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孩子,让他在浑浑噩噩中重新找到前进的方向,他必须逼着自己坚强,肩负起照顾孩子健康成长的责任。
他本该会拥有自己的骨肉至亲,再也不是这世界上可有可无孤单的一个人……
结果,一切美好恍若昙花一现。
现实留给他的,只有残破的身躯,和无尽无望的未来。
詹黎这时打了水回来,水杯上冒着腾腾热气,男人从塑料袋中拧开一瓶矿泉水兑进去一半,吹了吹水面,又贴近嘴唇试了试,确认不烫之后慢慢端到祁余面前,匀速摇起病床靠背。
“已经不烫了,”詹黎把水杯递给祁余,祁余小口小口喝水乖巧的模样,让他心底生出无限满足,像是一片干涸的土地中长出一枝小花,“你一晚上没吃东西,要不要来一碗粥?”
祁余闻言停下喝水动作,点头递出水杯,整个过程依旧不发一语。
詹黎知道他心里难过,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身体还无法避免会受到激素影响,此刻能吃能喝没有绝食的念头,他已经相当知足。
元小东妈妈亲手熬的瘦肉粥被放在保温桶里,詹黎倒出来半碗用勺搅了搅,浅尝了一口不咸不淡,温热软烂的米粒入口即化,吃进胃里暖融融的。
“来,我喂你。”詹黎在碗边儿刮了刮勺底,然后举起送到祁余嘴边。祁余的头稍稍向后缩了一下,发出微哑的回应:“我自己来……”
詹黎蓦然遭受拒绝,双手在半空一顿,然后缓慢收回,浅笑一声:“好,我去给你洗些水果。”男人脑海里同时响起了警钟,提醒他切勿操之过急。
“不必了……”祁余接过粥碗,细嚼慢咽地吃起来,他不想再接受男人的殷勤好意。孩子没了,是他和孩子没有缘分,他不想怪罪任何人。
不论如何声讨控诉,都无法让时间倒流改变结局。
他心累了,不愿追究了,不代表他已经忘了……
孩子是从他心头割下的一块肉啊。
詹黎坐在一旁静静看着祁余喝完一碗,其间呼吸谨慎,小心得一动不敢动,生怕又做了什么惹对方生气的事,让他再陷入昨天崩溃、疯狂的情绪。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詹黎知道他约好的人到了。
他在房内快速巡视一周,发现没什么问题,转头凝望祁余深情缱绻地道:“我去给你拿礼物。”
祁余还没明白什么意思,病房门传来两声叩击声。
詹黎的目光浮现出淡淡笑意,起身去门外接过一个精致的黑色礼盒,礼盒系着金色丝带,刚好能被两只手交握环住。男人稳稳托着礼盒轻放到祁余膝盖上,眼神示意礼物的主人动手拆开。
祁余心中虚无一片,并没有心情配合对方,除了孩子,如今再没有什么事让他在乎了,然而,拒绝所要消耗的心力,远比逆来顺受花费得更多。
他麻木僵硬地捏住丝带一端轻拽,看着礼顶的蝴蝶结缓缓打开。与此同时,失去丝带束缚盒盖突然开始莫名动了起来。
祁余惑然警惕地盯着盒盖片刻,就发现孔洞位置忽然露出一个粉白色的小鼻尖,一耸一耸地,似乎在勘查探索周围的环境,不一会儿急躁地“喵”了一声,娇娇嗲嗲的,带着一股奶香甜味儿。
这是……
祁余意识到盒中是什么,急忙打开盒盖,一掀开就对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也就双手那么大点儿的小家伙一身卷卷茸茸的毛发,头顶大大的耳朵,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可爱精灵。
小家伙似乎也喜欢极了祁余,粉白的爪子扒在盒子边沿,使了吃奶的劲儿爬出来趴到他手上翻出肚皮,呼噜呼噜的看着他,不停地隔空踩奶,一下下按在祁余残破的心上。
祁余感受着手心暖融融的触感,茫然看向詹黎:“这不是……”
詹黎微微一笑:“嗯,店长说了,希望它可以一直由你照顾。”
三个月大被人偷偷扔在猫咖店的小猫,脆弱的胃口吃马虎一点儿就会吐到脱水,还有严重的呼吸道疾病,对周围环境温度十分挑剔。
是祁余捡到它后万般不舍,拿出仅有的一点儿薪水给它治病,才让它活到现在。他一离开,店里估计不会再有人比他对它更上心了……
詹黎联系店长就是希望能找到一份牵挂,闯进祁余的心,冲散他的丧子之痛,帮助他早日释怀。
从点点滴滴表明自己立誓从此再也不欺骗祁余的心。
看着祁余珍而重之地一下下抚摸在小家伙的头顶,他知道这个决定做对了。
可是没过一会儿,祁余低着头“吧哒吧哒”落下几滴眼泪,鼻尖微微泛红,手上的动作都逐渐停顿下来。
小家伙发现舒服的爱抚没了,笨拙地翻身爬起,瞅了瞅祁余见他还没有动静,一颗小脑袋拼命往他手心里钻。
詹黎看到被单上洇开的泪滴,刚松弛下来的心弦被再度拉紧,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怎么了?它……不是你很喜欢的吗?”
祁余闻声缓缓抬头望向他,噙着泪水的双眸里写满哀伤。
正是因为他见证过生命的顽强和伟大,连这么脆弱多舛的小家伙都能日渐好转,平安地活下来。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他的孩子就不行……
詹黎被如泣如诉的眼神深深凝视着,心里的止水逐渐掀起惊涛骇浪,一双手才举起又落下,一时不知该放哪儿好。
“顾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的,你不要哭了好不好。”詹黎忍住一连串揪心的痛,在脑海搜罗所有安慰的话。
然而他能想到的所有劝说摆在沉痛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祁余微微颤抖地薄唇一张一合,像是在经历激烈的心理斗争,片刻,他声泪俱下地道出一句凄唳哀叹。
“詹黎,我们的孩子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自己这个当父亲的,甚至都没机会看上一眼……
祁余忍不住抽泣起来,肩膀一下下耸动得愈发剧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要狠心收回他的孩子。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曾经的决定。
假如那天他接受安排,没有主动翻开文件,或是知道了真相但默默选择接受,没有任性地冲出车库,詹黎会不会在得知孩子的存在后,至少看在孩子的面子,让他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强烈的悔恨如同凶猛的漩涡,带着祁余坠入一片黑暗,加剧了他的悲伤情绪,让他逐渐失去控制。
詹黎看着对方这么哭下去,一颗心都被哭碎了。但是越是这个时刻,他越要隐藏好自己的难过,作好祁余的精神支柱。
“顾桓,你听我说,孩子如果知道你这么伤心的话,他也一定会很难过的。”詹黎移动身子慢慢向祁余靠近,随后一点一点将人揽进怀里,像是对待一只破碎的花瓶。
过了好一会儿,詹黎才顺利让祁余依靠在自己胸口,感受着爱人在他怀里剧烈颤抖,压抑的呜咽啜泣转为凄入肝脾的悲号。怆地呼天的哭声传入男人耳朵,如同一柄钢锥在戳他的心。
詹黎强打起精神忍住哽咽,手掌拍在祁余后背安慰:“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蔺医生的话啊,James教授是首屈一指的O科专家,他明天来了一定有办法的。”
祁余已然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消极的情绪将他淹没,对孩子的过度思念让他仿佛听到了孩子在远处的呼声。
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这感觉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过。
仿佛有钢丝紧紧勒住他的五脏六腑,嵌入血肉。
他求救一般喃喃诉出心声:“詹黎,我好疼……”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一声呼唤让詹黎内心慌乱到不行,他瞪着双眼惊惶不安地问道:“你哪里疼,我这就去叫医生。”
不敢耽搁片刻,男人起身欲冲出病房,蓦然转身时被推开的置物架的凸角重重撞在他大腿伤口的位置,詹黎咬牙没吭一声,踉跄了两步夺出门去。
病房剩下一人一猫。
似乎没有了一旁打扰的人,祁余能更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哀怨的目光落在掌心的一团柔软,泪水糊了一片,让他根本看不清晰。
“抱歉,我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要乖乖的,健康长大。”
小家伙仰头“喵”了一声,像是听懂了一般,奶声奶气地回应。
詹黎冲到主任办公室的一路上,心跳迅猛如擂鼓,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线从他手中断了。
等他通知完医生,等不及率先折回来到病房的时候,祁余正背对着他坐在窗台上,双脚悬空挂在窗外,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
“!!!”
市医院的VIP病房,在20层的顶楼!
窗帘随着微风不断摇曳,像是给寂寥的背影装裱了一个柔美生动的相框。
詹黎感觉一颗心就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想都没想,下手用力拧自己大腿伤口,让疼痛帮自己保持冷静和清醒:“顾桓,你在那儿做什么?那里很危险,你快下来好不好。”男人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看,医生已经来了,你有什么情况就跟医生说,马上就会不疼了……”
祁余的思绪被男人渐渐拉回,慢慢回过头来,留下一个落寞的侧脸:“你听,孩子在叫我呢。”
窗帘在空中拍打抽出的响声是风的控诉,詹黎没听清祁余说什么,小心翼翼挪步上前:“风声太大了,我没听清,你坐在那儿别动,我过去听你说啊。”
“不必了……”祁余微微回过头去,侧脸闪着一道晶莹的泪痕,“詹黎,你将来会有美满的家庭,会有温柔聪慧的伴侣,和许多可爱的孩子,而我,这辈子只有他一个……如果连我都把他忘了,他该有多难过啊。”
詹黎不断哽咽着,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不是的,顾桓,你就是我的伴侣,这辈子唯一的伴侣,他也是我的孩子,我们谁都不会忘了他的,他只是暂时回去了,你那么爱他,我相信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祁余摇了摇头:“他不会回来了……”
是自己没有照顾好他。从这个孩子来到他腹中的第一天开始,自己就持续在痛苦煎熬之中度过,孩子也一定感受到了,所以他不想来到这个痛苦的世界……
在孩子到来的头三个月,几乎没有得到过一点儿父爱。
祁余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和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
所以,他想要过去陪他。
此刻,祁余内心无比释怀,像是在与这个世界告别,他不禁抬头望了望天。
乌云密布,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的,不愿意让他看似的。
祁余也不在意,手臂用力撑起身体,俯身重心前倾,把自己架在半空。
松手之后,他就能见到自己死去的孩子了,希望孩子在路上不要走得太急,能等一等他。等二人见面,他想要亲口告诉他一句:爸爸爱你,可以为你放弃一切……
然而,
在身体坠落的瞬间,又突然停止。
他仰头看向窗台,是詹黎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男人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单手把着窗沿,浑身肌肉紧绷,面颊通红,压迫的胸腔让他发声艰难:“你听我说,你的孩子还在,是护士弄错了名字,你若是掉下去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听话,把另一手伸过来。”
为了能够救下爱人,他重新打破了自己的约定。
祁余死也不会忘记冰冷的器械是如何在他体内翻搅,夺去他孩子的生命,如今哪里分辨不出真假,不由露出苍白的笑容,身体仍在持续向下滑落。
“詹黎,你不用再骗我了,松手吧。对你我都好。”
长时间的倒空让詹黎上半身都红透了,青筋爬满手臂和额头,他红着眼眶咬牙忍住泪水:“快,把手给我,给我!”
詹黎紧张到手心生出薄汗,无疑加剧了生命流逝的残酷进程,随着情绪剧烈导致身体震动,祁余被捏到泛白的手又往下挪动半分。
祁余似乎感受到了詹黎的难过,于是笑着安慰道:“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可就算男人把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都送过来,也抵不上他的孩子。
詹黎终于承受不住哭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珠坠向遥远的地面。
或许是为了维护男人的面子,祁余视线缓缓放平,跨越过繁华的城市,落在葱翠的远山:“詹黎,我是爱过你的,我能感受到你对我也有一些感情,可你连这一点要求都不愿意满足我吗?”
“不,不,不要再说了……”詹黎已经泣不成声。
楼下赶来的消防员开始铺设消防救生气垫,有穿好防护装备的消防员已经在楼顶准备就位。
祁余平静地闭上眼睛,挣扎开詹黎的手。
詹黎感受到手中一空,下意识去捞,却只抓住一把空气。
“!!!”
亲眼看着心爱之人从自己手中脱离,向地面迅速坠落,摔进亮黄色的气垫后消失无踪。詹黎不禁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不——”
激动得就要紧随而去,却被身后的消防人员死死扣住,任他怎样挣扎嘶吼都不放手。
沉痛的打击迅速剥离了男人的意识,楼下的消防员掀开覆盖在祁余身上的垫子看了一眼,回头向支好担架时刻准备的急救大夫摇了摇头。
鲜红的血液铺洒在救生垫上,异常悲怆壮烈,路过闻讯被吸引的关秋扬看着眼前一片,怔愣在原地,手里的鲜花落在地面,沾染了尘埃。