韶,本殿也不会再对她出手。”
而后话语一顿,看着萧瑾的眼?睛说:“瑾儿?,你该知道?,本殿一直都在为?你着想,是?你最该亲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