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江岌说,“那一瞬间你以为会是解脱,没想到被困在车里,你还是想活下去。”
秦青卓轻轻“嗯”了一声。
这段过往讲完,好一会儿,两人都沉默着没说话。
事实上在此之前,江岌已经从蔡衡那里听过了这段过往,然而听着秦青卓亲口讲出来,他还是觉得压抑和沉重,甚至有些呼吸不畅。
车子又往前驶了一段,这次是秦青卓主动开口说了下去。他声音很低,语速并没有比刚刚将自己那些过往的时候快多少:
“对我来说,人生就是一场接连失去的过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失去的,听力、唱歌、歌迷的喜欢、走上正轨的人生……我越是想抓住的事情,就越是可能被收走。
“包括你也是这样的,当时一直不答应跟你在一起,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总有一天,你对我的喜欢也可能慢慢消失,时间早晚罢了。包括你想让我养的那只猫,我不是不喜欢它,也不是不想养它,只是它能活的时间太有限了,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与其承担在将来失去的痛苦,还不如就不要开始,平静安稳地度过这一生就好了。”
一些沉积在心底的疑问忽然有了答案,江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种目睹着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东西被收走的绝望感,没人比他更能感同身受。因为在江克远消失之后,他也曾经经历过这样从天上掉落谷底的时刻。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当时会答应我,”江岌开着车问,“我以为你是想通了。”
“因为不在一起太难受了,在一起又实在太开心了,所以……可能不是想通了,只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才这么做的。”顿了顿,秦青卓垂下视线,“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所以你从来都没想过一直跟我在一起,是么?”
“我……”秦青卓停顿了片刻才说下去,“我当然是想和你长久在一起的,也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不然之前,我也不会跟你说两个人要参与彼此生活的那种话,只不过,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也完全可以接受这个结果。有一句话是,我做好了跟你共度余生的准备,也做好了你随时会离开的准备,我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江岌沉默下来,没再问什么。
“我就是这么糟糕的人,极度悲观,极度逃避,”秦青卓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江岌,之前一直忘了跟你说一句话,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在我眼里,你做得比我好多了。
车子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但两个人仍坐在车上,谁都没动。
秦青卓的头低垂着,额前的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眼睛。
“我今天说的,都是我真实的想法,所以江岌……”他两只手交握在一起,骨节因紧绷而清晰地凸显出来,“你还想继续跟我在一起吗?”
熄了火的引擎停止了低鸣,车内车外一片静谧,江岌极低的一声叹息声极为清晰。
没有得到回答,秦青卓复又垂下了眼睛,“如果不想也没关系,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让我这么快乐过。”
江岌看向不远处的音乐节场地,片刻沉默后,他伸过手,握了一下秦青卓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
“别瞎想。”收回手,他推开车门,“已经到了,先下车吧。”
第110章
偌大的音乐节场地阒无人声,看上去广袤而荒凉,跟上次来时的热闹景象全然不同。
大门紧闭,场地四周围了一圈栏杆。
走到大门口,江岌拿出遥控钥匙按了一下,推拉门随之缓缓移开。
秦青卓不知道江岌为什么会有这里的钥匙,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随江岌走了进去。
凌晨五点半,雪还在下。
天色灰蒙蒙的,呈现出一种将明未明的混沌状态。
朝舞台方向走了一段路,秦青卓才看清周围的布置跟上次来时已经完全不同了,像是在近期被重新装修和布置过。
距离舞台大概还有七八米的距离,走到了上次倚着的那棵树前,江岌的脚步停了下来。
秦青卓也随他停了下来:“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江岌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侧过脸看向他:“想上台看看吗?”
秦青卓盯着不远处的舞台没说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想不想走上去看看。
或许是因为刚刚一路上回忆了太多关于那场演唱会的事情,光是这样远远地看着那个方向,他就已经感受到了当年一步步靠近舞台中央时,那种混杂着期待、不安和焦虑的心情。
继而他的手忽然被握住了,江岌的手心温热而干燥,将他的手指轻轻包拢起来。
“别怕,”江岌拉着他往舞台走,这次嗓音听上去也不冷了,低沉的,在黯淡的天色里听上去很温柔,“我陪着你走过去。”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一起走过了舞台前的七八米距离,又一起迈上了台阶,然后一步步接近舞台中央。
一直把秦青卓带到立式话筒的前面,江岌才松开了手:“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朝舞台斜后方走过去,走到控制台后面,用手指拨动了几个开关。
两侧的音响被打开,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响。
舞台上方的射灯随之亮起,光雾从头顶倾泻下来,在秦青卓所站的位置上投出了一个很亮的圆,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灯光之下。
这一幕像极了每场演唱会开始前的几秒——站在明亮的聚光灯下,承受着台下所有歌迷的期待——以至于秦青卓忽然有些紧张无措,不知道江岌到底想要做什么。
江岌打开了灯光和音响之后,朝秦青卓走了过来。
走近了,他却没跟秦青卓一起站在聚光灯下面,而是又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了舞台最前方。
那里放着一个半米高的黑色仪器箱,他在仪器箱上靠坐下来,看着几米之外的秦青卓。
在灯光的映衬之下,秦青卓的脸色看上去更苍白了一点。
起风了,凉风将他的头发吹了起来,略长的发丝拂过他的脸。
秦青卓的身上还裹着他的外套,因为大了一码而使他显得格外虚弱一点。
然而他还是很好看,站在舞台的灯光下,白天里柔和的五官看上去愈发明艳起来,身上的气质却是脆弱的,让江岌想起了红磡那场演唱会上的秦青卓。
“现在是什么感觉?”江岌看着秦青卓问。
“有点害怕,”秦青卓如实说,在听清自己的声音经由话筒扩散开来,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强烈了一点,“想……逃走。”
“别怕,”江岌温声说,“这里没有别人,就只有我一个观众。”
秦青卓轻轻“嗯”了一声。
盯着秦青卓看了片刻,江岌又开了口:“秦青卓,唱首歌给我听吧。”
站在话筒面前,秦青卓看着几步之外的江岌。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跟那场梦相似极了。
——站在台上被期待着的自己,和等待着自己开口唱歌的少年。
只是梦里的江岌是站在台下的,离他更远一点,而现在江岌距离他不过几步距离,以至于他能够清楚捕捉到这双眼睛里的任何情绪波动。
脑中浮现出梦里江岌朝自己投来那失望的一眼,片刻犹豫后,他抬起手握住了话筒。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开口,然而嘴唇张了张,他继而发现自己的喉咙太紧了,紧到像是被堵住了,以至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在尝试过后,他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唇,放开了手里的话筒。
“我唱不出来,”他垂下手,眼睫也低垂下来,不去看江岌的眼睛,“太久没唱歌了。”
“再试试呢?”江岌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循循善诱的温柔,“你可以唱出来,我听到过,很好听。”
沉默几秒,秦青卓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江岌”。
台上台下重新恢复宁静。
好一会儿,江岌才又出声问:“你真的不给我唱点什么吗?”
“我们吵架那天,我其实做过一个梦,”秦青卓的喉结滚了滚,“梦里也是这样,你等着我唱歌,但我最后还是没唱。”
“后来呢?”
“后来你特别失望地走了,我追上去,但是再也找不到你了。”秦青卓闭了闭眼睛,眉心微微蹙了一下,看上去有些难受,“这几天我不停地在想这个梦,包括刚刚也是,我特别害怕你像梦里一样,头也不回地就那么走了。所以江岌,我不是不想唱,是站在这里我真的唱不出来。”
江岌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秦青卓,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别怕,我不走。”
几秒之后,秦青卓低垂的视线抬起来,看向了江岌。
他这才发现江岌看着自己的眼神有多温柔,好像就连他们在一起的那天晚上都没这么温柔过,那种难受的感觉减轻了一点,连带着他整个人也放松了一点。
“那就不唱了,”江岌看着他说,用商量的语气说,“不过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吧,好不好?”
“好。”秦青卓点了点头。
江岌极轻地笑了一声:“你都不问是什么事情么?”
“什么事情都可以,”秦青卓的眼神和语气都很笃定,这让他看上去甚至有点像个真诚的小孩子,“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一定会尽力去做。”
“你可以做到,”江岌说,“是一首歌,你只要把它听完就好了。”
秦青卓这才注意到江岌手里捏着一个很小的黑色遥控器——似乎带自己来到这里、走上舞台,江岌就是要让他听这首歌的。
“秦青卓你记住,我不会伤害你,”江岌看向他的眼神很认真,说话时的语气也很认真,“所以,你要说话算话,一定要把它听完。”
秦青卓点头,又应了一声“好”。
江岌的拇指移动到遥控上的播放按钮,轻轻按了一下。
几秒之后,一直在两侧发出滋滋电流声的音响传出了吉他的前奏声。
几乎无需辨认,秦青卓就听出这首歌是他自己的那首《陷入我梦里》。
他曾经唱过了几百遍的歌,熟悉到像是融入到了骨血里。
他不知道江岌为什么要放这首歌,但既然答应了江岌,他就站在话筒后面安静地听着。
然而几十秒之后,在听到自己的声音自音响中传出之后,秦青卓脸上的表情忽然变了一下。
——音响里放出的并不是CD版的《陷入我梦里》,而是四年前那场演唱会上他唱砸了的、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被诟病为“车祸现场”的那个版本。
“江岌,”他抬头看向江岌,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惶,“别放这首歌。”
“可你刚刚答应过我了,”江岌看着他说,“你说会把它听完。”
秦青卓感觉到了进退两难,他咽了一下喉咙,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滚动。
就在一分钟前他确实答应过江岌,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江岌会让他听这首歌。
从那场演唱会退场之后,四年来,他从来没有勇气去听那天自己到底唱成了什么样。
而现在终于听到了,他才确信那天的表现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自以为差强人意,其实是糟糕透顶。
发着虚的嗓音,竭力维持的音准,畏畏缩缩的进拍……
“别放这首,”秦青卓摇着头说,声音里夹杂着急促而明显的呼吸气流,通过话筒跟音响里糟糕的歌声交汇到一起,“江岌,我不想听到这首歌。”
“别怕,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江岌却不按他说的做,“我陪你把它听完。”
站在原地,四年前发生的一切在秦青卓眼前历历在目。
一句又一句糟糕的歌声从音响中传出来,然而秦青卓知道这还不是自己最糟糕的表现。
每放出一句,距离高潮那句“Fall into my dream”就更近了一点。
那噩梦般的一幕,秦青卓无论如何都不想重新经历一遍。
他转身往台阶的方向走,步子迈得很快,急于要逃离这个地方。
逃得越远越好,直至听不见音响中自己的声音。
“别走秦青卓,”他在慌乱中听到江岌这样说,嗓音压地沉了一点,“如果你不想让我失望,那就把它听完。”
脑中倏地闪过梦里那双盛着浓黑的眉眼,还有少年转身离开前,朝自己投来那失望的一眼。
距离台阶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明明很快就能逃离这里,秦青卓的脚步却不知怎么停了下来。
他低垂着头站在那里,痛苦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却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
侧方的音响震耳欲聋,脚下的舞台似乎都在跟着震颤,比刚刚中央的位置还让他感觉煎熬。
周围的旗帜猎猎飞舞,耳鸣声响了起来,每接近高潮一句,响得就更厉害一点。
然而他忽然希望耳鸣声再响得厉害一点,这样就能盖住音响里自己糟糕的声音。
江岌朝他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像是对他说了什么,但混杂在音响和耳鸣声里,秦青卓已经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他只听到间奏声响了起来,持续二十七秒的间奏之后会发生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忽然消失的听力、观众席上投来的失望眼神、错乱的节拍和破了音的歌声……
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呼吸变得越发急促起来,想要抬起手捂住耳朵,一只手却被江岌紧紧握着。
他试图用力挣脱江岌的手,江岌却忽然抬手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