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渺白眼顿时翻得更厉害,顺带把满脸关心,试图凑上来问东问西的文宜修往旁边推了推,“别急,我来问。”
在对付应怜这种事上,没有谁比应渺更有经验。
“你要是挂电话,我明天就请假飞首都。”
她这样威胁道。
应怜知道她不只是说说而已。
应怜小时候,她正在事业上升期,三天两头不着家,家务和带小孩都是文宜修一手包圆。
文宜修脾气好,又有耐心哄人,应怜被他爸爸惯得和什么似的,别说打板子,就连呵斥都没有有过。
应女士稳定下来,应怜已经成了那种连吃饭都要哄的“坏小孩”了。
文宜修惯着应怜,她不会。
应怜不让人哄不肯吃饭,那就不吃,反正饿的是自己。
应怜不肯吃饭,又饿,眼睛里面就开始掉豆豆,应女士就冷冷看着他哭,自始至终都没哄过他,还拦着文宜修。
“你不吃饭,那就只好饿死了,反正我和你爸爸还年轻,我们还能再生一个更听话的弟弟或者妹妹,把你的玩具,还有房间都给他。”
应怜被她吓到了,于是哭得更加大声,哭得直打嗝。
应女士就满脸嫌弃地说他哭起来好丑,简直不像她亲生的。
应怜哭累了,睡觉,第二天吃饭的时候不要太乖太老实。
儿时的阴影太严重,导致应怜成年后依旧有点憷她。
“我本来没想挂。”
应怜心里怂怂的,嘴上气势倒没有输多少,“这种小事有什么好挂视频的,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怎么就不能跟他和好了?”
应女士呵呵一笑,道:“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
“……”应怜又被她嘲讽到了。
“我要是人家小顾,才不听你道歉,跟你和好。”应女士说。
“顾念远才没你这么小肚鸡肠。”应怜反驳,越想越不服气,“而且本来就不只是我的问题,他自己也有很大的问题,谁教他什么都不说的。”
“但你也承认了,你的确有问题。”
应女士不依不饶,故意啧了好几声,“以前谁说就算天塌下来,也是小顾对不起你的,嗯?”
应怜恨不得即刻顺着网线爬过去让她闭嘴。
偏偏他现在对顾念远的家庭情况一清二楚,没办法像以前和应女士拌嘴那样,再说出类似“你到底是谁亲妈”这种话。
哪怕房间隔音很好,就算这么说了顾念远也不知道,更不会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任何影响。
要是应女士真的是顾念远的亲生母亲就好了,这样他就有一个很健康的成长环境,心里不会再积那么多的事了。
有一瞬间,应怜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真真?”
应女士从儿子的沉默中读出了反常。
不带着那股特有的刻薄促狭,她大体也算个贴心的好长辈,“不管是小顾之前对不起你更多,还是你对不起小顾更多,彼此到底是怎么误会的,都已经过去了。再说你们现在不是已经和好了?人要向前看。”
“妈妈只是想你跟自己和解,不是叫你认错。”
文宜修温和的声音也响起来,“不管是男朋友,还是小时候那样当好朋友,或者普通朋友,我们都尊重你的意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是的,我那个时候的确不懂事。”
应怜耷拉着眼皮,没什么精神,几乎在手机屏幕前软成了一滩,“就是,顾念远当时家里的情况有一点特殊,也比较复杂,我什么都没有问他,更没有好好地了解前因后果。”
他做得一点都不好,不管是四年前还是现在。
“念远愿意把画送给你,说明他也是很珍惜和你的感情,想跟你和好。”
文宜修继续好声好气,“你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他知道你是对亲近的人很霸道,又很莽的性格,肯定不会多责怪你的。人不可能在一段关系中不犯错误,你不要钻牛角尖。”
“不是这样的,你们根本不懂。”
应怜说,“不是钻牛角尖的问题,是顾念远”
他又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了,只得重复,“总之我们像以前那样住在一起,但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
“不是我们想的样子,你倒是说。”应女士很轻地哼了一声。
要不是那双眼睛里的茫然简直要溢出来,看上去的确有几分可怜,她根本不会如此委婉。
“你爸爸都这样子安慰你了,你不要不识好歹”才更符合她的风格。
“父母感情破裂、忙着分割财产?私生子上门争夺继承权,还是家里老人突然卧病在床,遗产分配不均?”
应女士抛砖引玉,说了一堆例子。她的律所什么类型的案子没见过?
应怜本来还很难过,听完她说的这一对,下意识就开始反驳,“你怎么总盼着人不好,净往坏处去揣测啊。”
毫无征兆地,应女士被他噎了一下,有种好心喂了驴肝肺的感觉。
“顾念远……嗯,他家里,是那种很典型的政治婚姻。”应怜噙住下唇,忍不住用牙齿在上面磨来磨去,“他的成长环境,和我们家,也和绝大部分人家非常不一样。”
而他当时对此一无所知。
“我和他分手的时候,太决绝了,明明知道他喜欢我,却没有哪怕一点考虑他的感受,我在报复,我感到过快意。”
在父母面前,他破罐子破摔似的,平静而缓慢地剖析自己,“我不知道他很其实脆弱,岌岌可危,在碎掉的边缘,任性地用爱伤害了他。”
这是面对顾念远,不知道应该从何说,也无法轻易坦诚出口的。
“哦,的确挺混蛋的。”
应女士挑了挑眉,“所以你现在是在改过自新?”
“……当时又不止我一个人是混蛋!”
应怜瞬间炸毛,狠狠瞪她,目光几乎剜穿屏幕。
“那你们协商改过呗。”应女士乐不可支,轻飘飘开口,“一比一扯平,谁也不欠谁的,重新开始。”
应怜那点好不容易恢复的气焰又重新下去了。
“没办法扯平了。”他这样对应渺说,“我当时的分手方式导致他产生了很严重的心理问题,给他的生活带去了很坏的影响,我没办法和他扯平了。”
花了不少时间,应渺才从根据他断断续续的陈述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从回国巧遇,再到坦白,解开误会。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
不过是没多少情感经历的小年轻才会有的烦恼罢了。
她给安静倾听的爱人使了个眼色。
“真真,你是因为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念远,害他变成这样才和他搬到一起,稳定他的情绪,慢慢劝他去找心理医生;还是因为特别特别喜欢他,不愿意看到他低到尘埃里,想让他好起来,继续发光呢?”
文宜修问。
第29章 二十九只大扇贝
“顾念远, 我们再好好谈一下吧。”
应怜想了早上那个问题很久,花了大半天才正式下定决心。
顾念远正在把没吃完的蛋糕往冰箱里放,闻言, 手腕不自觉抖了一下,表情很是难看。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攥住那般,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是不是他做得还不够,或者做得太多, 没有把握好应该有的距离, 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又招惹了不喜?
可是顾念远不知道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没有标准可以提供给他。
应怜要谈什么, 而自己又应该怎么说怎么做, 顾念远毫无头绪可言。
敞开的柜门遮住了他的动作, 加上厨房和客厅有一段距离, 应怜并没有注意到青年片刻的慌乱和不自然, 他冲顾念远招手, 等人在自己的对面重新坐下来,这才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有一点问题, 一点很小的问题。”
顾念远背脊僵硬,无声点头。
尽管应怜这样说,可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小问题,任何与应怜有关的都不是小问题。
“咳,你别这么严肃, 我们现在又不是在开会。”应怜被他下意识透露出的严肃感,以及周身透出的那股仿若如临大敌的戒备弄得也有点紧张。
顾念远微愣, 喉结滚动, 清晰又缓慢地吐出两个字。
“抱歉。”
他说, 同时垂下了眼睫,努力将几近抿成直线的唇角朝上提了提。
“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好好道歉干吗。”应怜含糊,有点难以启齿,“就是,我白天的时候想了一下,好好反省了一下我自己。”
“你没有安全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更加温和一点,“因为一些我们都知道的,家庭方面的原因,还有当时分手带来的影响。”
“我知道你的自控力很强,人前你依旧是我知道的那个顾念远,八风不动,能力卓绝,这种状态看上去没有对你造成太大的影响,但在和我相处的时候,它的存在感又会变得很强烈。”
“真真……”
“你先听我说完。”应怜蹙眉,打断他,“不管你承不承认,它都是一个隐患,我则是隐患爆发的引子。”
顾念远不赞同地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应怜的目光又平静而锐利地射了过来。
你先听我说完。
顾念远知道他的意思,重新抿住嘴唇,将那股辩白的冲动压了下去。
“我的态度,一些言辞,或者说,我本身就是导致你产生不安的最大诱因。”
应怜说:“从一开始避如蛇蝎、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再到为你工作,尝试破冰,和你继续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发现之前的那些误会……整个过程,我很少直接又明确地表达过我对你的感情,或者是自己的一些想法,没有给你带来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他的承诺根本不能算承诺,诸如“只有一点好感”,“目前不考虑发展朋友之外的关系”只会加重顾念远不安。
明明他知道顾念远想要什么,说什么话能让他有安全感。
他只是不够坦率,边敞开自己,边逃避自己的内心。
“关于这点,我认为我非常有必要向你道歉。”
说到此处,应怜停顿了一下,发觉从刚刚开始自己的语气有种公事公办之嫌。
“……就是,我不是因为觉得你可怜、同情你,或者说觉得你现在这样是因为当时我和你分手断联系的时候的确有点那什么故意泄愤,对你有愧疚,又因为我们当了那么多年的好朋友才过来和你住,帮你疏导。”
只是如此的话,他根本没必要搬过来和顾念远一起住,等顾念远等状态稳定再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也不是借口。
难道他不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即便顾念远再怎么不情愿,也会乖乖去找医生吗?
他只是……
他只是
“我还喜欢你的。”
他看向顾念远,重复道:“我现在还喜欢你,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我想要你好好的,像以前那样,甚至更好,被大家注视,有谈得上话的朋友,可以尊敬的长辈,而不是小心翼翼,只能抓着我,我不想你这个样子。”
实际上,顾念远在听到喜欢那两个字的瞬间就已经方寸大乱,他几乎维持不住端正平稳的坐姿,差点直接从桌子上跳起来,冲过去抱住应怜。
对他来说,这种几乎病态的依恋感其实没什么不好的,他其实很清醒,但是应怜介意,所以他可以尝试去改,就像应怜搬进来之后对他提的那些要求他都尽力做到了一样。
他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我会改正。”
应怜:……
应怜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他根本没有认真在听。
“其实我不介意你这样。”
他抿了下略微发干的嘴唇,“我不介意成为你的那根蜘蛛丝。”
顾念远把手边的水杯推了过来,应怜瞥了眼,没动。
这不是一个多恰当的比喻,犍陀多因无恶不作坠入地狱,世尊垂怜其生前唯一一件善举,赐下蜘蛛之丝,度其脱离苦海血池,刀山剑树,升入极乐世界。
顾念远不是犍陀多,而是生来就作为父母之间扭曲关系,身不由己,无辜至极的牺牲品。
然而,应怜的确是那根蜘蛛丝。
微光闪烁,仅有一线,又重如千钧。
顾念远是一个对自己从来都很苛刻的人,他所求不多,光是抓住蛛丝便已满足。
应怜不想他就这样满足,他不是从始至终都在炼狱里的。
他专程为顾念远而来,想要顾念远置身净土,永享极乐;想要他皎洁明亮,不再受到过往泥沼任何影响。
“但是你还可以更向上走的。”
他把水杯朝顾念远那边推了推,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去看对方,“就是……”
明明打好了腹稿,有一肚子早上从文宜修那边听过来的大道理,说到这里,却怎么也没办法继续往下了。
心脏在不均匀地跳动。
“你知道我喜欢你的。”
应怜第三次重复。
仔细想来这句话其实有道德绑架的嫌疑,从来没有谁规定过被喜欢的那个人应该按照喜欢的那个的想法来,喜欢应该是一种相对纯粹的感情,而不是因为某种期许成为负担。
所以他说的是“想”和“可以”,而并非“要”或“应该”。
选择权在顾念远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