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站在山巅的人,驰哥。”最后,夏安远轻声说,“你的生命里不应该有我。”
冰凉的空气里,冰凉的液体滴答滴答砸下来,湿透了领口的布料,潮湿地和皮肤黏在一块。有人浑然不觉。
那么明亮的灯光,夏安远仰头去看,这时候却觉得好晦暗。他终于全部说出来了,再艰难也说出来了,纪驰一定很痛吧,没想到他夏安远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渣吧。
时间仍然在流逝,时间从不会因为沉默和痛苦停止,夏安远好想笑一笑,脸颊却因为湿了又干,变得紧绷僵硬,稍动一动就刺痛得不行。
他嗓子眼里也痛,如果纪驰这时候要再让他说点什么,一开口怕是呕哑难听。可已经到现在这个局面了,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你把我当人看吗。”纪驰的声音还是那么沉,他似乎恢复了冷静,抬头,看向夏安远,他问,“你把我当个人看吗?”
夏安远被他看过来的双眼骇到,久久无法动作——那眼睛红得像是一眨就能滴下血来。
“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想法,我的感受吗?”他问夏安远。
“从以前到现在,你当我是个人吗,你们当我是个人吗?”
夏安远喉头剧烈地滚动,但他发现这一刻他无法说出话来,只能保持呼吸,颤抖地呼吸。
纪驰是一座被夏安远彻底浇熄的火山,他用最后的余温笑了笑。
“我也是个人,夏安远,”他说,“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他们对视良久。
这种时候,竟然也是纪驰先动的,他缓缓走到夏安远身边,深深看了他片刻,然后低头,俯下身,锁链开始叮铃咣当地动。
夏安远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最容易让他产生依恋的味道,他看到纪驰英俊的眉眼,或许是因为绝境,让他总是痴迷的相貌这一刻竟然还要更英俊一点。
对不起,他开口想对纪驰说,再用力,发出来的也只是气音。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纪驰动作,捆住他的东西一点点解下来。
纪驰站起身,刚才夏安远拼命汲取的那一点属于纪驰的体温也顿时四散。
他始终不看夏安远,把那条链子扔到一边,淡淡地说:“你走吧。”
桎梏没有了,他还给他冰冷的自由。
“既然那么想走,你走吧。”
第94章 无论你去哪,希望你快乐
长久的静谧。
湖水的结冰声已经结束了,坚硬的冰面上空旷而苍凉,风过,风再也吹不起来任何。
纪驰忽然往储物间走,他拿出来两个行李箱。
看着明显就是一对,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夏安远麻木地想,也许是他们前段时间商量好要出去旅游的第二天。
纪驰开始收拾东西。
夏安远垂手立在一旁,看着他收拾,衣服整理好分门别类地放进去,甚至还有内裤、袜子、家居服。冬天衣服很厚,没几件就装满了,纪驰又拿出来一个包,将夏安远的剃须刀、证件、银行卡、手机装好,收拾到那张他自己的照片时,动作顿了顿,并没多看,转而把自己钱夹里所有现金都掏出来,跟相片一起塞到包里去。
做完这一切,他背对着夏安远告诉他,他妈妈的疗养院可以一直住着,不用担心,也别多想,钱已经交到了明年,不住也浪费。之前他给夏安远拿的那张银行卡也一并装到了包里,他说里头的钱也没多少,就当是合同的违约金,是他这个甲方要主动毁约,所以违约金是夏安远该拿的。
说完,纪驰垂着眼睛在行李箱旁边走了几步,像在思考还有什么东西没给他装好。他停下脚步,又说,以后别再去工地,这钱虽然不多——太多你大概也不会接受,但拿着做点小生意学点技术之余还是足够好好生活的。
这句话尾音轻微地抖了抖,纪驰忽然沉默下来,他回到沙发上,拿出烟盒,坐在那里抽烟。
抽完第一支烟,他说,做这个前男友或者前金主,他做得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抽完第二支烟,纪驰拿起电话,通知人来接夏安远。他头也没抬,问夏安远想去哪里,夏安远没有吭声,纪驰便笑笑,说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告诉司机就行,让他送你走。
抽完第三支烟,纪驰说,夏安远你走吧,去哪里都可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等人过来的时间里,两个人一站一坐地相互沉默。
夏安远再一次用旁观者的视角去看纪驰和他自己,他发现他们实在太不相配。
自私怯懦,一无是处,这八个字足以高度概括他自己,连面对分离都不如纪驰坦然,他找不到自己能让纪驰这样记挂的原因在哪里。他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默默地看着纪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整个屋子本来已经是密不透风的气氛,又因为燃了好多烟,变得更让人觉得沉闷窒息。
那套高级的空气循环系统在此刻似乎根本没起任何作用,或许它运作没出现任何问题,只是因为烟雾源源不绝,机器再努力运转也无济于事。
夏安远开口,很用力才有声音艰难发出来:“其实可以……”
“别。”纪驰立刻打断他,嗓音因为短时间内被大量的尼古丁熏过而变得沙哑。他太了解夏安远,话都才刚起了个头,他就知道夏安远接下来要对他说的是什么,他知道他又选了哪把刀。
“不用等我结婚,”他说,“现在走就可以。”
夏安远嘴唇干到崩裂,他抿了抿,尝到一点微末的血腥。
这时纪驰手机乍然响起来,两个人同时把目光聚焦到了震动不停的手机上,时间差不多了,是纪驰叫的人已经到了楼底的停车场。
纪驰接起来,只听电话那头说了一句。他挂掉电话,“赵钦在楼下等你,”他仍然没有抬头,喉头滚了几瞬,“我就不送了。”
夏安远站着看了纪驰一会儿。他以为自己没看多久,但实际上这个时间是很长的,他用目光将他迷恋的纪驰的样子一刀一刀往心里刻,却只刻下侧面,纪驰从始至终都没再看他一眼。
心脏逐渐被刀割得血肉模糊,半死不活地跳动着。夏安远不觉得痛,他希望纪驰能看他最后一眼,让他把最后这一面刻得完全,又害怕纪驰要看他最后一眼。
可直到最后,纪驰都低着头。
房间响起窸窣的声音,是纪驰买给夏安远那双绵软的拖鞋和地面发出的摩擦,然后是拉链声,响了一下,停几秒,又响了一下。
接下来会是什么声音,扣行李箱的声音?滑轮声?脚步声?纪驰安静地想着,从每一个由空气传导而来的声音里想象夏安远的动作,想象他准备离开自己的样子。
但又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气氛像弦一样紧绷。万籁俱寂中,他听到门锁“咔嚓”轻响,没踌躇太久,门框和门板合上,发出“咚”的声音。是纪驰人头落地的声音。
夏安远走了。纪驰心想。
夏安远真的又一次离开了。
纪驰终于抬头,他看到地上静静躺着的行李箱,看到岛台上那张银行卡,明白夏安远最后只拿了证件、手机、不多的现金,和那张照片。
纪驰很久才收回目光,烟灰余力不支,掉到地毯上,他看了那截烟灰好一会儿,视线一转,又看到桌子上那两杯早已冷透的水,其中一杯杯沿上面还有浅淡的唇膏印。他眼前忽然出现夏安远恭恭敬敬给那两个女人端茶递水的样子。
不想见到这东西,纪驰这么想。伸手轻轻一扫,杯子就落到地上,但又因为铺了地毯,预想中的碎裂声并没听到,只有一阵闷响,水漾了满地。
他又坐了很久,黑夜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速,直到某一刻,他手机从短信铃开始震,没隔几秒,立刻又有电话交叉打进来。纪驰疲惫地伸手要去关机,看到屏幕上的时间才想起——原来已经到了凌晨十二点——他的生日,他二十八岁的第一天。
“你生日那天晚上,空出来给我。”
“我做蛋糕给你吃,好不好?”
夏安远的声音在纪驰脑海里突兀地响起来。纪驰迟钝地看向厨房,料理台上有准备好的水果、奶油和蜡烛,不见蛋糕胚。
他缓缓起身,从烤箱里把蛋糕胚拿出来,盛到一边的圆盘里。又用餐刀抹了点奶油上去,放了几个夏安远切好的水果,坐到餐台前,把蜡烛插到中间,点燃。
这实在是一个太粗陋的生日蛋糕。夏安远没能彻底为他做好的蛋糕。
没有风,烛火却在轻轻摇曳,大概是因为纪驰盯着它看时,呼吸过于深重。他静默地对着那点温凉火光许愿。
那就算了吧。
夏安远,无论你去哪,希望你快乐。
第95章 “夏先生让我把他送到这里。”
这排停车位一溜黑色的车。
都是纪驰的车。
赵钦看着坐在后排的夏安远,他们现在就停在纪驰那几辆车旁边。
夏安远已经盯着它们发了很久的呆。
“夏先生?”
夏安远没什么反应,像是压根没听见。
停车场光线太暗,从赵钦的视角看过去,其实看不太清夏安远,但赵钦就是觉得他脸色差得厉害。
看夏安远这样子,是大半夜的被纪驰赶出来了?因为吵架?或者分手?
赵钦单手握着方向盘,他在揣摩今晚纪驰此举的含义,揣摩着揣摩着,又变成思忖。
这段时间纪驰的状态一直很好,他是纪驰的第一助理,纪驰赶着要回家,他自然也就能跟着一起提前下班,不重要的工作应酬一概可以推到第二天工作日,可以说,到这里上了这几年的班,赵钦还从没有过这么闲暇的时候。
赵钦心里很清楚,这是夏安远给纪驰带来的改变,纪驰这是真喜欢,才会一改往日时间全用来上班应酬的工作狂作风。
可明明前几天才刚订好过年旅行的行程,为什么突然让自己把人接走?还是在纪驰生日的前一天。因为下午纪驰匆匆打断会议回家那时候发生的事?究竟是什么事,能让纪驰一晚上都忍不了,大半夜的就着急要把人送走?
爱人。
他又想起这两个字。
当时纪驰在那个叫任南的摄影师面前自称是夏安远爱人的样子,他到现在都记得清。以他对纪驰的了解,这两个字的分量实在太重,重到足以让赵钦直接把夏安远当成他第二个老板的程度。
虽然清楚一个农民工出身的男人绝不可能跟纪驰这种身份的人天长地久,但因着纪驰上心的态度,又隐约知道他们俩人之间多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前情,赵钦确实一直是以对待小老板的态度在对待夏安远。
不管夏安远能在纪驰身边待多久,他一个当助理的多多与人为善总没错。可他没想到夏安远会被厌弃得这么快——说厌弃或许不大贴切,但他一时找不到更准确的形容词,毕竟从电话里听纪驰的声音,也根本不带一丝感情。
这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想着想着他从后视镜里扫了夏安远一眼,突然冒出来一个惊人的猜测,这位夏先生该不会背着纪驰偷人了吧?
看着他也没胆子干这种事啊。
不过猜得再多,他也没办法多问一个字,他只是个来执行老板命令的员工。
赵钦有些犯愁,职业生涯遇到过那么多难题,没一个比这种事情更难办。连把人送去哪儿纪驰也没吩咐一声。
实在是等不住了,赵钦开口,又叫了两声“夏先生”。
夏安远终于有了反应,迟钝地转过头来,赵钦客气地问他:“您想去哪儿?”
夏安远双眼直直地望着虚空,像在很认真地思考,却很久都没有给出一个答案来。赵钦看着他这个样子,后知后觉过来了——他该不会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吧?
想想也是,他从林县跑这么远过来津口打工,住的是工地板房,又被纪驰包养这么久,门都没怎么出过,现在被赶出来了,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他大概连京城修到几环路都不知道。
虽然不清楚今晚他们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赵钦一贯是会给自己留退路的,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他也完全没有对夏安远改变态度的意思。他回想了一下这附近几条街的酒店和自己那套闲置公寓的地址,迅速在脑子里列出几个方案,正打算问夏安远的意见,夏安远忽然开口了。
他声音很低,又很沙哑,好在说话倒还能让人听清。
跟着,赵钦在导航上输入他说的那个地名,在京城生活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踏足过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夏安远去这里做什么?
赵钦觉得奇怪,但他没多问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发现自己一直在不自觉地观察夏安远。车开出停车场,驶上路面,他看到夏安远回头看这个小区,现在已经夜深,亮着灯的人家不多了,从这个方位似乎不大能看到纪驰的那扇窗。他在第一个路口转弯,视角便变得更加艰难。
车跟随导航转来转去,车总是要走远的,很快,他们连小区也看不见了,越来越多的建筑挡在了后面,全是黑幕里模糊的剪影。他看到夏安远终于把视线收回来,转而放到车窗的方向,垂眸沉默着。
街道上没有行人,车也不多,已经太晚了,冬天的夜晚到处都光秃秃的,萧索、消沉。像夏安远一样。
莫名其妙的,赵钦悄悄伸手按下了后座车门的安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