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皇后的话却?突然变得?多了起来,阖着眼靠在石壁上,嘲弄道:“你我都已是将死之人了,探寻这些秘密有?什么用?死了又不?能带到棺材里头去。”
萧瑾十分无?语:“谁说本王要死了?”
宁皇后低笑?着:“燕王,别把本宫当成傻子,这片森林里栖息着许多野兽,血味一飘出去,那些畜牲就会找到这里来,咬我们的肉,吃我们的骨头。”
她说出这话,本是想吓一吓面前这个年轻人,看看对方面无?人色的样子。
谁知萧瑾认真地思考了宁皇后的话,然后从腰间掏出匕首,微笑?着说:“你说得?对,所以本王应该先把你杀了,肢.解过后,把各个关节抛出去,吸引那些野兽的注意。”
“这样的话,本王说不?定还能多活一会儿,等到王府的人来救援。”
宁皇后不?说话了。
萧瑾也?觉得?,和上一辈的古早级元老对话,实?在乏味又无?趣。
索性?坐在岩石上,抬头看看月亮。
月亮多好。
不?会算计人,也?不?会说废话。
过了半晌,宁皇后笑?了笑?,嘶哑的声音再度在石洞里响起:“燕王,本宫告诉你左玺在哪里。”
萧瑾拢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却?仍是不?着痕迹地问?:“噢?怎么突然想告诉本王了。”
“因?为本宫快死了,你也?快死了。”
宁皇后快意地笑?了几声:“更何况,你灭了大尧,杀了沈琅,本宫该谢你。”
萧瑾没明白宁皇后在说什么,只?是暗示道:“那便谢得?有?诚意些。”
不?要藏着掖着,一直吊胃口不?说了。
岂料宁皇后真的很会吊胃口,丑陋可怖的脸庞牵扯出了笑?容:“在告诉你之前,先听本宫讲个故事。”
“……”
萧瑾忍住想拔剑的冲动,心平气和地说:“请讲。”
宁皇后这个人很变态,但讲出来的故事还算正常。
故事的主人公,是沈家?庄的一名弟子,名为倾城,家?中排行第二?。
沈二?娘幼时并无?倾城之貌。
顶着“倾城”这样一个名字,难免遭人非议,受了许多嘲讽与白眼。
不?过,沈二?娘的母亲总会抬起手,替她擦掉泪水,温柔地哄着:“什么倾城不?倾城的,在阿娘这里,我家?二?娘就是最好看的。”
沈二?娘停止了哭泣,小声问?:“阿娘,真的吗?”
沈母点着沈倾城的额头,笑?了笑?:“当然是真的,阿娘觉得?二?娘最好看了,比我们庄子里的三小姐都还要好看。”
只?是后来,沈二?娘的母亲走了。
在混乱的打斗中,沈母失手杀死了为纳新欢,准备休掉自己的夫君。
她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掏出绢帕。
揩去溅在沈二?娘脸上的血迹,浑身发颤地笑?:“二?娘,你爹爹不?要你了,阿娘也?不?要你了。”
有?人说,沈二?娘的母亲杀了人之后,离开沈家?庄,重新找了块地方生活。
也?有?人说,她去庄主那里作过辩解,然后被发落了。
反正突然之间,沈二?娘没了爹,也?没了娘。
那段日子她过得?艰难,但在之后,她方才明白,原来人这一生只?会越过越艰难。
沈二?娘渐渐长大。
逐渐长成了容色姝丽,亭亭玉立的沈倾城。
这时候,沈倾城已经变得?沉默寡言,却?招来了不?少爱慕者。
最为出众之人,则是宁家?的大公子。
温润谦和,算得?上是良配。
沈倾城不?喜欢宁大公子,但更不?喜欢那些在背后对她动龌龊心思的人,于是便答应了对方的求亲。
只?是,出嫁前一天。
沈倾城正在院外散步,却?无?意间偷听到了宁大公子和庄主的谈话。
原来宁家?暗中和国师南锦勾结,意欲挑选一名女?子,送到皇帝的身边充当眼线。
而沈倾城,正是他们计划中的一份子。
当夜,沈倾城不?见了。
她易容扮成婢子,混进了一支即将行往天涯门?的队伍。
直到置身于天涯门?之中,沈倾城才知道,原来这支队伍是给大弟子沈琅挑选的侍女?。
她不?太明白,沈大少爷为何要特意挑选侍女?,而不?是侍从。
沈倾城惶然揣测,沈大少爷大抵和那些庸俗好色之辈并无?两样,乃是一丘之貉。
当她觉得?自己才离虎穴,又入狼口时,沈大少爷对她说:“抬起头来。”
她抬头,对上了那道清淡淡的视线。
方才知道,什么叫做倾城之色。
沈倾城只?在天涯门?待了一年。
春天,她很喜欢沈大公子的眉眼。夏天,她喜欢沈大公子纤细雪白的手腕。
秋天,冬天——整个四季,她每天都很喜欢沈大公子。
不?是因?为四季,而喜欢沈大公子。
而是因?为沈大公子,沈倾城开始喜欢上从前那些她倍觉煎熬的一天又一天。
倘若一生就这样过去,她觉得?未尝不?可。
但她知道并不?会,因?为这样太好,也?想得?太美。
以至于东窗事发,沈倾城被宁家?的人按在地上。发钗落地,视线被鲜血模糊时,她的心中也?只?有?一个想法。
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让沈大公子看到她这副模样。
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但沈倾城终究没有?死。
沈大公子救下了她,并承诺会将她送回沈家?庄,风光出嫁。
离去的那一天,沈倾城未曾向沈大公子表明心迹。
因?为她原是卑贱之身,配不?上天上明月。
沈大公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沈倾城那一日被鲜血弄脏的衣服给洗净了。
交予她,淡淡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不?走到头,也?不?知晓哪一条是好是坏。且莫介怀,走便是了。”
没有?劝慰,也?没有?过多的关怀。
但沈倾城却?将这话记了一辈子。
直到沈倾城改姓为宁,成了宠冠六宫的宁妃,依然记得?天涯门?的沈大公子。
只?是在后来,她遇到了一个人——那位权倾朝野的国师。
起初,沈倾城对??x?国师南锦并没有?什么好感。
直到那天,南锦倚在榻上,抬眸看着她褪下一件件衣衫。
欣赏着眼前的春光,却?不?含任何情.欲地笑?了笑?,低声对沈倾城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沈倾城替南锦做了很多事。
只?因?那一句虚伪的谎言,足够动听,也?足够让她喜欢。
不?同于沈大公子,如明月高悬,受世人仰慕。南锦和她一样,都是卑微到滚入尘埃里的人。
沈倾城看着南锦,就像在看自己。
她愿意替南锦实?现野心,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
南锦杀了先帝,沈倾城不?在乎。南锦灭了沈家?庄,她也?不?在乎。
只?是听说沈琅和沈澜败走,而沈三姑娘独自一人以剑守庄时。
沈倾城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弄错了什么。
背着南锦,沈倾城将重伤濒死的沈容怜捡了回来。
在看见对方的容颜时,手中珠串坠地,碎裂了一地残骸。
这张脸,她绝不?会认错。
因?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是比春夏秋冬还要好看的沈大公子。
是徘徊在梦中石桥边,那一阵迎面吹来的清风,一轮高悬于天际的明月。
得?知了当年的真相,沈倾城却?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拿出千金难求的昆仑醉,给沈容怜服了下去。
毕竟沈倾城知道,南锦并非良善之辈。斩草除根这样浅显的道理,对方已经践行了很多年。
如果沈容怜没有?忘却?前尘过往,又怎能在南锦手下逃过一劫?
沈倾城伸出手,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那般,轻轻抚过沈容怜的乌发。
如若不?是这样——怎能让这个人忘记血海深仇,忘记曾经那样卑微狼狈的自己?
第103章
月光漏进?了石洞。
听到这里,萧瑾先是沉默良久,而后看着宁皇后,匪夷所思道?:“你?既然爱慕沈三,又为何要将她送进?青楼?”
莫不是那句古早名言——
“得不到就毁掉”在作祟吧。
鲜血浸染了大片衣料。
宁皇后扶着石壁,语速缓慢:“本宫太了解南锦了,她看似自负,实则自卑,若是不将一?个人?彻底打入尘埃,是不会放松警惕的。”
萧瑾看过南锦的回忆碎片,颇为赞同这一?点:“那之后呢?”
之后,沈倾城将沈容怜送进?了蒹葭楼。
这地?方是南锦的地?盘,只有这样,对?方才?会真正放下心来。
碍于南锦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沈倾城不敢轻易去?见沈容怜。
只是将沈容怜托付给了自己的亲信,每日悉心照料着。
时而寄一?封信笺,时而送来只言片语。
话不多,不过是沈姑娘喝了几盏茶,又去?了哪处园子、看了哪些花。
过了几日。
沈倾城买通平城侯,给了对?方许多钱财,托他拍下沈容怜的初夜。
雇下一?辆马车,意欲在当晚帮助沈容怜遁走。
只是没有想到,南锦会如此凑巧,一?时兴起去?了蒹葭楼。
听到这里,萧瑾转过头?,望向宁皇后。
凝视着那张满是划痕的脸,忽然笑了:“你?如此了解南锦,肯定也会在她那边安插眼线……所以皇后娘娘,你?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说,你?其实知道?,仍是有意纵了南锦去?。”
夜里下起了雨。
雨水将树叶打得噼啪作响,石洞里也蔓延出?了一?股潮湿血腥的气味。
宁皇后浑身?的骨头?,和山石一?样怪异嶙峋。
良久,她放下搀扶岩石的手,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将身?体靠在石壁上。
随后沙哑着声音笑了笑:“对?,其实在南锦进?蒹葭楼的前一?个时辰,我就已经?知道?了。”
萧瑾微微皱眉:“但?你?并没有改变计划。”
宁皇后:“对?。”
萧瑾不解地?问:“为什么?”
宁皇后靠着冰冷湿润的石壁,虚弱地?说:“因为,我还有些不甘心。”
“为何不甘心?”
萧瑾是个正常人?。
即便多看了几本狗血网文,也不太能弄明白宁皇后的脑回路。
宁皇后的嘴角扯出?了一?个微笑:“我不甘心就这么让沈容怜走了。”
“月亮若是一?直高高挂在天上,世人?只是仰望着,其实也就够了……但?现在,她掉下来了啊。”
宁皇后被萧瑾戳破了心思,面部表情?反倒变得柔和起来:“她既然掉下来了,那为什么不能是我的?为什么我还要像从前一?样,被人?按在地?上仰望着她。”
萧瑾无言。
她常常因为不够变态,而和这个世界的人?格格不入。
三观不同,最好闭麦保持沉默。
半晌,萧瑾才?问出?了一?句话:“你?最后可曾得偿所愿?”
这句话属于明知故问。
目的当然是为了嘲讽。
沈倾城这辈子,所求其实不多。
少时她想拥有倾城之貌,长大之后,又盼着娘亲能回来看自己一?眼。
再后来,她被刀剑架着押上了马车,那些卫兵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朝生暮死的蜉蝣,爬行的蝼蚁。
被沈家庄的人?打得浑身?是血,跪倒在地?时,沈倾城没有哭,也没有求饶。
那一?刻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活下去?,活得风光痛快。
有了这样一?个愿望,沈倾城和南锦一?拍即合。
进?宫之后,她害过许多人?。
结盟多年的嫔妃,她能转头?背弃。交好的姐妹,也能毫不犹豫地?推她们入深渊。
沈倾城的手上沾染了许多血。
她洗不干净,也不想洗干净。
她无比庆幸,自己终于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沈二娘了。
再没有人?能够看轻她,随意践踏她的尊严。
然后,沈容怜就出?现了。
当年抱剑的沈大少爷,就算落难,就算变成?了沈三小姐,依然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在床边守候着沈容怜醒来时,沈倾城指尖泛白,死死地?用手指绞住锦帕,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
因为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曾见过她最狼狈最不堪的姿态。
但?当对?方睁开眼的那一?刻。
彼时沈容怜尚未服下昆仑醉,却?用干净而迷惘的眼神,盯着面色苍白的沈倾城,冷淡地?问:“你?是谁?”
那一?瞬,沈倾城才?知道?,原来自己所有的紧张和羞耻,其实都十分多余。
无论是沈三小姐,还是沈大公?子,都是被所有人?宠着爱着,捧在掌心里喜欢的。
被爱包围的人?,并不会记住一?个小侍女的仰慕和提心吊胆。
爱总是涌向什么都不缺的人?。
也是直到那一?刻,沈倾城才?恍然大悟。
原来她不仅喜欢高悬的明月,同时也嫉妒那样好看的明月。
因为它无论挂在何处,总是备受世人?喜爱。
原来她费尽心机,最终还是和刚开始一?模一?样。
没有人?爱她,也没有人?需要她。
她还是沈二娘,那个随时可以被爹爹和娘亲半路丢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