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神地站了好一会儿,秦青卓迈出了脚步,却不是朝着乐器室的方向走的——他上了楼。
凌晨三点多,天色昏黑一片,下了雪。
从出租车上下来,秦青卓朝那个看上去像仓库一样的排练室走过去。
卷闸门紧闭,他站在门前,用手掌拍了几下,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
江岌不在。
居然一晚上没回来么,他去哪了……
从兜里拿出手机,秦青卓在输入框里敲出一行字:“我在你排练室门口。”
手指顿了顿,这次他把这条消息发了出去。
目光盯着聊天界面,屏幕稍稍暗下来,就用拇指再次点亮。
反反复复数次,那头依旧没回消息。
是睡着了么,但不在排练室睡觉的话,又能在哪睡觉?
以秦青卓对江岌的了解,在那天上午听自己说了那样的话之后,江岌不太可能回自己的住处和工作室。
难道是回了红麓酒吧?但这么久都不在酒吧唱歌了,又似乎没什么理由回去……
后背靠在卷闸门上,秦青卓看着不远处黯淡的路灯。
那就等会儿吧,等到天亮,乐队总是要过来排练的。
奇怪的是,在那间地下乐器室里失去的睡眠,却在这零下几度的排练室门口找了回来。
细小的雪花飘下来,落在脸上,迅速在皮肤上消融了。秦青卓两只手插在兜里,下半张脸埋进柔软的围巾,睫毛低垂,泛起了些许困意。
北风在耳边呼啸,以至于摩托车的轰鸣声靠近他也没注意到。
不远处的人影延伸到了他的脚下,很快蔓上了他的小腿,直到把他整个人拢到了阴影下。
秦青卓犯着困,看到了停留在自己面前的黑色靴面。
困意散去些许,他抬眼看向江岌。
跟梦中那双年轻而好看的眉眼一样,黑沉沉的,目光似有重量。
只是江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过来的眼神也说不清藏着什么情绪。
对视片刻后,秦青卓伸出手抱住了江岌。
他听到了江岌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
继而他自己悬在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好像也落回了原处,跟对方同频地跳动着。
江岌叹了口气。叹得很重,也很长。
他什么都没说,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秦青卓冻得发红的耳朵,然后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钥匙开了卷闸门,低声说了句“先进屋吧”。
卷闸门缓缓升起来,秦青卓仍没松开抱着江岌的手。
他忽然有些贪恋这种拥抱的感觉,好像能让人迅速安定下来。
然而江岌却没让他抱太久,在卷闸门完全升上去的几分钟后,江岌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一只手从自己腰上拿了下来。
“先进屋。”他又说了一遍,话音里不带什么语气。
江岌的音色偏冷,所以他不带什么语气说话的时候,听上去是有点冷淡的。
于是秦青卓垂下了手,不再抱着他,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排练室。
江岌走到靠窗的方桌前,拿起遥控开了排练区域的空调:“坐吧。”
秦青卓坐到了沙发上,那颗落回了原处的心脏又悬了起来,他意识到在自己纠结着这段感情的走向、饱受折磨的同时,或许江岌也变得没那么坚定了——难怪他这么长时间都没发来一条消息。
江岌往电热水壶里倒了一瓶半的矿泉水,在水壶咕噜咕噜地烧着水的同时,他倚着窗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秦青卓。
秦青卓已经摘了围巾,此刻低垂着头,先前落在头发上和身上的雪花已经融化了,鼻尖被冻得有点发红,交握在一起的指关节也泛着红,但嘴唇上却没什么血色。
将烧至半开后倒进杯子里,江岌走过去,把装着热水的杯子放到秦青卓面前的桌上,又抬手脱了自己的身上的外套,扔到了秦青卓旁边:“身上那件脱了,穿这个。”
秦青卓听到他的嗓音有点哑,抬头看向江岌:“你是……感冒了么?”
江岌没说话,靠回窗台,往剩下的半瓶矿泉水里丢了几片薄荷叶,晃了晃,仰头喝了几口水。
“让你穿你就穿。”
秦青卓便没再问下去,脱掉了身上的大衣。
夹棉的冲锋衣带着体温,比他那件被雪花和冷风浸透了的羊绒大衣要暖和不少。
江岌看到秦青卓脖颈上的吻痕已经变得很淡了,但还留着肉眼可见的印迹,锁骨上还有个浅浅的牙印,当时秦青卓说可以咬重一点,但他没能狠下心来。
应该用力一点的,咬出血,留下疤才好。他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
“不是说不合适么,”他看着秦青卓,开了口,语气里含着淡淡的嘲讽意味,“大半夜来找我,是想继续试试?”
秦青卓低垂着头,声音很轻,听上去态度诚恳:“我那天……情绪上来,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对不起江岌。
“那现在是什么意思,试下来又觉得合适了?”
秦青卓不说话了,仍是低着头,微凸的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滚了滚。
江岌心里有气,又做不了忍气吞声的人,秦青卓给的这句“对不起”太轻了,填不满那句话在他心里留下的裂缝。
“秦青卓,你是不是仗着我喜欢你,所以就觉得对我说什么都无所谓是吧?”
见秦青卓不说话,江岌继续说了下去,“那天说了什么’试试’的那些话之后,觉得特别痛快是吗?”
沉默片刻,秦青卓摇了摇头:“没有,我很……难受,也特别后悔跟你说了那样的话。”
这次轮到江岌不说话了,只是看着秦青卓。
明明这两天他想过很多次,只要秦青卓肯认错,他就既往不咎了。
而现在秦青卓真的向自己认错了,他又觉得还不够。
还想要更多,多到足够确认秦青卓对自己的感情是深思熟虑的、认真的,而不是临时起意的“试试”。
“其实这两天,我也好好想了一下。”秦青卓视线微垂,“我们确实性格差别太大了,你遇到任何事情都只想扛着,而我在某些事情上却只想躲着。我一直都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要扛着,太累了,如果逃避能让人轻松一点,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但我不会阻止你去扛着事情,你却不会想让我一直躲下去……没在一起之前我就已经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当时,我确实只是想试试的。”
江岌等着秦青卓否认那句“试试”,秦青卓却偏偏给了他相反的答案。
他顿时觉得有些荒唐,荒唐到他极轻地嗤笑了一声。
秦青卓被打断,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但不是我试,是我做那个被试的人。”
“什么意思?”
“你应该也发现了,”秦青卓语速缓慢地说,“只要不提耳朵的事情,我大多数时候都可以做到情绪稳定,但只要一提起耳朵的事情,我就会喜怒无常,甚至歇斯底里,我曾经做过心理诊断,医生说我有明显的躁郁倾向……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不适合进入一段亲密关系,因为两个人想要长久地在一起,总是要彼此坦诚的,但我做不到,提到耳朵的事情我就很难受,我就本能地想躲起来,想逃避这个问题。”
他屈起的手肘搭在大腿上,低垂着头,有几缕被雪水浸湿的头发贴在脸侧,是从未在别人面前暴露过的,有几分脆弱而可怜的样子。
江岌看着秦青卓,无可否认,他有些动摇了。
这两天他其实去找过很多人,林栖、栗子、蔡衡、夏绮、谢程昀……在听说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之后,这些人清一色露出了一种很惊异的神情,并且给出了一个相当一致的评价——“勇气可嘉”。
江岌意识到秦青卓在这件事情上的应激程度,比他以为得要严重得多。
把秦青卓拉出来的过程太疼了,秦青卓疼的同时他自己也不见得好受多少。
“那这次为什么不继续躲着,而是要来找我?”江岌出声问,“就不怕我继续逼着你面对这件事?”
“怕,但是……”秦青卓的睫毛垂得更低,“可能是不想就这样结束吧。我已经让太多人失望了,不想再让你也对我失望。”
顿了顿,他声音放轻了些,“不过可能,你已经对我失望了吧。他们说得对,我活该的。”
江岌沉默下来,看着他。
他无论如何再说不出继续刺秦青卓的话。
片刻后江岌走过去,俯身握住秦青卓的手腕,将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走,带你去个地方。”
第108章
凌晨四点,雪下大了一点。
出门时江岌从门口随手拿了件稍薄的外套。
将头盔递给秦青卓,江岌看到秦青卓的脸色泛着苍白,褪去血色的嘴唇因为干燥而略显紧绷,呈现出一种釉质般的哑光,这让他在夜色中看上去像一盏精致而易碎的瓷器。
他移开目光,跨坐上摩托车,带上头盔说:“天太冷了,开你的车去吧。”
秦青卓“嗯”了一声,戴好了头盔,跨坐到他身后:“要去哪儿?”
江岌没答,提醒了一句“扶好了”。
秦青卓扶着他腰的两只手一点点往前,直至把他的腰圈住了,伏在了他后背上,江岌才拧动油门,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将摩托车驶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摩托车停在秦青卓家门口,江岌熄了火:“进屋拿车钥匙吧。”
秦青卓摘下头盔从车上跨下来,朝台阶迈过去,刚走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江岌,”他转过身看着江岌说,“我没有后悔让你录指纹。”
这句话憋在胸口很长时间,如今终于说出来,让他觉得呼吸顺畅了一点。
然而江岌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嗯”。
“那要一起进去吗?”秦青卓又问,这次声音低了一点。
“我锁车,”江岌躬身锁着车,没看他,“你去拿吧。”
在原地站了几秒,秦青卓再次转过身,一个人朝台阶走了过去。
从屋里取回了车钥匙,两个人坐进车里。
车子开上路,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跟谁说话。
没放音乐的车内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引擎的低鸣声。
一路闪烁的霓虹灯牌逐渐变得稀少,直至在视野中消失不见,车子驶入城郊,看着道路两旁的熟悉景象,秦青卓忽然隐隐知道江岌要带他去哪了。
江岌也在此刻开了口:“这条路熟么?”
秦青卓应了声“嗯”。
他当然再熟悉不过,不仅自己来过很多次,那次带江岌去音乐节散心也是走的这条路。
然而他却不明白江岌为什么带自己来了这里——现在是凌晨四点多,音乐节绝不可能在这时候开场。若是看日出或是日落,凌晨四点多也并不是时候。
道路两旁路灯稀少,远远看去黑黢黢一片,毫无那天看日落时视野开阔的感觉。
身处其中,甚至让人生出一种不知尽头在何处的茫然,根本谈不上散心可言。
“为什么带我走这条路?”秦青卓问。
“带你来殉情的,”江岌开着车,目视前方,“不行?”
车子又往前行驶了一段之后,秦青卓轻声说了句“那也挺好的”。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江岌问了句“困么”,秦青卓摇了摇头。
“那就聊会儿吧,”江岌说,“还有挺长一段路。”
“聊什么?”
“随便。”顿了顿,江岌又说,“实在不知道聊什么就算了。”
他听上去有些冷淡,秦青卓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在想几天之前他与江岌绝不会进行这样的对话,江岌总是顺着他的,每句话都能听出他有多么喜欢自己。而现在因为自己的退缩和逃避,这段感情无可避免地产生了变质。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一片昏黑的前路,内心忽然涌出了些许悲凉。
“那就聊聊我吧,”秦青卓说,“你还愿意听吗?”
江岌朝他看过来一眼。
事实上他是有些意外的,没想过秦青卓会主动地聊起自己。
“你愿意讲,我就愿意听。”江岌说。
秦青卓靠在椅背上,微微出神地轻声说:“从哪儿聊起呢……”
他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由车祸作为分野,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就好像已经度过了两辈子那么长。
“以前的事情,媒体都快报道烂了,而且也没什么好讲的,就讲讲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吧。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的这个病是什么时候得的。”
“四年前那场演唱会么,”江岌说,“还是更早?”
“那场演唱会往前半年,其实就已经有了症状。”这段过往秦青卓来不愿意回忆,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光是这样讲出来,他就已经觉得胸口的位置难受极了,但他还是语速很慢地说了下去,“会经常耳鸣,耳膜像是被堵住了,呼吸和吞咽的时候,能听到耳朵里有气流的声响。”
“当时正在全国巡演,公司安排的日程太紧,算上赶路的时间几乎是一两天一场,一连唱了三十多场,最初还以为是太累了状态不好,所以没怎么当回事儿。而且演唱会的门票也全部提前售出了,总不能因为这点情况就临时取消计划让歌迷失望,所以就坚持把剩下几个城市的演唱会唱完了。”
“到最后几场,状态就变得有点糟糕了,严重的时候会听不到耳返的声音,跟不上拍子,也听不清音准,去巡演当地的医院看过,但医生没经验,咽鼓管异常开放症这种病又不算常见,所以一开始只当作了普通耳鸣来医治,吃了药也不见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